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5.政党新论
085.政党新论
陈新亭
我们只有让政党归真反朴
重新回到其工具的范畴中去
一
政党(politicalparty)是十七世纪的产物,而由于“大革命时期”之后,各国先后实行民主政治的结果,“政党”乃进而变成了一种摩登的政治制度:曰政党制度(politicalpartysystem)或“政党政治”(partypolities)。
关于“政党政治”的本质,我在这儿不欲多所批评,也不必征引若干前进的思想家对于“政党政治”的许多警策的论断,因为从纯粹的理论或逻辑上言,“政党政治”只是一个矛盾,根本没有存在的余地,但是,在人类的智慧向未发明一套比较高明的法门来时,我们还没有理由干脆否定它的存在,我们当前唯一的任务,应该是虚心检讨“政党政治”过去所表现的功绩与缺陷,从而重新予合理的估价,只有在这一个新的估价的前提之下,“政党政治”才有苟延残喘的可能,才不致为时代的巨轮所辗碎。
那末所谓“政党政治”的新的估价究何所指呢?以我个人的看法,认为有两点异常重要,那“政党的国家化”与“政党的工具化”,现在且就这两点分别加以申论:
二
几世纪以来的学者与政治家们,在理论上是从不承认“政党国家化”的。为什么不承认?因为他们只主张“国家政党化”与“政党阶级化”,历史很显明的启示我们,在生产竞争与市场竞争的过程中,资本家为欲策其“投资”(investment)之安全,深感有借重政治力量的必要,而当时掌握国家的政权者,不是资本家而是专制君王与贵族,那末资本家要使国家的政治力量能任其支配,势非团结一致从君王与贵族的手中夺取政权不可,由是势之所趋,乃有历史上“大革命时期”(ageofgreatrevolution)之出现。但是资本家既已能团结而获推翻专制君王与贵族,则欲保持其自君王与贵族手中夺来的政权,当然更须加强组织争取群众,同时,他们的政治主张虽自始是近乎一致的——也许可以说,他们自始即抱着一个共同的主义,唯终以各人攫取利润(profit)的方式未能尽同,遂又形形色色的政治策略而促成了他们中间的再分野,因此在革命成功之后,他们乃各努力以其主义与策略眩惑群众,以其群众充实组织,结果社会上乃出现了不少有组织、有策略、有主义、有群众的政治集团,此种集团就是“政党”,由这一般历史,我们可以了解“政党政治”和“资本主义”是有着同等密切的关系,唯其如此,所以凡是受了资本主义的渲染的人,几无不视“政党政治”为天经地义,而认为一国之内,非有几个“政党”不可,国家的统治权非由“政党”来代替行使不可,换言之,即非将国家予以“政党”化不可。
资本家有了集团,并以其集团操纵政治,压迫他人,此极不平的现象,使非资本家集团而又受苦最深的无产者大为不满,但前此资本家之得以推翻君王与贵族,乃因资本家在当时占有二种优势:一为贵族对于资本家早存倚赖之心;次为当时的无产者均乐为资本家所利用,今资本家集团既已地位巩固,且无产者复于此二种优势而一无之,故在资本主义特别发达的国度中,无产者欲一举而取资本家之地位而代之,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因此无产者乃不得不将资本家所已用过的夺取政权的方法,略加修正。他们当然有主义,不过,其主见不是主张“个人自由”与“经济自由”的“资本主义”(capitalism),而是主张“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共产主义”(communism)。他们当然也有政治策略,不过其策略不是“殖民政策”与“代议政府”,而是“阶级斗争”与“世界革命”。他们当然也有组织,不过其组织不是以经济势力为基础,而是以阶级意义为基础。他们当然也有群众,不过其群众不局限于一个国度之内的某部分人,而是全世界无产阶级的全体,总而言之,无产阶级者已有集团,且成功了“政党”,特其集团系以超国家的姿态而出现的集团,其政党系以阶级利益为前提的政党而已。
基上所述,可知资本主义者主张“国家党化”,故在他们的心目中,只有政党而未必有国家;在另一方面,共产主义者主张“政党阶级化”,故在他们的心目中,只有阶级与政党而根本没有国家。但是,这两种观念都是对的吗?否否,这两种观念都是绝对错误的,而其错误的由来,厥在忽略了国家在现阶段的历史性与重要性。
