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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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良心与责任是两件最好的武器,它们常常能击中人的内心深处最隐秘的靶心。王大巴正好被这两件武器给击中了。毫无疑问,跟着人们一步步朝着更远的深山里迈进,安全感正在一分分地加厚。因为大山非常慷慨,它张开宽大的翅膀,把躲避灾难的人们全都收到了自己的麾下。面对这个胸怀宽广的无私者,日本鬼子的骑兵队也只跑到山下,朝山上放了一阵空枪就撤了。就在日本鬼子撤走后,王大巴被危险绑架的意识才恢复过来。这一恢复,他才突然明白,他拉着的那只手,不应该是向浪花的,应该是水仙花的。向浪花的那只手,只属于黑暗,不应该在大白天里暴露在众人之下。一松掉向浪花的手,意识便彻底解放,思维回归正常,良心和责任那两件武器便开始发挥作用。它们一如射出的箭,那么稳稳地击中了王大巴的耙心,让他内心深处的惆怅与担忧一下子就旺盛起来。那里的情景就一如眼前的原始森林,那样的茂密,那样的郁郁葱葱。心里的悔意也仿佛青苔,在他内心的四壁上厚厚地生长了起来。他后悔当初不该迟疑那么一下,跟着寡妇向浪花屁颠屁颠地往山里逃。而是应该果断地冲出去寻找水仙花。那样即便是被日本鬼子打死了,他也觉得值。
王大巴知道,他的生命里,水仙花才是最重要的。无论她是疯了,还是死了,她永远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无法将她割舍。尽管目前,他的意识还没有足够的精力去搬动记忆,忆起水仙花还没有疯掉前的种种好处,但那份曾有的关心与体贴,奉献与温暖,以及在日月里逐渐累积成的亲情,早已在心里屹立成了山峰。无需回忆,它们就耸立在那儿。所以每往前走一步,他心里的悔意就增加一分。这样,当悔意增加得越来越多时,他就觉得他内心的那个容器已经不够,似乎快要撑破了。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的良心有着黄金般的品质。正是在这种品质的推动下,他的担忧也就随之而起了。而且它一出来,如江河一般汹涌澎湃,将他深深地淹没。他担心她被日本人杀了,或是被日本糟蹋了。这两种情况,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让他无法承受。它们仿佛是一双可怕的大手,捂住了他的生命通道,让他快要窒息。但他也清楚地知道,现在无论他的后悔也好,还是担忧也罢,都为时已晚。他不可能再退回去寻找他的疯女人了。从村子里升腾起来的浓烟,如同疯狂的虎狼,已经铺天盖地掩盖了村庄,遮天蔽日。所以不用怀疑,日本人已经包围了整座村庄,正在肆无忌惮地焚烧房屋,惨无人道地屠杀无辜的生命。野蛮的兽性泛滥成灾,席卷每一寸土地,或许就连他的那个铁匠铺,他疼爱的大巴、风箱、砧子、铁钳等等,也不能幸免。那栋曾经给过他温馨和悲伤的百年老屋,也肯定在大火中消失殆尽了。所以,再往无尽的大山里钻时,王大巴也清楚地看到,他意识的边缘就有一线希望正在冉冉升起。那个希望一如初升的太阳,起初只有一点点亮光,接着那片亮光越来越大,最后哗地一下,就照亮了所有区域,呈现出深深的绿色。
那个希望就是希望他的两个儿子能尽快地打回来,替他们报仇雪恨。同时也希望他们多杀日本鬼子,尽快把他们赶出中国,至少要还乡亲们一个安宁的生存环境和一个最低的生活保障。但那个深绿色的希望没有耸立多久,就慢慢地坠落下去,直到最后消失不见了,甚至连那个清晰可见的海平面也不见了踪影。他很快明白了一个巨大的现实,远水是救不了近火的。现在,他们的颠婆子已经进了日本鬼子的狼口,或许已被吞下,也或许正准备吞下。总之是死掉无疑了。既然如此,他们就是把日本鬼子剁成肉泥,也不可能再挽回水仙花的生命了。就这样,王大巴在自己的意识里左冲右突,横冲直撞。时而爬上悲伤的高楼,时而跌入痛苦的深渊。时而在希望里上升,时而又在悔意里徘徊。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安安心心停靠的港湾。几个来回之后,他感觉他的精力已经一点点漏光,心力交瘁了。所以,他干脆不想了,跟在寡妇向浪花后面,朝更远的山里迈进。
