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政党的分析

014.政党的分析

王造时

政党不是什么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也不是什么不可亲近的东西。它不过是在民主政治底下代表人民，运用政治不可缺少的一种制度而已。与其崇拜它，认它本身是目的，不如把它当做人类政治活动的一种工具来研究。与其鄙视它，置之不理，让它为少数人所包办，不如用它去改良政治，促进社会。因此，我们现在来分析政党，如生物学家去解剖虾蟆一样，丝毫不着主观的好恶。着了主观的好恶，便看不清政党的真象。

表面看来，政党是代表个人的政治组织。其实这些个人为什么要加入这个政党或那个政党，乃是有种种牵连的社会关系。由种种社会关系而成种种社会集团，由种种社会集团而产生种种社会势力。所以我们要承认，政党的基础在社会势力；而社会势力的根据，又在种种社会集团的利益与关系。我们若要对政党作科学的分析，那么万不可忽视这些元素。你看各国实际参加运动选举的人，没有一个不注意各种社会集团；不是动以感情，便是诱以利益，否则，即是牵着他们的关系，使他们投他的票，跟着他走。只有坐在书房里面的书呆子，才相信政党是一所空中楼阁，不着实际利益的东西。

（一）政党与阶级

构成政党第一个重要的社会势力或元素，是共同的职业；由共同的职业，产生经济的阶级。你尽可否认社会上只有劳资两个阶级的对峙，但你不能否认经济上有阶级存在的事实。每一个阶级的分子，固然不一定都是加入同一个党；每一个党更不一定包一个阶级；但是政党的阶级背景，在一般的趋势看来，总是很明显的。

英国的劳工党在一九一八年改组以前，差不多纯粹是工人的党；就是在一九一八年改组以后，宣言欢迎劳心的人加入，然而医生、律师、商人、教员、牧师、学者、贵族、银行家、著作家、资本家，以至于在政府服务的事务官，总共加入的人数，在劳工党内，还不过是占一小部分。劳力的工人，仍占绝对优势。所以劳工党，还不愧为代表英国劳工阶级的党。至于保守党与自由党所包括的分子，虽比较复杂，好像没有什么浓厚的阶级色彩；但是若我们进一步观察，便知贵族、富豪，及社会上有地位的人，大部分是加入保守党的。它里面有的是差不多全体的国教教士，大多数的大学毕业生，律师公会会员，大商业家，大工业家，大理财家；大部分的书记阶级与小田主阶级；半数的商贾与店伙。自由党原来包括自由职业阶级与商人的大部分，中产阶级的多数，及城市工人的半数，却是近来右倾的资产阶级逐渐流入保守党，左倾的工人阶级逐渐流入劳工党，以至内部空虚，势力日衰，从一大党的地位，降到一小党的地位。从这看来，也可看出阶级移动与政治的影响。

美国的共和党，自南北战争以来，即与东北的大商业家发生密切关系。到现在大多数的资本家是在共和党里面。民主党虽然也有资本家，但比较共和党起来，总有点差事。农民、书记、小商人、自由职业者及无组织的薪水阶级，在北多跟着共和党，南多跟着民主党。中西的农民，及一部分的工人，多站在共和党的左翼，到极不满意时，甚至拥护第三党的运动。至于工人阶级，两大党虽各占一部分，但就全体看来，有组织的工人，还是比较倾向于民主党方面。我们时常听见人家说，美国的党是纵的发展，包括各种职业的分子，没有阶级的分别；欧洲的党，是横的发展，富于阶级的色彩。这话虽也有几分道理，但从上面看来，美国的党，又何尝不是纵之中，带有横的阶级背景呢。

其他好像法国的统一社会主义党、德国的社会民主党，都注意在抓住中产阶级以下的民众。至于各国的共产党，自然更口口声声离不开工人阶级的利益。我们虽不能完全相信共产党的解释，说政党完全是代表经济阶级的工具；我们也不能否认阶级利益，是社会集团利益里面最重要之一种，对于政党的形成，有极大的影响。若说政党只代表阶级，那未免神筋有点过敏，观察有点过偏；若说政党完全不代表阶级，没有丝毫阶级背景，那又未免不懂世故，没有看透政治的实际情形。过与不及都是要失却真象的。

