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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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随主人这么多年,我才第一次见到女主人真正意义上的智慧和勇敢。过去,我也仅仅只认为我的女主人是个快乐之人,并不认为她是个智慧和勇敢之人,但是今天我的观点彻底改变了过来。这个观点的改变,正是日本鬼子拦住了我们之后。拦住我们的鬼子一共是三个,都是奶气未干的小子。脸上稚气在阳光里升腾,水淋淋的,透明、娇气、粉嫩,似乎一点就破。但他们眼里射出的,却是一汩汩杀人不眨眼的凶狠与凶残。我快速地扫了一眼,发现那凶狠与凶残全都是硬邦邦的,顽固不化。他们齐刷刷地向我们逼了过来,一下子就将我和我的女主人包围了。鬼子的手上均端着乌亮的快枪。枪身上闪出的光泽,刺痛了我的眼睛。风停没停我不知道。因为此刻,我吓得待在那里。身子里的骨头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给抽了去,只剩下了一身肉泥,肝胆正在破裂。他们就那么齐步向我们逼近,意志坚定,无可阻挡。枪头上插着的刺刀,在阳光里闪着寒光,没有任何仁慈和商量的余地。所以看着闪着寒光的刀尖,我的胆子一下子就吓破了,便赶紧夹紧尾巴,嗖地一下逃到旁边一个无人的地方躲藏了起来。一头扎进去,疼痛到底还是刺醒了我的神经。这时我才发现,我扎进来的是个刺柯笼。它们是月亮针、炸骨钉、青藤、野草与杂树共同组成的一个保护所。刺痛我的,就是那些月亮针和炸骨钉。我感觉我的脑门和后背像着了火,火辣辣地痛。不过扎在这个保护所里,刚才的恐惧正在一点点退烧。从我脑袋那儿,一直往尾巴上退去。但它们退得不彻底,每一层退去的,只有百分之三十左右。我依旧被恐惧挟裹。所以一扎进保护所,我赶紧将脑袋深深地埋下去。眼看着就要栽进地里去了,我才又抬起头来。这一抬头,我万分羞惭了。因为我是自作多情,自制恐惧。
日本人其实并没有注意到我。他们需要捉拿的对象,是我的女主人。我不过是一条无用的黑狗。我抬眼朝女主人看去,发现她愣在了那里,如同栽在那里的一棵树,先前疯长的快乐也荡然无存,脸上浮现出的是意外、震惊、还有恐惧等错综复杂的表情。那双不大不小的眼睛,像两颗成熟的青李子,一时失去了知觉一样,停止了转动,只把意外、震惊、恐惧等错综复杂的情绪,一波一波地荡漾出来,投放进空气之中。她身边的野草、野花和野树们,也都吓得浑身颤抖。空气中,滚动着恐惧的气味。当日本人向女主人逼近到只有几步远的时候,他们的嘴里叽里呱啦地嘣出了一串鸟语。那串鸟语一嘣出来,我又吓了一跳,便又赶紧将脑袋埋下去。因为那些鸟语尽管听不懂,但却都是一个个有力的钢丸。它们强硬、凶狠、无可抗拒,似乎是要夺取我的性命。但很快我发现,那串鸟语也并没有伤害到我。所以我又再次抬了起头。就是在这一抬头的动作之中,我的心情又马上来了个急速的转弯。因为我看见,这串鸟语对我的女主人来说,却是一个激活器。它瞬间就又激活了女主人的快乐。一朵硕大无比的笑容立刻在她脸上绽放开来。接着,又极速地膨胀,伸到了阳光里,乡村里。
日本人又叽里呱啦地发出了一串鸟语,拿枪的动作也更加的张狂有力,并有力地指向一个地方。我朝他们指的方向扫了一下,一下子就明白了。原来,他们的意思是要将她驱赶到那些人群中去。那边的那群日本人,正在驱赶村里的乡亲。乡亲都被恐惧夹紧了,一个个都缩着脖子,被动地朝村中间集中。那情景看上去,类似于轰赶一群牲口。而我的女主人水仙花却恢复当初的状态,依旧沉浸在她巨大而粗壮的快乐里。显然,刚才的那一愣,不过是个小小的插曲而已。她轻轻地朝那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瞟一眼,转过身朝那边野地里奔跑而去。一边奔跑,又一边唱起了古老的歌谣。
她的奔跑依旧是年轻人的速度,一如一匹奔跑的白马。划破了阳光的身影,呈现出优美的线条。那些歌谣我一句也听不懂。只是觉得那是天籁之音,胜过鸟儿的歌喉,溪水的歌吟和群山的合唱。水仙花这一跑,一下子就让那几个小子急了。他们也跟着她奔跑起来。嘴里叽里呱啦的声音宛若乱石,嘈杂一片,但他们的喊声并不是休止符,没让奔跑的水仙花停下来。接着,一个小子拉动了枪栓,将子弹推上膛,对着她的背影瞄准了。一看见那个日本人举起的枪,我的紧张与恐惧也从我的肚子里爬上来,悬到了嗓子眼,并在那里荡着秋千,似乎是想用力荡出体外。这下完了,我的可爱、可亲、可敬的女主人完蛋了。只要那个日本鬼子扣动扳机,我的女主人肯定就没命了。就在这时,我却突然看见我的女主人适时地停了下来。但她这一停,却使我更加紧张和恐惧。她这么停下来,不是正好给那个日本兵当了靶子吗?让他一枪击中吗?她是真的不想活了?没想就在我这么担心时,我的女主人一下子将她的上衣脱了下来。脱掉的速度一如闪电,只是轻轻地一划过,女主人裸露着上半身了。把她脱掉的衣衫拿在手里,当成旗帜挥动起来。一边挥又一边奔跑。