他们现在行进的深山,是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谁也弄不清它到底有多大,有多深,有多高。即使是村里最富经验的猎人,也仅仅只是涉足了大山的边缘。谁也没有,也不敢通往山的最深处。因为那是一个莫测深浅的大湖,陷进去就会被那湖给吞掉。而现在埋头闯进这片人迹罕至的凶山恶水,王大巴也弄不清他们的命运会呈现一个什么情状。所以看着那些往山上爬的乡亲们,无尽的悲伤与愤怒就又在王大巴内心里掀起了波涛。尽管表面上看去,乡亲们秩序井然。除了他们伸出有力的双手相互搀扶之外,根本听不见人的声音。惟一能听见的,是树的枝叶发出的一声声叹息。他们的脸上全是比青山还要青绿的可怜与悲伤,以及比大山还要厚实的担忧。在前方开路的是村长张蛮子、李飘子、郭麻疹、贾怂泼等一批年轻人。尽管他们年青的身体往外冒出汩汩青春和无穷的力气,但沉默的大山却还是无声地封住了前行的道路。粗大的树木与盘根错节的青藤结结实实地挡在了前面,若要通过,必须把它们排除,或是从它们的身子底下穿行而过。还有脚下的岩石,也在无声地抵拒着。若是脚下稍微不慎,就会带活它们暴躁的脾气,引起乱石滚滚。更为严厉的考验则是悬崖,它们严严实实地堵在前面,抬头根本望不到顶。那种陡削,比刀削斧劈出来的还要怪异和凶恶。不可能攀爬与翻越。要想继续前行,只得再倒回去,重新开辟一条前进的道路。
前进的道路异常艰难,人们常常停下来,等待着前方的开辟。但前方开辟道路的人们依旧没有停下的意思。因为担心日本人派人来搜山,只有钻得越深,安全系数才会越高。可是,这样钻下去,到底还要钻多久才是头呢?就这样,他们越过一个个阻碍,爬过一个个树丛,穿过一堆堆乱石,爬上一段段悬崖。当把一天的时间彻底消耗掉,暮色开始张开它的巨大保护伞盖住大山的时候,他们终于翻越大山,来到了山的背面。
这是一个暂时的安全所在。巨大的树木默默地站立,为人们围起一个安全的屏障。仓皇奔逃的人们,终于可以坐下喘口气了。直到这个时候,人间的气息才回到这片原始森林。说话声、咳嗽声、婴儿哭泣声,甚至是笑声从人窝里羞怯地飞出来,在枝叶间颤动。那些青绿的枝叶,胆子似乎大了不少,大声地喧哗起来。寡妇向浪花轻轻地哎哟一声,就在一片树林里一屁股坐了下来。她用手拍了拍旁边的一块空地,意思是让王大巴挨着她坐下。王大巴望了那块空地和向浪花一眼,发现那块空地和向浪花一样,都是一脸的坦然。向浪花的眼里闪动着坦然、安宁、一马平川的目光。脸色也是一片平静的湖水,看不出半点涟漪。这一眼,王大巴一下子捕捉到了她内心的真正渴望。因为她很早就想把他们地下的、偷偷摸摸的关系公开化。而这次的集体出逃,正好给她提供了一个天然的机会。她是在用一种无声的行动向乡亲们告白。王大巴没有做声,别无选择地紧挨着向浪花坐下。这时,突然传来村长张蛮子的声音:“飘子,飘子,李飘子。”
村长的声音在寂静的森林跑步穿越,撞闪了暮色的腰,也吓了王大巴一跳。李飘子回答的声音从那边穿越过来,村长赶紧叫他过来。不一会儿,李飘子来到张蛮子的面前,他俩嘀咕了一阵,村长张蛮子大声对乡亲们说:“乡亲们,大家蹲在这里别动。我和李飘子先回村里打探一下,看看村里的情况。如果能回村,我们就赶紧来通知。夜里一旦有什么情况,山顶上的郭麻疹他们会通知你们。你们就继续向山里转移。”
大家没有做声,张蛮子安排那个叫贾怂泼的青年照顾一下老人和娃儿,然后和李飘子走了。
寂静再次拥抱森林和人群。王大巴望着越来越严肃的暮色,思维又再次活跃起来。而且这一次,它们方向一致,均沿着一条独路,直奔他的疯女人水仙花。不过,内心里爬起的情绪却有些复杂。除了担忧之外,还有愤怒与无奈。只是担忧的情绪只冒了一下头,又很快消退了。他知道,担忧毫无用处,连一缕烟雾都不是。无论那担忧多么丰盛与强大,他都不可能去救出水仙花,或是让她复活了。接着上场的是愤怒。一上场,它就火急火燎,通红一片。它们快速地在心里回旋,上升,直冲脑门。因为他们的家在村子的中心,听见贾三娃的喊声之后,完全有时间来得及逃跑的。可是水仙花那个疯子却是一坨狗屎,她不可能在意贾三娃的喊叫,也不知道冲进村的日本鬼子会要她的命。逃生的机会就这样白白地丢掉了。但愤怒在通往高温的路上,很快又被迎面而来的无奈给击败了。他清楚地知道,他的愤怒与担忧一样,也是毫无用处。即使是温度高到将他融化了,也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上场的无奈更不友好,一团漆黑。它似乎还带着浓墨,一上场,就把他的内心涂得漆黑一片,看不到任何光亮与希望。这种无奈也是一本被他翻过无数次的旧账。自从水仙花疯掉后,他常常把他的无奈翻出来,摆在生命中、生活里。对那个早就与现实世界脱离了联系的水仙花,他已无可奈何了。这时,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他,并用力捏了捏。王大巴从思维的淤泥里拔出来,才知道黑夜开始降临了。树林和人影已经收进了它的黑暗之中。但王大巴依旧坐着没有动。他知道那只手是向浪花的,她手心里的温暖,正在通过一条窄窄的缝隙,向他心里传递。
“饿不饿?”向浪花的声音很轻很柔,似蝴蝶的翅膀。但语言背后的温暖比那只手传递的更多。
“饿有什么法?”
