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4．政党的意义及其最近的趋向

064.政党的意义及其最近的趋向

严恩柞

一

跟着近代民主政治的产生，就有政党的组织发现。但在十八九世纪之间，当民主政治初放萌芽而政党方才出世的时候，有许多人，如孟德斯鸠、卢梭、华盛顿等，因对政党尚未见惯，故不敢加以信任。他们认为政党是民主政治的一个障碍，有了政党，民主便发生危险。殊不知在最近百余年的过去事实中，却又处处证明出政党与民主二者确有不可分离的关系，政党愈蓬勃，民主愈发达。到了现在，凡以民主为政体的国家，不论它是直接民主、间接民主，抑或以民为本的独裁政治，只消除了世袭的神权专制君主之外，莫不有政党的存在，所有关于政治的事情，差不多都要先经过政党的手，然后可达到政府。因此：人民服从政府之外，还要服从政党，参预政府工作之外，还要参预政党工作，这样双重的政治生活已成了现代文明各国政治的普遍特色。

二

政党在现代政治中既占着一极重要的地位，那末，我们首须要问“政党到底是什么？”假使把它分析起来，我们可以知道它的成立至少应具有下列五种要素。第一，组织。一个单独的人当然不能成为一个政党。政党的形成必须赖有许多人，团结起来，互相分工合作，做一致的行动。要达到这团结，分工合作，一致行动的目的，则非有组织不可。一地有一地的组织，一国有一国的组织。凡加入这组织者，无论在思想上、言语上或举动上，都要受这组织的约制。现代各国政党的组织，有取严格主义者，也有取放任主义者，形形式式，颇不一致，然大概言之，政党组织愈严密者，则党的步伐愈整齐，而其势力亦愈大。

第二，永续性。倘若一个组织的生命，好如朝露，今天存在，明天即行消灭，那末也不够称为政党。政党与政派的最大不同点便是在此。政派也有组织的，但这组织常缺乏永续性。今天产生了一政派，明天这政派忽与旁的合并起来，自己便消灭了。有时一个政派只抱一种政策，等于这政策能被政府采行之后，这政派的使命已完成，而所有组织亦遂寿终正寝。例如，因希望政府实行禁酒政策而成立的一个政派等到一旦政府把此事办到，则这政派即无继续存在的价值。所谓政党则不然。政党的名称也许有改换，党员的人数也许有增减，党内的政策也许有转变，但是党的组织的生命总是永久的延续下去不绝如缕的。

第三，党员。党员是政党组织中的基本份子。党的力量或可说党的胜败，是在选举或表决时投票的人数方面表现出来。党员多，则投票的人数当然多，党的力量亦跟着宏大。因为如此，凡组织政党者，对于党员一层，咸抱多多益善主义，希望国内各界的人都肯加入，但是党员愈多，则份子愈复杂，政见愈分歧，而维持党的组织、党的纪律亦愈困难，往往因为党员太多，政见太分歧的缘故，酿成党的内部的分化，结果，反把自己党的势力减削，授了敌党以可乘之机。现在各国的大政党，尤其是有悠久历史而露出一种陈旧现象的政党，都认此为一极严重的问题。

第四，党纲。这是政党的精髓。没有这精髓，则政党无从产生，无从维持。一群人最初所以能聚拢来组成政党者，严格言之，因为他们对于政治抱着相同的观念和见解。这些相同的观念和见解，编合起来，便成为一部整个的党纲。办党者就拿这党纲宣扬出来，号召民众，凡与此党纲相符合者，都可加入他们的政党，称为同志，立在一条线上，共同奋斗。

党纲的里面计包括主义和政策两种。先有主义，然后有政策。主义是总的，是比较带有永久性的；政策是分的，是随着环境而常常有变迁的。主义又可说是政策的目标，而政策则为达到主义的方法。一个规模大的政党，其党纲内所树立的主义和政策，范围必很广，内容必很丰富，关于政治各方面的问题，必应有尽有的列在里面。做党的领袖者，还要无时或息的留意于民意的转移和时局的变迁，务使党内的主义和政策与外界的实际情形始终吻合，不发生点些矛盾或开倒车的病态。