刚才的歌谣,换成了高呼。那是一种狂喜般的吼叫。至于喊的什么,以我小小的脑袋,我就无法弄清了。不过我能弄清楚的,是刚才那个小日本兵举起的枪,无力地放了。很显然,他被水仙花奇异的动作给镇住了。站在那里,成了一根电线杆。再看看另外两个日本兵,他们也同那个家伙一样,也同样傻成了两根笔直的电线杆。这样的情景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喜悦,女主人保住了她的性命。不过,我却没有胆子从刺柯笼里爬出来,去追逐我的女主人。不说眼前的那三个日本鬼子,单是村庄里充满的陌生而又恐怖的气息,就令我不敢轻举妄动。我还得在这个保护所里待上一会儿,观察一会儿,看看情况,确定没有危险了,再往下一个保护所里转移,或是直接到我的狗窝里去。
我又扭过头朝女主人看去,这一望,我震惊了。因为这也是我从没有见过的景象。我的女主人赤裸着上身,那两个布袋奶子如同两个盛大的欢喜气球,在阳光里跳跃着,飞舞着,目空一切,傲视一切。那雪白的身子、水桶粗的腰身和宽大的肥臂,在阳光里闪烁着,在乡村里飘动着,同样是目空一切,傲视一切。看着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异常的、出奇的、高傲的、伟大的女主人,我的震惊宛若春雷,在我心里轰响。我不得不承认,原来我的女主人是那样的充满智慧,那样的勇敢无畏。再朝那边看去,我发现,她的举动也同样震惊了所有的人。那边的日本人,中国人,全都向她投来了惊异的目光。而那些惊异的目光全部都静止了、定格了。如一排排栅栏,一堵堵高墙,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耸立在那儿。再看看四周,我发现,受到震惊的并不仅仅是这些人,还有整个世界。太阳也静止了,待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她。云彩也停止了奔跑的脚步,悬在那里睁大了眼睛。四周的山峰也傻了,绿色的眼睛里全是溢出来的意外。风挂在了树上。鸟儿静立在枝头。昆虫停止了喊叫。所有的一切,都被乡村的这一幕给收了去。女主人成了世界的中心,成了太阳,照耀着整个世界。
但很快,那边又传来了日本人的喊叫声。至于喊的什么,我也同样听不懂。但大致意思是催促这边的三个日本鬼子拦住我的女主人。但喊声并没有用,它们从我的耳边擦过刺柯笼的边缘,消失进了那边的边界。这边的三个日本人也没有动,依旧在那里栽着自己的电线杆。接着,那边的一群日本人快速地朝这边奔跑过来。这一次,我再也不敢将我的头深深地栽下去,而是赶紧又朝我的女主人望去。这一望,我的震惊就溢出了更多。我发现,我的女主人不知什么时候也将裤子脱了。她赤光精条地在那里奔跑。手里挥动的除了刚才的上衣以外,还有刚刚脱下的裤子。那雪白的大腿和茂密的阴毛,连同她的布袋奶子、水桶腰和肥臂一起,在那里目空一切,傲视一切。别说日本侵略者,甚至连整个世界都没放在眼里。很显然,她的快乐爬到了最高的云端。她是站在那云端之上的快乐之神。但迎面跑来的日本鬼子还是截住了水仙花的去路,他们把她紧紧地包围在中间,那脸上露出的也并非邪淫,而是深深的震撼。那显然是面对一个衰老阿妈的震撼。他们或许想到了他们遥远的阿妈,想到了那衰老的身体和母性的慈爱。我的女主人依旧没把那群日本人放在眼里,她依旧目空一切,傲视一切。尽管他们拦住了她的去路,不能再奔跑了。但依旧没有停下她挥动的手臂,没有停下她动听的歌谣,依旧在那里挥着,唱着,跳着。这时,一个癞皮狗一样的男人弯着虾米腰,到一个日本人面前说:“太君,她是个疯子。”
这句我听懂了。我赶紧朝说话的那人望去。发现他就是维持会长烂泥巴。烂泥巴长着一张七歪八扭的脸。难以辨清他的五官,看上去就像一个笑话。这是一团真正糊不上墙的稀泥。过去是游手好闲的油子,令人恶心的狗屎。日本人来后,他成了日本人的一条狗,整天跟在他们的屁股后面,屁颠屁颠地给他们效力。他面前站着的那个日本人,就是此次扫荡项圈村的长官杉木太郎。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长着一张青蛙脸。突出的眼珠子里挂满了一条一条的野心。嘴上的那撮胡子上悬挂着一颗一颗的贪婪。听了维持会长烂泥巴的话,杉木太郎笑起来,青蛙脸上闪烁着绿色的得意,说哟西,然后对身边的几个日本兵叽里呱啦地吼了一句什么。接着,上去几个日本兵,把赤光精条的水仙花朝那边人群中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