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论政党革新
113.论政党革新
陈柏心
一
现在来讨论党政革新,并不是研究党政应否革新,而是要着重在如何革新,才能发生实际效果的问题。几年来尽是空谈不生实效,说了不做,等于不说,同时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不简单,当局顾虑多端,未必有大决心,因此大家的一股热情,不免渐渐冷淡下来了。最近革新的论调又唱得高了一些,可知革新诚然不易,但革新的需要却是与日俱增的,拖延愈久,困难愈多,严重的局势似乎使负责当局不敢放手去做,但同时却又显现出拖不下去的情况,或者未必有充分的时间可以拖下去,于是逼得大家又不能不继续的来谈所谓革新问题了。
政府当前的重大任务,在于戡乱,但要追问乱究从何处发生?共产党势力何以能够迅速的发展?根本的原因当然是由于政治的腐败。政府与共产党的冲突,是一种武力的角逐,同时也〈是〉两种思想与观念的斗争,这种斗争,虽然是二十世纪政治冲突的主流,但何以在中国的环境内,能够让共产党的势力生根滋长?现实政治的低能当然也要负很大的责任。根本消弭冲突,获致和平的方法,端在建树一种使共产党势力不能发展的环境,这就是积极的革新当前的政治。国家的发展不必过于偏左,但也不能过于偏右,尽是向着两个极端的发展,必然是个动乱的局面。要消弭动乱,必须拉近双方的距离,使国家有一中道可循,而后可以使暴力无用武之地,这是除了澈底改造政治外没有其他的路可走的。国人对于政治的改革,如大旱之望云霓,今天大家对于政治的绝大焦虑,就是在大旱之中,却望不到云霓。
至于就党务言,行宪政府有好几个政党参加,但实际上政治动力操于中国国民党一个政党。中政会的一切决定,仍是中国政治权力的渊源,负政治责任的行政院,不能不遵从中政会的意志。在法律上作为负责对象的立法院,是国民党员占绝大多数的一个机构。几十年来政治上的功过,国民党要负全部的责任。在当前的这种党政关系下,要加强政治的效能,势必要健全政治的动力,因此不能不同时致力于党务的革新。假如党务真能革新,对于政治当然会发生良好的影响。
这所以需要党政革新,党政革新在原则上没有问题,但是党政真有革新的希望吗?怎样才能发生革新的实际效果呢?
二
我们先从党务革新说起。国民党的现状,我们可以从下列两方面认识其轮廓:一、国民党只有上层,没有下层,现在中央委员数量大增,平素在各地办党有势力的,以及政治上资望较深的,几乎都网罗在里面了,而实际政治的权力,却还是掌握在更少数的几个中心人物手里,对内对外,控制一切,所以在外表看,党似乎很有组织、很有力量。二、国民党只有办党的人,没有党员,所谓没有党员,就是党员对党不发生作用,只是办党的人的工具。有些党员未尝不想顾问党务,却无从顾问,有些人不甘心作工具,根本不想顾问了。所以名义上党员很多,实际上党是少数办党者的党。这些办党的人,靠党吃饭,靠党营私,靠党升官,大家想吃饭,想营私,想升官,于是就发生竞争,发生派系,发生小组织,只讲私利,不谋公益,党的精神互解了,党所控制的政治腐化了。现在幸亏实际的党权操持在少数人的手里,如果放弃领袖制,让那些自私的派系于暗斗之外更加上明争,恐怕连现在这样的局面也难以维持了。派系斗争的结果,只有派系中人才能立足,独立超然的分子根本无发展的余地。党员则对党不满,尤其对党所支配的政治不满,连保持一个党籍的兴趣很少,因此登记一次,党员数量就减少一次,党的内部愈来愈空虚了。
国民党这种外强中干的局面,如何纠正得过来,大方针很容易定的。第一,以后的党不应专注意上层,必须兼顾下层。第二,党不能为少数办党的人所私有,而应该交还全体党员。这两件事情并在一起说,就是如何促进党的民主化,党果能民主化了,一切流弊自可根本消灭。问题在于党能不能够民主化呢?我是不十分乐观的。要单独靠一个党务改进方案收到效果是很少可能的,依我的看法,党务果真要革新,必须从下列两个先决条件做去,或有成功的希望:
