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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青梅过后抱空枝

第五章

青梅过后抱空枝

以前的事情,雪信当然记得,谁都对自己人生里仅有的几个之最难以释怀,最倒霉、最得意、最惊险、最心动。何况锦书一遍一遍地提醒她,免得她忘了,像忘记她的来历一般再把别人的恩情忘了。

其实是高承钧捡到她的。那个时候她不知道是五岁还是六岁,在安城的街上几天没吃饭,就要被人牙子拐去卖了,然后这时高承钧冒了出来,把她抢跑了。就像流浪的小狗照料一只流浪的小猫,在流浪中也有了归属感和责任感。虽然后来她的坏脾气是师父师娘宠出来的,但始作俑者却是高承钧。

他从别的小孩手里抢了蒸饼,拿去给她,她嫌是别人吃过的,又是凉的,不吃;他就去食铺偷刚出笼的蒸饼,放在胸口疾奔回来给她,她又嫌太烫,丢在地上。他捡起来,拍掉尘土吃了,又去给她偷,在怀里放得不热不凉了再掏给她,她总算吃了,可是他的胸口烫伤了。

他带着她上路,问了往西去的路,越走越冷,他就把御寒的衣服都给她,自己冻得直哆嗦,然后握一把雪把皮肤擦红,骗她说他不冷。那个冬天,在他们被冻死前,遇到了师父,师父说“跟我走吧”,然后让人给她换了衣服,给她吃甜美的食物。

那个时候她眼皮耷拉着说:“有没有人对我好,像他那样的。”她指着高承钧。

师父说:“会有人伺候你。”

她说:“那好吧。”

高承钧本来还要往西走的,听说她要往东去,放心不下,也跟着去了。

师父发现她怕火,小女孩都是怕火的吧,也正常,可是她怕得太过分了,让她握住燃烧的枝条,还离着燃烧的地方有好大一截,她就尖叫着扔掉了;冬天的时候明明冻得要命,向往炉火的温暖却怎么也不敢凑近。

师父把她关进百器工坊的窑炉里,点燃堆在窑口的柴火,要她踢散了柴火自己钻出来,她吓得放声大哭,宁可死在里面。火越烧越旺,火苗子越蹿越高,她想出去也出不去了。

高承钧在外面听见她哭,闯进来,钻进窑膛把她抱出来,他全身冒着火,用白布条缠着养了半年,而她只烧焦了一缕头发。这件事被人传给了师娘,师娘与师父大吵了一架,从此就不和师父说话了。

师父又让她戒荤。开始几天,她馋肉馋得要命,闻见别人吃个白煮鸡蛋都捂着肚子走不动路。高承钧把自己饭菜里的肉省下来偷偷送给她吃。有人向师父告密,师父让人打了高承钧一百杖,可是他还是省下肉给她吃,她却再也不肯吃了。

后来高承钧要给自己铸一把剑,据说要用到处子血,剑才有灵性。他看着她却不敢对她说,舍不得割她的手指头。她从别人口中听说了,于是自己把手腕割开,当放鸡血那么放了一碗,热乎乎地端去,对高承钧说:“你的剑怎么能用别人的血呢?”还问他够不够。

当然师父又打了高承钧一顿。

每次他们犯错,不管谁是主犯,师父都打高承钧,从来不打她。

她很早就向李双双学艺了,歌舞器乐都要学,再后来也就是三年前,李双双让她躲在柜子里看她怎么调弄男人,她就觉得世上要是有谁配得上她这么对待的,也就是高承钧了。

那是七月初七的夏夜里,她穿了新做的石榴裙,在脸上、臂上擦了一层又一层妃色的利汗红粉,妆点得粉嫩又不青苍。她用鸽鹰送了一封信,把高承钧约到小园里来。

高承钧带着新铸成的剑给她看,剑身流动着似有魔性的水纹。剑铸成后,他用余料打了一把鹰嘴割香刀送给她。她搂着他的脖子,把唇印到他的唇上,紧张得直出汗,汗混着香粉,擦在他的衣服上,也是淡红色的。

到这里就完了,她说:“后面的还没学,学了再对付你。”

