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略论中间政党的软骨症
115.略论中间政党的软骨症
吕克难
讲优生学的人重视遗传,读历史的人注意文化。生理的遗传仅及于个人数代而已,文化的传统其影响则经世屡代。表面看来,文化当然是越久远越有价值,四千年悠久的文化即为中外人士一致对中国的赞词。但事有利必有弊,文化亦是一样,好的传递下,坏的也余留下来。盖文化系适应人类之社会生活而演进,故必随历史之发展而异其内容,但另一方面,由于人类的堕性,常足以牵制文物制度迟不进步。因之历史早的国家,常是文化迟滞性显明的国家,今天巴比仑之仅为历史名词,埃及、印度、希腊之不振,恐正是文化悠久之故。所以文化悠久云云实不足恃。我的看法以为今日国事之糟,或许正是这太长远了文化。
此非题外之言,幸勿等闲视之。对于中间政党的软弱,我主要的着眼点,即归诸于中国历史累积的影响。
放眼外观,在民治基础稳固的英美,中间政党类多实力雄厚,气魄非凡。要人有广大的中产阶级作基础,要钱尽多的是慷慨解囊,论宣传有的是机关报,讲政策签起名来动辄十数万。后天的营养固然不成问题(无左右势力之压迫排挤,政府受制于人民),先天的遗传亦属上选(无封建的遗毒,社会有进无已)。在欧美,政党的兴起,均在代议政体发展之后有感于议会政治运用的不便而生(请想五六百人一处的集会,如无政党作用团结其间,张三李四各随所欲,还有什么可讨论的)。而政党的力量却来自对于公共事务具有共同意志的人民。人民之中或因经济地位的悬殊,或因地方观念的互异,或因教育程度的高下,形成若干利害相共的结合,由是自然对于公共事务发生不同的观点甚至相反的欲求。为了求个人主张的实现,他们结合一起,组成政党。所以欧美的政党莫不具有广大的阶级背景,亦即一定人民的支持。因为其系有感于巩固和发展本身的利益的组合的,例如制造商必然主张提高关税(排挤外货竞争),抑低粮食价格(减轻生产成本),并力促此项政策的实现,不惜破小财为党乐助(盖成功有大财可发),其视办党也为业余之事,当作发展专业的支助。为党而党的打算,除了极少数职业党人之外,可谓绝无仅有。也因此,在欧美的政治家,大都为实业界的领袖,盖一来身为实业界领袖,政策上的得失关系其利益必巨,二来经济不成问题,且有闲暇致力公务。不比得赖工为生的穷措大,整日价为生活而劳心劳力也。
反顾中国,就缺乏这种社会背景。
第一我们没有广大的中产阶级。在农村,中小农民几乎天性的保守自私,可说根本无自觉的阶级意识。他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除了荒年恳求地方父母官少纳一些王粮之外,从不过问政治。他们的嘴世代相传以缄默为善,只有当政极端黑暗,地权集中,不堪高利贷的重重剥削,而又适逢其会地出现天灾演成广大的饥荒之时,于是作为王朝交替战争的奠基石,他们乃纷纷揭竿而起。此为中国治乱循环的规律。如此的农村,中产阶级怎能生根?
在都市情形也很恶劣。皇朝的家天下政治一再易姓,独对于重农政策的扶持,却历代相传,万变不离其宗,开基之主类多所谓“躬耕”,藉以倡导。农本也,商逐什一之利,末也。农本主义的思想,支配了自周以来的皇朝。虽然官僚政客十九向商业插足,但大都偏于邪途,不过囤积农产品,贱买贵卖,从中渔利吧了,对于当时的国民财富,初无丝毫影响。所以西洋社会由商业资本转变为产业资本的途径,在中国却此路不通。到最后则必然地经不起定期的农民暴动之一击,所有累积(超经济剥削的造孽财)与农民愤怒的火焰以俱去。如此反覆地拖到鸦片战争,乃产生一种倚赖外人的买办阶级,其情境与过去官僚资本之庇托权贵不过中外易势而已。因为买办者流是紧靠外人的,根本丧失独立人格的,故自然使多数的国人侧目而视。士人之清白者,和稍存古风的国人,对若辈就抱一种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故而,原来颇有希望演变为中产阶级先导的买办阶级,至此乃成了单枪匹马的先锋,环顾四面之险境,当然与权贵、洋人靠得更紧,日久遂形成政治上的浊流,转为一种腐败势力。于是有意无意的,新的士大夫抬起头来。这在中国历史中是屡见不鲜的,中国每当政治腐败,小人窃权,民生不堪时,常有自命讲“清流”的士大夫挺身而出,如汉末党锢之狱,为士人与宦者之争,明末东林复社之起,亦为反对阉党擅权。不幸得很,士大夫不能一脚跨出这个社会,他们摆脱不掉传统所加的束缚及其恶毒的影响。
今日中间政党之所以如此软弱,这在士大夫的性格上可以得到答案:
