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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颠婆子被日本鬼子捉住时,他的小儿子王糠筛为了让自己瘦弱的队伍迅速壮大起来,则在挖墙脚。
与王簸箕相反,王糠筛却是另一种型号,其区别大得好像他们不是同一个父母所生。王糠筛的个子矮小,一双眼睛小得出奇,只有窄窄的一条缝。好像他在娘胎里时,被他阿妈用细线给悄悄地缝上了似的。也好像是他父母偏心眼,把耀眼的光芒全给了他哥哥,他只能与阴影相依相伴。就其模样而言,王糠筛尽管长得并不丑陋,但也绝不出众。他也长有一张国字形的脸,但鼻子没有哥哥的坚挺,嘴巴也略微向一旁歪斜。就性格来说,他与哥哥也完全相反。他是那种沉默寡言,城府极深之人。而那双只有两条细缝的眼睛,却又为他提供了美妙绝伦的掩护和无与伦比的掩盖。他的表情、情绪和喜怒哀乐,始终被它深深地锁在了眼睛的后面和心灵的深处。因为那张脸上,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始终都是笑着、乐着、喜庆着,像天天在庆祝什么。而且与他哥哥比较起来,他的背后也没有耀眼的光辉历史。与他紧紧相随的,只有艰难、贫穷、灾难与凶险。这些负面的、咬牙切齿的、深重的命运,似乎特别地亲近他。谁也不知道,命运的手指到底想要把他雕塑成一个什么样的艺术品。小时的他,只能在他哥哥的叱咤风云里唯命是从,成为哥哥屁股后面的一条小小的跟屁虫。他哥哥乌黑的、短粗的手指指向哪里,他就冲向哪里。勇猛地冲到那里后,就站在那里呵呵傻笑。直到把他疙瘩一样的笑声塞满每一个角落里,填满他哥哥那张自豪的脸为止。
长大后,尽管他阿爸没有偏心眼,也同样用一把大巴辛苦地为他砸开了一条从山里通往山外的路。同样把他送到了岔洞城中学。但到了岔洞城中学之后,他的命运就开始分叉,走了一条与他哥哥相反的路,跟上了共产党。这条道路其实也并不是他主动选择的,而是他一头撞上了。因为那个时候,共产党还只是作为一个陌生的黑色名词在山里私下流传,活在人们谈虎色变的神情之中。人们把它描述成青面獠牙、共产共妻,杀人越货的红匪。提起共产党等同于说狼来了。然而,王糠筛却在糊里糊涂中,一头撞进了共产党的怀抱里。
事情发生在中学还没有毕业的时候。
那天,学校把他们分成若干组,派到农村去参加劳训,成立劳训队,与农民一起搞军事训练。王糠筛被派往的地方叫沟施坡。那同样也是一个被大山热爱,并被群山紧紧地抱在怀里的一个集镇。它们宁静、安详、贫困而自得自乐。一进入这个地方,王糠筛似乎就揪住了亲切的缆绳。因为这个地方,与他的老家项圈村似乎有某种相似。他在那些奶头、馒头一样的山峰上,找到了某些熟悉的影子。在鸡声犬声里,忆起了曾经消失过的童真。在飘升的炊烟里唤回了童年的快乐。所以一进入这个地方,他就如鱼得水,干得特别卖力。他的卖力,自然就是伸出的一个屋檐,特别显眼,一下子就被负责搞劳训的负责人看到了眼里。
那个负责人叫张大脚,三十多岁。长一脸络腮胡子。看上去,他似乎把威严挂成了他的门帘,随便一眼,都能窥见那无处藏身的严肃与正义。其实他的性格是一个面团,亲切、和善、没有脾气,似乎随便怎么捏都可以。这样,被张大脚注意到之后,张大脚就经常找王糠筛谈话。谈话的内容也是云淡风轻,一般是问他一些家乡的情况,学校的情况,家庭的情况。一来二去,他们的关系中就被附上了一层黏合剂和一层润滑油。彼此慢慢变得越来越亲密,越来越无话不谈了。有一天,张大脚告诉他,说他就是共产党。张大脚说这话的时候,也是云淡风轻,蜻蜓点水。王糠筛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的络腮胡子上没有半点意外,依旧一如往常,硬茬茬的。但它们落到王糠筛的心里却是重锤,所以他再次问他,共产党?那条细缝般的眼睛里,也露出了青李子般大小的惊讶。张大脚再次确认,说他就是共产党。王糠筛说,不是说共产党是土匪吗?