第五，目的。无论那种政党，都有一个相同的目的，就是在谋取得国家的政权。有了政权，才可将党的主义和政策在政府中实施出来。讲到谋得政权的方法，那是极多，但其中最正当者，在现行的政治制度内，要算选举。于是一到选举，便成为各党互相竞争最剧烈的时候。没有一个政党不希望自己的党员当选，并希望当选的人中，自己的党员能占得大多数，则政权才得稳稳定定的落在自己党的手中。一般有作有为的政治家或政治活动者，亦利用此机会，钩心斗角，施其技智，想在政府中获得一位置，俾可为国家在政治上做一些服务的工作。

把上述五个要素归纳起来，我们或可说政党乃是一个由一群人结合而具有永续性的组织，以共同的主义及政策为结合的中心，其目的在用选举或他种方法谋得政权，使所抱的主义及政策能够实现。

三

政党乃是人造的一种组织。凡人造的东西都不能尽善尽美，政党当然也不在例外。在已往的历史中，政党｛，不差，｝暴露出许多令人不满的劣根性，但以这些劣根性和它在政治上所做的有益的贡献比较起来，则我们又很自然的要把它的劣根性忘却，而只觉得它所做的功绩的伟大了。现将其功绩缕析述之如次。

（一）筹备选举。选举乃为民主政治中最重要而最不可缺少的工作。政府对于这工作，事实上，只能担任一部分，例如制定关于选举的种种法律，办理选民登记，决定选举日期，设立投票场所，任免监选官吏，检点合法票数，宣布选举结果以及惩罚选举时的种种违法行动等。除此之外，在选举时还有很多工作，例如产生候选员，宣传候选员所主张的政策，笼络民众，指导民众，鼓动选举时的民气，使有资格的选民都肯投票等等，政府因为地位关系，自己不能做，非请政党帮忙不可。或可说，选举一件事情，如要办得成功，其工作必须由政府与政党分别肩任。政府所做的是呆的、有限的，只好做法律规定的工作；政党所做的是活的、无限的，凡政府所不能做而法律所不禁止的，它都可去做，而且都应去做。所以实际上，政党对于选举所负的责任比政府所负的还要重大。假使没有政党，选举真不能办。不能办则民主无从实现。

（二）维持民主秩序。秩序为民主政治的至要条件，惟政党能够维持此秩序。盖有了政党，人民对于政治的意见，可以跟着政党的领导，归纳起来，结成一致。即以两党制而论，在野党因为要想引起民众的反对政府俾能夺得政权，所以尽管在吹毛求疵的批评当局的缺点。政府党因为要保牢自己已得的地位不致失去，所以总管在声嘶力竭的宣扬政府的优点。这样一来，政府的好，政府的坏，都被政党揭露无余。人民方面得了这些知识，可以用理智辨别是非，决定去就。赞成政府政策者，团结起来，大家一致拥护政府党。反对政府政策者，也团结起来，大家一致帮助在野党。全国人民从此在党的领导之下，有组织、有秩序了。须知民主政治并非是人民好如一盘散沙或一束乱麻的政治。有组织、有秩序，才配称为真正民主。

（三）使政府与人民接近。政府处在治者的地位，人民处在被治者的地位。政府与人民因为所处的地位不同，故两者之间易生隔膜。有了隔膜，就要发生误会、蒙蔽、不负责任、闭门造车、倒行逆施等种种政治病症。这些病症假使不早为设法医治，往往要引起后来极痛苦难于收拾的革命运动。政党是处于政府与人民之间的一种组织。它的责任是在：一方面，把人民的意志传达到政府里去，使政府不做离开人民意志太远的事情；一方面，拿政府所做的工作尽量宣传出来，俾个人知道政府到底在做些什么。或可说，政党是介乎政府与人民之间的一座桥梁，藉此，双方可以时常往来，互通消息，免除了不少因误会而发生的纠纷和危险。