一、要巩固党员的民主基础,必须恢复党员对于党的好感,能够容纳得住党内优秀的分子,使成为党内新生的力量。我感觉到现在党员对党的印象都是很坏,而其主要原因,党在政治上一味敷衍迁就旧势力,根本没有实践主义的决心,以致政治一天天腐败,党员一天天失望,只要还肯挂名党籍的就算是忠实同志,许多党员都很灰心,有党籍无党籍都无所谓了。所以今天要鼓励党员的情绪,恢复党员的信心,只有改造政治环境方有收效的可能,这就是政治革新重于党务本身的革新。在现在这种政治下,即使国民党要把党的重心从上层移到下层,要使党的基础,建筑在全体党员身上,恐怕很少有党员来接受这种呼召。我以为演变到现在这种局势,要靠党本身来改造党,已为时过迟,不会发生什么效果。今天唯一可走的路,就是在党政方面负实际责任的人物,认清这种局势,切实从事于政治的改革,以政治改革激励党员对党的热情,同时使党员尽量参与改革的工作,提高他们对于国家政治的责任感,也可以乘机会选择优秀的党员,使成为改造党务的中心人物。
二、要避免派系把持党务,并依私利互相冲突摩擦的现象,主要的应减少职业办党者的数量。靠党吃饭的人愈多,冲突摩擦必愈烈,而在党内把持操纵的现象必更显著。而这些吃党饭者,除了摩擦冲突以外,也没有其他工作可做。这些所谓旧干部,应该设法安顿到事业机关里面去,让他们能够靠自己正当职业养活自己及家庭,而以其余暇贡献于党及国家,对党服务不是权利而是义务,这才能提高党员的道德水准。这此〔些〕旧干部如果不安顿好,他们绝对不肯放弃现有的地位,新干部无法可以插足,则一切小组织倾轧的现象终难避免。我们必须做到党的干部不靠党生活,干部替党服务仅是义务而不是权利,是为公的立场而不专为私利打算,这样党的风气才能够改变过来。
我认为不能做到上面两个先决条件,一切关于党的革新恐怕都是事倍功半。现在许多人建议澈底取消派系组织,或者把国民党分做两个政党等等,都不失为高明的办法,但是如果党员对党根本缺乏信念,许多人非靠党吃饭不可,在摩擦冲突中大家混水摸鱼,则任何高明的办法恐不能发生真正的效果。
三
所以我个人始终认为政治改造重于党务革新。在现在的情况下,党务不易为有效的革新,而政治不改革,大局必然一天天恶化下去,终至于无法收拾,大局的推演,系于政治的能否改造?这是很明显的事实。
政治的腐败在于效率不著,纪纲败坏,如何提高效率,整饬纪纲,应该特别注意下列几件事情:
1.机关权责必须分清宪法的重要作用,就是确定政府机关的权限,每个机关务必保证其能获得宪法或法律所赋予的充分权力,而避免不必要的牵制,获得充分的法定权力以后,就要课以一定的责任,干得通留在台上,干不通就走下台来。同时中央一贯的作风,推行集权的政策,无论横的纵的方面,终是想把权力集中在少数人的手里,由少数人直接管理许多实际事务,集权在一定范围和合理方式以下运用,本来是利弊参见的一种制度,但集权而兼集事,一定是破坏行政的常轨,结果只有误事,因为少数人直接干涉各机关的事务,势必弄得权责混淆,责任不明,这是最不科学的作法。
2.政治风气必须改善二十年来在国民党一党专政之下,有一反常的现象,就是政治上重要职位始终为少数人所长期占有,不发生新陈代谢的作用,事务官得不到永业的保障,政务官却是政治舞台上的不倒翁,一个机关的局长继续十年八年是普通得很。只讲人情关系,好坏都不负责任,政治上因此暮气沉沉,封建的派系势力,利用这种环境生根滋长,贪污自私的行为,获得了充分发展的机会,而军人的主政或干政,蔚为风气,尤其流弊重重。现在消极的必须逐步肃清已往的积弊,任期很久而功迹不着的政务官,不论中央或地方,都应设法淘汰,把机关还给公家,不成为一个派系或私人的地盘。官吏的贪污自私,全国人民最为痛心疾首,务必设法根除。军人从政,应有限制。至在积极方面,尤其要鼓舞公务员,人人奋发精神,公忠体国。人事制度须要从头澈底检讨一番,庞大机构的紧缩使人人有事可做,对于提高政府效率,减少行政浪费,也是关系重要,而要使得政府机关紧缩以后的人员,适当转业,也须要一番完善的计划,否则势将召致不幸的后果。