(一)传统的士大夫,以见用于王室为学生理想,他们十年寒窗,破书万卷,好听点说是效忠王室,为国为民,实际则以显亲扬名光耀门庭为目的。他们从无独立自主的念头,“士为知己者用”,道尽了士大夫之软骨头的性格,至以天下安危自任者,更属凤毛麟角。在中国历史上,士大夫一向是统治的帮手,不是统治者,是辅佐阶级,不是统治阶级。未做官的曰“处士”,这意义与“处女”有何不同?说穿来无非找一张“长期饭票”而已。既是处女,当然会说“女以悦己者嫁”的。虽然,士大夫中也有清高的,息隐林泉,拒入仕途,但他们的动机,是消极的而非积极的与世无争的观念,不过是逃避现实的遁辞。所以历代的隐士中就有不少官场失意的士大夫,陶渊明不过其例之较著者。末流所趋,恐怕多属待价而估的投机份子,所谓“终南捷径”,老早就有人识破了。总之,中国的士大夫传统地依附于王朝,一半因科举制度之收买,一半因儒家忠君观念之影响,遂失却积极进取的企图与独立奋斗的精神。
中国之有近代性的政党,同盟会外,始于康梁之保皇党。保皇党的活动诚以全国人民的幸福为着眼,但对剥削全国人民的清室,则不惜频频致意。维新运动之开展,在一种意义上,是被认为可以免却革命确保皇朝的。更可注意的是,保皇党的活动,在光绪失权科举废后更见积极。我真不敢担保,保皇党的势力及其后来搬演的“复辟”怪剧,是为了“大清”,抑是为了一己的功名权益之念。这使我敏感地想到:年来青年党之演出对台,民社党之新旧互争,乃至在各党派间闹得满天风雨的名额问题,表面上似乎是民主风度问题,骨子里怕全不是那回事吧!二千年来士大夫的血液至今仍在我们这一代士大夫身上流动啊!
(二)由于封建门阀观念的遗毒,中国的士大夫好作宗派辞章之争,所谓“文章是自己的好”,多少说出士大夫偏执的性格。中国历代的党争,如汉之党锢,明末的朋党之祸,固然是小人与君子之争。其在宋代,王安石与司马光之争,论者谓为政见不同,其实旧派(司马光)多北人,新派(王安石)则多南人,实为地域观念之争。后来旧党分裂为蜀、洛、朔三系,政见互有出入,宗派门户之争,昭然若揭。今日的中间政党亦云多矣!但恕我放言,无论从思想来源上、经济基础上,我委实看不出为什么要搞成眼前五马分尸的样子,而且光景若水火、相见若世仇。我看除了代表他们留学英美因而是海洋学派,留学法德因而是大陆学派,跑过俄国或日本因而是左派右派之外,其他作为区别中国近代政党的因素,想来是微乎其微了!
(三)四体不勤,五谷不辨,是中国士大夫另一特色。这是孔子的罪过。他把从事生产的人当作小人、视制造物为淫奇之器,斥之为“末技”,为“玩物丧志”。孟子所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因之乃有所谓“劳心”和“劳力”之畸形的分工,分工出于社会的需要自属社会进步的象征,但中国社会的分工,则属垄断性质。士大夫独占了“规范知识”(此语出自费孝通先生),认实用技能为卖浆推车者流的屑务。加之中国的文字结构使学者非有相当闲暇难能运用,由是实用智能的累积就鲜文字的记载(士大夫根本无兴趣也),唯赖世代相传的经验。其结果自然使“规范知识”与实用技能的距离,相去日远,文化造成偏颇的失调现象。时人不察,还自炫为“精神文明”,殊不知大内乱时,国人互杀之惨,并不亚于西洋的中古骑士。由此一着,遂使科学不能发生,实业无由发达,生产力停滞,且因土地生产的局限性,每每造成人浮与地的现象,时间一久,耕地愈感不足,待大饥荒来临,便成一发不可收拾的农民暴动,根本破坏社会的安定、资本的累积。产业革命就这样与中国绝缘。梁漱溟先生认中国问题乃一文化问题。确是命中肯棨,发人深思。
独立性的丧失,宗派主义的余毒,知识和生活脱节,犹如为害最大的肺结核,现在概由中间政党照单全收下来。由历史的观察走向现实,可知当前的所谓“民主官司”,争名额,辨真伪,乃至层出无穷花样百出的选举纠纷,如果脱去那项不堪再戴的民主帽子,还有什么?实在的,我们搞政治的人太多了,从前还有三年大比,倒底安插了不少有为之士,而今大中学生每年何止万数;我们承受了二千年来的重担,积习难改,职业教育至今还在运动时期,读书人无路,天然要挤到政治场中来。中国政客之多,吃党饭之众,不负责任的言论之充塞,其故在此。政治场中竞争的人愈多,排挤、倾轧、猜忌、妒嫉的恶风当然愈盛,于是因缘时会,乃成宗派主义的天下,今日党中有派、派中分系,党同伐异的现象,乃一切政党皆有的通病,其在中间政党,病象殆更显著而已。
属文至此,可告结束,先天的遗传如此,其需我们努力奋发自强者当不待言。所以不用提中国没有民治的环境,且无宁承认中国之无民主政治,乃中产阶级积弱使然。暂休论后天失调的问题吧,我们赶快充实自身,壮大自身,环境是被人创造的。
(《改造评论》1948年第2卷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