几千年已前,我们的思想家们,就曾说过“世界大同”的话了。但是世界果能跻于大同吗?可以的,因为这是社会进化的必然性。不过我们要知道,世界之跻于大同,必须有其先天的基础与最后的手段。所谓先天的基础,不是空洞的国际机构,而是文化的交流与经济的连锁。所谓最后的手段,不是“全世界无产者的联合”,更不是“集体安全”的政策,而是一个“强有力的国家”的力量。因此现在的国家已面临着一个惊心骇目的历史阶段,负担着一层伟大神圣的历史任务,好些年来不断的经济斗争思想斗争与军事斗争,正是一种大规模的考验运动。明白的说,现在正是战国时代的重演,而将来谁能以为秦国以定此纷乱的局面于一统,那就要看各国国家劳力的程度以为断,历史的序幕,既已演进至此,那么岂容我们坚持“政党”的利益或阶级的利益,而否认国家本身的历史性与重要性吗?故今日而言政治,只有永认以“国家至上民族至上”为其准绳,今日而言“政党”,更已不能重谈“国家政党化”与“政党阶级化”的烂调。相反的,却应将“政党”予以国家化,盖政党的本身并不意味着存在,惟国家乃可赋予以存在,因此“政党”的“主义”“策略”“组织”与“群众”,均应统一于国家的利害关系之下,即“政党”与“政党”之间固可有竞争的甚至斗争的关系,而“政党”与国家之间,则只能有受制与强制的关系,也就是说“政党”的一切为国家。
我所说的“政党国家化”,其旨趣都在于此。
三
“政党”是西洋“民主政治”(democracy)的产物,也是实现“民主政治”的手段,原来所谓“民主政治”实即一种民意的政治,而所贵早有“民主政治”,厥在民意之充分表达与系统整理,但是在一个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国度中,要使各个国民都有向政府陈述意见的机会,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因此自亚里斯多德(aristotle)以至卢梭(rouseou),都一致主张“民主政治”只能行之于小国寡民的区域,此种论断,虽以近代新科学的发达和民智的提高,而失其意义,然困难之依然存在,则属不容否认,以此基于社会环境的要求,作为政府和人民间的桥梁的“政党”乃应运而生,由是可知“政党”本来面目原系一个手段、一个工具,但是如前所述,“政党”在形式上是由一群利害关系相同的人所组成的政治集团,因此政党之间一旦发生竞争或斗争的关系时,各“政党”的{的}分子常以感于“胜己主义”(egoism)的念头或二三野心家的煽动,而于不知不觉中形成了一种“内向”的心理,愈益强烈,且其相互间的“外斥”的心理亦继而发生,这样在“内向”与“外斥”两种极端矛盾的心理不断冲突之下,乃造成了各构成分子对其党的盲目的崇拜热,而认为离开了党就不能生活下去,即由他们看来,政党就是他们生活的目的,亦即国家政治的目的,而不是单纯的手段或工具了。
但是这种观念,我们一望而知是全然错误,而须加以纠正的,因为第一:“政党”本来是一种工具,失其工具的意义,即失其存在的意义;其次:政治的目的是国家和国民的意志,而决不是“政党”的本身,同时拿经济的眼光来看:以政党为工具,则“政党”对于人民与国家尚有其建设的意义,或可说是生产的意义,故“政党”还不失为一种社会价值的因素,反之,如以“政党”为目的,则政党势必成为一群政治流氓的集团,此种政治流氓既多为不事生产的分子,复以其“为目的不择手段”之故,一部国家的历史一定将变行一部“政党”争权夺利史,这样,“政党”已根本失其建设的意义,转而发生破坏的意义,即“政党”不但已无社会价值之可言,且已成为社会进化的阻碍了。
然而此种社会的病态对于国家的威胁是很大的,为消除此种威胁,我们只有让“政党”归真反朴,重新回到其工具的范畴中去,国民是国家的主人,国家是国民的目的,而“政党”则为主人与其目的间交感交流的中介工具,换言之,“政党”是在由国民意志变成国家行为的过程中,所使用的一种有系统的方法或工具。
综合以上的分析,我们可以得到两个概念:其一,“政党”只存在于国家的范围之内,即“政党的国家化”。其次,“政党”是宣达民意的一种工具,即“政党的工具化”。这两个概念的涵养虽异常粗浅,但确为注定“政党政治”未来命运的主要关键,我希望这两个基本概念之提出,能引起研究“政党或政党政治”者的深切注意。
(《文录》1946年第1卷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