（二）政党与种族

为什么我说政党，不仅是代表阶级？因为还有别的重要元素，我们不能一概抹煞。譬如根据血统而发生的种族关系，便是与阶级在政党政治里面，差不多占同样的位置，很难断定谁比谁更重要。我想最明显的例，莫过于美国黑白两种选民的投票了。因为共和党总统林肯解放黑奴的缘故，南方的黑人，饮水思源，便都变为共和党的信徒？同时南方的白人，因为反对解放黑奴的关系，最大多数都是民主党的同志。这种种族的关系，对于美国政党的组织，及其全国的政治，自然要发生很大的影响。

美国南方各邦的政治，种族问题成为高于一切的问题。民主党的全国代表大会，无论是选举候选总统，或是决定政纲政策，都不免要受南方各邦代表团的操纵牵制；共和党因为在南方的党员很多，而全国代表大会，有一部分代表是根据邦的单位选派的。结果，共和党在朝的首领，能以种种利益引诱，以操纵南方各邦的代表，使他们选举本人，或本人所属望的人为候选总统。美国除了黑人的问题以外，其他种族团体，对于政党的态度，也有大概的倾向可以看出来的。如德国、瑞典、挪威来的移民及其子孙，多是加入共和党的。爱尔兰人多是加入民主党的。意大利人，有许多是倾向于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及无政府主义的。因此，在美国你若是要去运动选举，那么对于各地方的种族团体，须用种种不同的方法去吸收。若你得罪了在某地方占优势的种族团体，那么你在某地方的失败是无可幸免的。

在英国，种族问题，不但是在政治上占一重要位置，并且以前有一纯粹建筑在种族关系上的爱尔兰党。爱尔兰自从被英国吞并以后，宗教上，自己奉的是天主教，却是要纳税去捐助非天主教的英国国教；经济上，自己是农业社会，须受英国资本阶级与田主阶级的搾取；至于政治上，甚至连自治的机会也没有。在这种被压迫的情形底下，爱尔兰在国会的议员，于是组织了一个纯粹的爱尔兰党来奋斗。

纯粹代表种族的党，不仅是爱尔兰党。在德国帝制时代，有哈诺威党hanoverians，是反对普鲁士一八六六年吞并哈诺威的；有丹麦党danes，是要求将斯列斯维schleswig退还丹麦的；有波兰党poles，是抗议波兰的被瓜分的；有亚萨士党alsatians是要求亚萨士罗伦alsace-lorraine两州之完全自主的。

（三）政党与宗教

不能因为我们自己不相信宗教，便说宗教对于人类的行为没有力量。也不能因为中国人对于一神宗教的观念很薄弱，便说宗教与政治没有什么关系。其实宗教也是一个大的社会势力。它在各国的政党里面，不能说没有重要的作用。让我们举几个例出来，便自然可以明白。

一九〇一年，法国有一所谓自由行动党actionliberale者出现。那时候正是政教冲突最烈的时候。所谓自由行动党者，乃是上等资产阶级的天主教徒所发起，其目的在调和天主教堂与共和政体。它一面承认共和制度，一面要求取消一九〇一至一九〇七年各种反对天主教的法律。它虽然主张劳工立法、比例代表制度及大选举区制度等等，但是它的根本出发点，总忘不了天主教徒的利益。