接着,一个东西就塞到了他的手里。
尽管黑夜里什么也看不见,但王大巴凭感觉能感觉到,向浪花塞给他的,是一个苞谷粑粑。那种无言的温暖,一下子塞满了他的内心。此时此刻,这个苞谷粑粑,撩活了他的饥饿。一整天,他粒米未进,滴水未沾。饥饿与干渴,早被迎面扑来的灾难、恐惧、愤怒、仇恨、无奈给压下去了。现在一旦被撩活,它们就疯狂地噬咬。但王大巴并没吃,又塞给了向浪花。
向浪花又用力塞回来:“从屋里逃出来时,顺手带上的。”
“你吃,我不饿。”
“我这里还有。”
王大巴没有做声,将苞谷粑粑分成两半,将另一半塞给了向浪花。这一次,向浪花再没往回塞了。
接下来是难熬的夜,王大巴与向浪花没再说话。王大巴也坦然接受了与向浪花背靠背地取暖。这样熬到第二天凌晨时分,村长张蛮子和李飘子回来了。一看见他们的身影,人们一下子将他俩围了起来。脸上的急迫也是一片青山,与绿昂昂的树叶遥相呼应。他们带回的消息,在乡亲们中间炸了锅:
“村子是回不去了。整个村庄全被毁。房屋除了他们需要霸占的以外,全部被烧、被撤。被杀的人有三盘子、凉拌菜,一共是五个,其余的人暂时还安全。他们被集中在一起,强迫做劳工。”
“狗日的日本人,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在我们项圈村建什么军火库。”
“这么说他们不会走了?”
“肯定不会走了。而且正在到处抓人。大批队伍也正在搜山。这里肯定不安全,得尽快转移。”
“还往哪儿转?”
“继续往山里走。我相信只要一直走下去,就会走出大山,找到人户家。”
张蛮子这话,立刻就把炸药点响了,骂声、哭声响成一片。各种不同的意见此起彼伏,方向各异,一时难以统一。有的人要回去给日本人做劳工,说就是死也得死在项圈村。有的义愤填膺,说是回去拿起家伙抗日,与日本人战斗到底。也有人同意张蛮子的意见,继续往大山深处挺进,寻找一条生路。王大巴没有说话,他站在人群中,宛如竖在那儿的一棵枯桩,已失去水分,没有了生命。不过张蛮子带回的消息,还是让他心里踏实了下来。因为水仙花还活着,这让他心里憋着的愤怒与无奈消散了不少。张蛮子还在极力劝说乡亲们,叫大家千万别回去。“我们手无寸铁,回去就是送死。有人才有世界。我们不能蛮干,不能硬拼。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但张蛮子的劝说,对那些执意要回去的人根本没用。有些人已开始踏上返回的路了。不过绝大多数人站着没动,刚才的骂声、哭声消失了,所有人的脸上滚动着进退两难的难色。看着那些返回的人,张蛮子一脸乌青,火喷喷地说他们愿意回去送死,就让他们去送死好了,然后大踏步地朝深山走去。王大巴迟疑了一下,没有跟上张蛮子,踏上了返回的路程。就在此刻,他的意识里敞开了一条大道:那就是回村里去寻找水仙花。可是他刚刚一迈步,就被向浪花一把扯了回来。
“你到底往哪儿走的?”
“我一开始就不该跟着你跑进山里来。”
“屁话。想死还不容易吗?非得回去送死?”说过,向浪花又一用力,就把王大巴生硬地拉上了逃亡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