这事又被谁偷偷看见,捅到师父那里去了。

他们周围都是眼睛,相互监督相互告发,她是知道的,也不在乎。反正就算罚也罚不到她,大不了打高承钧一顿,他皮厚,挨打惯了,打完了她还是要亲他。

可是这回不同了,第二天什么动静也没有,第三天她才知道高承钧被师父送走了。他去西域投靠他的父亲了。

她等着高承钧给自己写信来报平安,可是没有信,过了一年,她忍不住写了封信,没找到托信的人,就撕了。又过了一年,他托人送了只铜香鸭来,还是没有信。

师娘听说了还特意上她的小楼来看那只鸭子,说:“乱来,这也算纳吉?媒人也没有一个,打回去。”

雪信却不让打回去,说:“不过是个香炉,师娘你别乱来。”

师娘锦书倒是着急两个人的事,特意派人带书去训了高承钧一顿,却又没回音了。锦书在雪信面前“承钧,承钧”地念,想让她写一封信,她偏不写。

这回他回来的消息,也不是他让人传回来的,是师娘用别的法子得知的。

师娘大概没想到,她偏袒得紧的孩子,一回来就要杀自己。

几天前,雪信把阿狗带到百器工坊交差,然后又被师父叫去谈了一回,他说:“高承钧要回来了,他回来就会杀你师娘。”

雪信不信,高承钧就算要乱杀人也是先杀师父而不是师娘。师娘是好人,师父不能算是。

师父说:“信不信由你,要怎么做也由你。”

“我不让他杀师娘,这样师父能告诉我我的身份吗?”师父是讲条件重契约的人。他让她自由了,就不好向她下指令了。

雪信明白师父在婉转地提出要求。

“你不去阻止,我就让别人去。”师父说。话里的意思很明白,她去是代价最小的,别人去了,难免有伤亡,伤亡的是谁也不定。

“你把高承钧送到西域,我把阿狗带回给你。他们都找到来处了,我要做什么,你才会告诉我我的来处?”雪信只好照直问。和师父谈判,没人能用拐弯抹角占上风,想也不要想。

“高承钧还不算满师,你让他领了任务去,我可以把这些年查到的你生母的线索告诉你。”

“其实我也不必去管谁生了我,谁丢了我。他们不找我,我找过去反而好笑!”雪信时不时冒出这种念头来,当然,找过去质问他们为什么要丢她的念头同样强烈,两个主意经常在她脑海里打架。

“你好好想想。”师父每回让她做什么,她嘴硬不肯的时候,师父就让她好好想想。

雪信回去一想,就会发现师父没有给她别的路。看起来是有选择的,实际上没有。他指定给她的都是唯一的、正确的路。师父会耐心地把他的意志变成她的选择。

也是当初定好的规矩,师父收徒弟,供他们吃喝,教给他们一门手艺,满师前为他做一件事,只有一件事,离开师门后他会送徒弟一间店铺。

他们还可以选择,是用一桩任务换一间铺子就此离去,还是继续跟着师父为他办事。

对于一个个衣食无着的孩子来说,将来的生活早早有了保障,且是最基本的保障,稍微懂点事的孩子都会争着抢着挤到前排,让师父看见自己。

但师父只挑自己看得上的孩子。

他把一枚荔枝放在一个木盒子里,放在济病坊的孩子中间,看谁能打开。孩子们被果子馋得口水长流,有人抓起来咬那木头盒子,有人放在地上用石块砸,有人打不开抱着不肯给别人尝试。只有沈越青把木盒子拆成了一块块木头,取到了荔枝。

济病房的几百个孩子里,师父只带走了沈越青一个,那时候,沈越青还不叫沈越青。

雪信被留下后,师父才一时兴起,拿这个盒子测试她。她打不开盒子,就把盒子一推,说:“不好玩,我不玩了。有什么可稀罕的。”一扭脸看别处去了。

师父不但不恼,还赞赏她的傲慢劲儿,当着她的面把盒子拆了,把里面的荔枝给她。可要是别的孩子敢那么傲慢,当天就被扫地出门了。

别人以为师父那么看重她,她一定会留下为师父做事了,她却要了一间脂粉铺子躲了起来,再没了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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