（四）产生政治领袖。在民主政治中，倘使人人各走其道，没有一些组织和纪律，则人民都可自认为政治领袖。人人既都自认为领袖，则当然谁也不肯服从谁的指挥。这样的政治，名虽民主，实则乱民。乱民政治的害，按照古今一般政治学说家的评论，比君主专制还要大。要避免乱民政治，唯一出路是在组织政党。所有政治领袖都在政党中产生。考现代各国比较健全的政党，其党员都金字塔式的一层一层向最高级党部负责。最高级党部即用小组会议方式推举政治领袖，指挥下级党部，使党员一体服从。除了党部之外，没有党的帮助，一个平常的国民要想贸贸然做政治领袖，那是其难真不啻登天。

（五）鼓励领袖人格。政党非特可以产生政治领袖，而且有时还可鼓励领袖，使领袖的人格日益增高。等到一个人被同党的人认为领袖之后，全党的信仰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竭力为他鼓吹，为他捧场，当他一尊至高无上的大人物看待。而敌党的人却常常对他眈眈虎视，他的言行苟有一些暇疵，即毫不客气的把它尽量揭晓出来，作为攻击的目标。处在这种地位，他觉着自己天天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只好努力前进，保住领袖的人格，决不敢妄自菲薄，做那种种自摧自残的卑劣行为。

（六）灌输政治教育。政治既以民为主，则政治的一切变化都直接的或间接的受着人民的节制，而人民知识的高下，处处要影响到政治方面。于是要有良好的政治，非先把人民的知识提高不可，尤其是对于政治的知识，不可不有。政党，实是灌输这种知识的最好机关。它时时刻刻在研究政治，好的政治、坏的政治、理论的政治、实际的政治，可说无论何样的政治，它都在研究，非但研究，而且将研究的结果尽量宣传出来，使人人都知道。政党发行的报章、杂志、传单、标语，以及党员举行的各种集会、各种演讲，实在都含有政治教育的价值在内。人民常常得着这些宣传，在脑筋中，遂逐点产生政治的观念。从前对于政治抱不问不闻主义者，到了现在，因为受着政党宣传的陶冶，也就渐渐热心起来，情愿尽其国民一份子的力，去参加政治工作了。所以，政党乃是鼓动人民政治生活的一种原动力，给人民以一种极有价值的政治教育，使人民都能踊跃的去参加政治工作，把政治一步一步的向前推进。

总而言之，政党在近代政治上所做的贡献，的确不小。所以古人所说“君子群而不党”这句话，在现在政治生活中已目为不合逻辑，已完全不能适用的了。

四

考查各国历来采行的政党制度共计有三种：一是两党制，一是多党制，一是独党制。两党制的历史比较最早。英国在十七世纪，国王与议会互争权力时，拥护国王者团结拢来，叫做骑士党，拥护议会者团结拢来，叫做圆颅党，已有两党制度的发现了。后来这两党的名称屡经改变，到现在，前者就是保守党，后者就是自由党。美国独立后，政党制度师承英国，亦分为两党，即共和党与民主党。现在世界各国中以两党制著称者惟此英美两国，故亦称此曰英美制度。

多党制发轫于十八世纪法国革命的时候。那时自由的思潮，好如惊浪险涛，奔腾澎湃，动荡全国，于是关于政党的构成，亦以自由为原则，各自随便结合，毫不加以羁束，结果，全国之内，产生了许多政党。及至革命成功，直到现在该国仍旧政党甚多。非特如此，而且在十九世纪中，欧洲大陆国家凡受到法国革命思想影响者，例如德、奥、俄、瑞典、荷兰、比利时、意大利等，都以这多党制为模范。因此，亦可称之曰欧洲大陆制。