3.澈底改造基层政治宪政的基础在地方,国民党在训政时期,标榜地方自治为训政的基本工作,但事实上根本没有摧毁农村社会的封建势力,使人民能够自发自动的管理地方事务。一切所谓地方自治工作,只是替农村旧社会蒙上一层漂亮的外衣,内部的溃烂反而一天天加深。谁是广大农村的统治者?所谓自治人员究竟是何等样的人物?所谓自治事业究竟是何等样的内容?新旧豪绅的垄断把持,灭绝了农村的生机,断伤了政治的活力,一切政令的实际推行,操在这些最基层的组织手里,他们怎样在办兵役、粮政、选举……?他们从乡村跑到都市,从地方跑到中央,口口声声说是代表民意,但有多少人不在替自己的私利设想?从此全盘政治愈揽愈糟,而在此基础上推行宪政,其危险更不堪设想。政治的改造,非从根本处着手不为功,要从根本处着手就得澈底从改造基层政治做起,政府有无决心割去农村社会溃烂中的脓疮,是政治兴农的一个重要关键。农村的沉疴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去掉,但必须有计划的从政治经济文化各方面并行改革,然后可望把当前腐败脆弱的政治全盘扭转过来。
不过现在的政治,要根据以上的原则从事于全盘的澈底的改革,或为时势所不许,或为人力财力所不逮,但终得有一种新的作风,来维系大家一线的希望。现在的政治社会,仿佛一条污浊的河流,即使有清水流下去,一到那河里,也就变成污秽了。任何好人一进官场,都似乎变坏了,清白的人不贪污反而有许多麻烦,同流合污,却可各得其所。任何新事业,计划虽好,但办理的结果,终是舞弊百出。为今之计,我们必须要设法把现有的浊流筑上一道堤防,一方面渐渐减少那股浊流,一方面渐渐积聚一股清流,清流渐多,浊流渐少,政治当然可以改观了。如何阻断浊流,积聚清流,我以为可从下列几方面下手:
一、中央政府就一般情势,视事务缓急,确定几个工作的重点,保中人力财力,从事改革。全部机关一时不能完全整顿,不妨先确定几个机关,来切切实实整顿一番。全部事业一时不能完全整理,也不妨先选择几种事业,来切切实实的整理一番。要好必须一起好,要坏就只有让它一起坏,这种观念在目前的局势下应该放弃。能够好的地方务必使其好,一时无法使其不坏的地方只好慢慢再想办法,全盘局势不能普遍地立即实施改革,不妨一步一步的做起。但必须建立一个信念,就是改革务必从此时开始,尽政府的力量,能够改革多少,就改革多少,改革未必一时就能生效,但久而久之,不断的努力,必然可以转移现今政治上敷衍苟且的风气。
二、中央政府从上面改革下去,同时地方政府也可从下面改革上来。各地方的环境不同,有些地方有实施改革的较优条件,有些地方则并不具备,如果强制实施同一性质、同一方式、同一程度的改革,难免有削足适履的现象,所以中央应尽可能授权地方去推行各项必要的改革。国家必须维持统一的局面,但并不必须事事都是一致的办理,统一是必要的,但事事一致那是不必要的。地方政府如何真有决心做好,到底地区比较狭小,情势比较单纯,容易实施,也容易收效。
三、无论中央或地方,改革固应从大处着眼,但也不妨从小处下手,除了旧的组织及事业逐渐革新外,还不妨创办一些新的事业,范围不必太大,既然是新的,就必须名实相符,根据最合理的计划来实施,罗致今天愿意献身国家而有专才的热心人士主来〔来主〕持,不许用一个私人,人事完全公开征选,不做一点私利,事事为公家设想,事业主持者为达到政府的愿望,而接受必要的监督,政府为求事业的成功,而予以全力的支持。鼓励工作者的事业心,不吝给予应得的荣誉,使失望的中国人能因这些新事业的创立而燃起一种新生的希望。又如抗战以前,各地有实验乡实验县一类组织,未必有显着成效,但现在也未尝不可师其用意并参的美国tva制的精神,划几个地区从事各种示范的研究和改革。
总之,政府果真想有所作为,不能坐误时机,如能从局部做起,从小处下手,做一点算一点,步步推动,日积月累,也可蔚成大观。假定能在一个完善的计划以下,先把改革的基础打好,环境改变,使政府的威望得以提高,人人对国事有一线光明的展望,则若干时日以后,有利的时机到来,即开始全面的澈底改革,或者可把整个的局势补救过来,从右到左,从旧到新,如此做去,则国事前途,未必是个绝对悲观之局。
(《智慧》1948年第5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