这种政治现象，不独法国为然；就是德意也有天主教徒的党。一八七〇年十二月，德国所谓中央党centrum的产生。中央党的基础即是在天主教徒。它第一反对急进主义，第二反对中央集权，第三反对教育脱离宗教。它的党员多是教徒，它的目的在乎卫教。它在德国是一个很重要的党。说到意大利的天主教堂与政党的关系，更有意思了。我们大概记得马志尼、加里波的等爱国志士们，屡次进攻罗马，想剥夺教皇的政权，统一全个意大利，没有成功。一直到一八七〇年普法战争的时候，伊曼纽二世victoremmannel2的军队才打进罗马城，把教皇的国土取消，同时给予种种的优待条件。在意大利政府方面，这样办法，可算是仁至义尽；但在教皇方面，仍认为是一个莫大的耻辱。教皇斐亚士第二popepius2不但拒绝接受该项优待条件，并且宣告自己是一个“俘囚”，希望欧洲其他天主教的国家来援助他。然而此着没有发生什么效力，“俘囚”还是“俘囚”。到了教皇辽阿第十三popeleo103，便下令劝所有的天主教徒，不要参加选举，故意与意大利政府为难。后来因为社会主义党的势力一天一天的膨胀，罗马教堂为抵抗此种险恶潮流，维持社会秩序，及巩固本身地位起见，于是乃改变态度允许天主教徒去参加选举运动。到了一九一三年，天主教徒竟有三十五个议员在国会里面。除了反对社会主义及减少天主教堂的权利以外，天主教派还主张社会改良的政治，一为釜底抽薪之计。这派到了欧战以后，一九一九年一月十九日，才正式成党。

英美政党的宗教色彩，虽没有法德意等国的浓厚，但是不能说完全没有关系。英国国教教堂的教士，便大多数站在保守党的旗下。美国的天主教徒，总以加入民主党的占多数。一九二八年美国选举总统的竞争，民主党候选人斯密士alfredsmith的失败，其中有一重要原因，即是因为人家不满意他是一个天主教徒。由此看来，就是到现在政教分开的时代，宗教与政党谁又能说丝毫没有关系呢。

（四）政党与地方观念

政党不但有血统的关系并且有地方的关系。现在中国是没有民主政治意味的国家。若是中国到了真正实行宪政的时候，一班人民能够自由参政，我想我们的政党，所表现的地方色彩，恐怕要特别浓厚。你不信你去详细观察各派的基础，便知同乡观念是维系各派的柱石了。若是其他社会的利益，不管他是经济的、种族的或宗教的，集中在特殊的地域里面，地方观念更加要根深蒂固。

我们先拿美国来说，南方十一省，有全人口五分之一，自南北战争以后，差不多完全在民主党势力之下。反之，东北新英格兰各州，便早就是共和党的势力范围。中部靠西各州，如威斯康新wisconsin，米西根michigan，伊利诺illinois，埃阿瓦lowa，赖布拉斯卡nebraska等等，也是跟着共和党的旗子走的。至于西方，倒是不很确定，有时倾向共和党，有时也倾向民主党；在美国政治里面，这样区域的划分，如东、南、西；或较小的划分，如新英格兰、中西、东北、西南、沿岸，很有重大的意义。在各个区域里面，的确有一种地方观念。到竞争总统选举的时候，候选人若是来自东方，往往为西方所反对，若来自西方，往往也不受东方的欢迎，罗斯福的所以得全国同情，当选为总统者，有人说，因为他是东方之人，而具有一副西方的脑筋。

若地方观念纯粹起于一种爱乡的感情，还不要紧；若感情之外，还有种族经济或宗教的关系，那就更加牢不可破了。美国南方的地方观念，其所以如此强烈，固然有一部分是感情作用；但是种族上有黑人问题，经济上是农业社会，自然与工商化、没有黑人问题的东北，是格格不相入的了。东西的观念也是有经济背景的，东方多是债权阶级，西方多是债务阶级；东方比较以工商业为重要，西方多半以农业为重要。所以限制铁路营业、公司营业及垄断事业种种主张，多来自西方；而提高关税、确定金本位等等运动，多发动在东方。极弗逊jefferson，甲格逊jackson与威尔逊wilson（一九一六年）三人竞争总统之所以能占优胜，便在能联合西方与西南，以反抗东方。