这两种制度——英美制与欧洲大陆制——已经在历史上维持很久。惟到最近的五十年中，却发生了两种新的变化。第一种变化起于英美两党制的难于应付环境，现已由两党制逐渐蜕化为多党制。例如，英国，则除了保守党、自由党之外，还加上了工党及共产党等组织，在美国，则除了共和党、民主党之外，还加上了社会党及平民党等组织。考其蜕化的原因，计最重要的，有二。（一）工业革命的结果，将大多数人划入了经济上受压迫的劳动阶级。为求解决这阶级的各种公共问题起见，乃不得不在原有政党之外，另行组织，以这阶级的人民为党员，在政治上奋斗。（二）经验告诉我们，两党制分全国人民为两大组织，不入于彼，即入于此，毫无其它选择的机会，觉得未免太呆，极不适于现代千变万化的社会之需要。所以，严格说来，现在世界上已无纯粹两党制的国家，恐怕在不久的将来，这两党制完全要成为历史的事迹了。

第二种变化自从一九一四年欧战之后，有许多国家，本来是多党制的，忽采用了独党制。先说俄国，在帝俄时代，它有右党、稳和党、中央党、十月党、回回教党、白俄党、波兰党、进步党、立宪民主劳动党、社会民主党等十余个。等到一九一八年苏维埃成立，全国便只有共产党一个了。其次意大利，在一九二二年前，亦有人民党、社会党、马克斯党、自由党、共产党、立宪反对党、社会民主党、共和党、农民党、斯拉夫族党、德意志人党、撤地尼亚自治党、法西斯党等不下十余个，但从那年八月之后，法西斯党的势力特别膨胀起来，将其它都压倒，造成了一个独党制的国家。再次是德国，当兴登堡总统的时期，全国还有社会党、共产党、国权党、经济党、巴威人民党、中央党、人民党、国家主义党、国家社会党、德国农民党等各种组织，在政治上，互相颉颃，不过到了一九三二年，国粹党突飞猛进，把其余各党，消灭殆尽，步着意国的后尘踏上了一党政治的途径。最后要说我国。我国向无政党，直到清季，发动了立宪运动，才有种种党的组织，起初亦采欧洲大陆制，全国计有同盟会、进步党、保皇党、北洋派等很多团体，就在民国初年，亦有国民党、安福系、研究系、政学系、直系、奉系、皖系等互相对峙的政治结合。及到北伐告成，乃由国民党独揽一切，认该党为全国唯一的组织，本着党内无派党外无党的主义，行使那以党治国的策略。

上述四个国家，由多党制变为独党制，检讨起来，觉得具有一个相同的理由。这就是它们四国因为俱在恶劣的环境中，认为惟有一党的政治，始能集合全国一致的力量，奋斗出一条光明的大路。即以俄国作一例。它在帝政时，人民在专制淫威下被压迫得何等痛苦，及至参加欧战，丧师失地，全国又何等窘困、何等紊乱。于是一旦革命爆发，不得不采快刀斩乱麻的方法，由一党断然的出来秉政，纳全国的力量于一党的手里，一切让它去独自支配，惟有这样，方能将战后贫弱的俄国，在极短时期中，整顿得有头有缩。俄国如此，德意及我国亦莫不如此。所以，独党制在处境困难、百端待理的国家最易实现，而这种国家亦以这种党的制度为救国的一帖对症良药。

或说独党制便是一党专制。抱着这种态度的，当然对这制度不信任。他们以为大权由一党独揽，便可闭门论政，排斥异己，操纵一切，实有背乎民主政治的原则。此种说法，似是而非，可说只知了独党制的浮表，还没有明白这制应具的特殊条件。其特殊条件维何？简言之，一，好的领袖，二，严密的组织，三，包括全国各种问题的党纲，四，全国一致拥护的精神。这四者，在实行独党制时，与其它政党制度比较不同，认为特别重要，要独党制的成绩好，非有此不可。换句话说，假使已经有了这四个条件，那末，独党制是好的，不是坏的，我们应该赞成它，拥护它，使它得到充分的发展。

（《社会科学》1939年第1卷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