英国以前的爱尔兰国家主义党，不消说，差不多完全是限于爱尔兰的。劳工党的基本势力，也多半限于英格兰与威尔士wales的工业中心点。保守党与自由党的势力，虽比较普遍一点，但也各有各的势力范围，苏格兰与威尔士便是倾向自由党的。英格兰便是倾向保守党的。所以在劳工党没有成为一个大党以前，有人说英国有两个：一是北英，一是南英；一属自由，一属保守。假使我们把威尔士除外来说，我们可以拿川堤河trentriver为界，河北以自由党的空气较重，河南以保守党的空气为浓。为什么有这种分别？当然不是纯粹是地方感情的作用。我们还要知道，自工业革命发生以后，北方逐渐变成工业的区域，有许多新的问题要解决，如劳工运动、社会立法等等。这些都是促进自由主义的势力。南方不但是没有失却农业的背景，田主阶级仍然存在；并且是海陆军组织的策原地，一班官僚、富豪、商人的居留所，多数有名大学的所在地。这些在社会上都是占优胜是〔的〕势力，当然不愿变动，当然赞成保守。

就是留心我们中国的政党，也可看出地理的关系。所有代表新势力的党，发动多在南方。前清的立宪派与革命派，现在的国民党、共产党及国家主义派，分析起来，都是南方人占多数。只有军阀势力，是在北方生长的。我们的情形，刚与英美相反。英美南方尚保守，北方尚自由；我们倒是南方尚自由，北方尚保守。

（五）政党与家庭

一九二八年美国选举总统，竞争最激烈的时候，有一次我问一个美国朋友，他将来到底投那个的票，共和党的胡佛吗？还是民主党的斯密士？他毫不迟疑的答道：“自然我是选举胡佛的，因为我的祖父是共和党，我的父亲也是共和党。”由此看来，他自己不但是共和党员，并且是一个“遗传的”共和党员了。这种“遗传的”选民，据麦利安教授prof.c.h.merriam二十年的观察，在美国约占百分之六十五至八十五，影响不可谓不大了。

为什么父亲是某党，儿子大概也是入某党？当然不是真正遗传的关系，好像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一样。原因大概是小时候，因为家庭的关系，父母所说的、所做的、所交接的朋友、所发生的利害，都是与某党有密切约关系，小孩日染月习，那有不跟着父亲走的道理？等到大了，知道用理智去选择的时候，可是政治的偏见与习惯早已养成了，除非有大的变动，要把他改变色彩，是不容易做到的。据人调查，美国儿童由十岁到十二岁的时候，即有发生党的观念的。譬如一个十岁的孩子，遇到选举总统的竞争，跟着他父亲去参加共和党的游行，耳闻目见，印影深刻，他大概以后是永不会忘记共和党的了。同时，若是他父亲是一个民主党的信徒，带他去听民主党领袖的演说；完了之后，忽然那个领袖大人物下台来与他握一握手，他受宠若惊之余，恐怕要决定从今以后，为民主党奋斗了。

自从妇女有了选举权以后，这些太太小姐们，到底投那一党的票，所赞成的是什么东西，是否与男人所投的票有相反的趋向，倒是很可注意的问题。据英美各国的经验，妇女的票并没有一致的倾向。他〔她〕们多半是以丈夫的意见为意见。如果她的丈夫是共和党，她大概不会赞成民主党的。如果她的丈夫是民主党，她大概不会加入共和党的。这种现象的原因，很简单：第一，因为妇女的意志比较薄弱，容易改变；第二，因为夫妇感情的关系，政治上的意见，容易求得一致。所以妇女参政，在欧美各国，没有发生什么重大的影响。妇女的票，大概与男人一样，根据阶级、种族、宗教、地方等等关系而定。

一个人的入党，与其他行为一样，多半是出于感情的作用。等到加入之后，人家问他为什么加入某党，他便可以举出许多理由出来。这些理由，多是后来想出来辩护自己的行为的。儿子跟着父亲投票，太太跟着老爷投票，当然多数是因为家庭感情的关系；但是你若去问起他们来，他们大概不是这样承认的。

一九三一，八月，廿四日（《新月》1931年第3卷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