张大脚则反问他,你说我像土匪吗?王糠筛说当然不像。这样,张大脚就给了他一些进步书籍,让他悄悄地看。也就这样,文字背后隐藏的一双看不见的手就把王糠筛拉了进去。他从此乐不思蜀,若痴若狂,陶醉其中而不能自拔。宛若沉浸在某个看不见的深湖之中。沉醉在那里,他就那么心情愉快地畅游着,向往着,飘升着,觉得这样的日子才是自己想要的日子。这样有一天,王糠筛终于忍不住对张大脚说,他也要加入共产党。这么说时,他的脸上有大片大片的阳光在上面行走。笑意在那两条眼缝周围洇开,然后大片大片地覆盖了整张脸。张大脚也很爽快地答应了。这样,劳训结束之后,王糠筛就没有再回学校,而是留下来,被张大脚任命为分队长。接到新的任命和任务,王糠筛心里就日日吹着春风出发,夜夜枕着梦想入睡。一天天活在对未来充满了无尽可能的想象中。
然而,这样的日子只过了一段时间,王糠筛就厌了。因为他们其实无事可干,训练已经结束,现在剩下的事情不过是做个游手好闲者,整日走村窜乡,无所事事。这样日复一日的日子苍白无力,毫无新意,没有血色,让王糠筛内心里生出了厚实的疑惑,难道共产党就是这样天天虚度日月吗?更让王糠筛不满的,是张大脚言而无信,迟迟不兑现他的承诺,让他加入共产党。所以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心里的厌倦、苦闷,以及出逃的念头就一日日增长,酷似磊着石头,一点点填满了所有的空白。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张大脚却突然找到他,对他说对他的考察结束了,现在组织已批准他加入了共产党。然后,他们就站在党旗下宣了誓。也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找到了一种家的感觉和无言的兴奋。因为这个时候他才知道,就在他的分队里,竟然隐藏着十五个没有对外公开身份的共产党员。现在,他与他们加入一伙,在一种秘密的隐藏与掩盖中,进行着秘密的组织发展。这反而激起了王糠筛更多的兴奋,并牵着他奔跑在实现人生价值的大道上。之后,劳训队不能再适应形势的需要,被埋进了历史的尘埃中,将其改名为民众自卫队。张大脚依旧为区队队长,王糠筛依旧为其中的一个分队队长。
就在这个时候,灾难就突然降临了。因为他们的秘密行动暴露了。有一天,张大脚一个在县警卫队当警士的远房亲戚告诉他,说他们暴露了,让他们赶紧跑。县长亲自带人来捉拿他们了。这样,王糠筛和张大脚一起,简单地收拾好两个包袱,沿着一条人迹罕至的羊肠小道,连夜翻山,逃出了沟施坡。然接下来,他们并没有逃过灾难的追逐。而且追来的灾难步步紧逼,心狠手辣,没有哪一次不是将他们扎得紧紧的,让他们不能轻易逃脱。最初,他们逃到一个小山村里,化妆成叫花子沿村乞讨,指望是找到隐藏在地下的党组织。然而,一切都失败了。他们在秋后蚂蚱的包围中,成了最大的两只大蚂蚱。与浩浩荡荡的蚂蚱们一起蹦跶着,被秋风戏弄,被寂静包围,前面一片黑暗。无奈之下,张大脚只好带着王糠筛去长沙找党组织。奔到长沙,找到党组织,他们受到了热情的接待。当看到党组织的负责人比想象的还要平常、亲切,王糠筛心里的无奈就从一个不可知的气孔里漏掉,荡然无存了。而且环绕在身边的热情,又带着温暖与体贴的温度,温暖了这段时间以来受寒的心。所以接受了新的任务之后,他便又和张大脚一起,雄赳赳地踏上了返回湘西的道路。因为此刻,他觉得他的内心深处被高高地悬置了一盏明灯,照亮了前方的道路。他们接手的新任务,其实还是过去的老任务,继续回到湘西秘密发展组织,壮大共产党队伍。这样,他们就从长沙出发,追着太阳的脚步,一路向西。然而,王糠筛并不知道,捆在他们身上的灾难并没有松劲。就在他们走到湘西的地界,灾难就又用了一把手劲,扎扎实实地把他们捆紧了。扎紧之前,也毫无征兆,只是张大脚说了一句非常平常的话。张大脚说为了加快进度,他们分开走,边走边发展。一个月后,在怒水边的猴儿跳汇合。然后一起过江。
两人分开,各顶各的阳光,各走各的路。可是,王糠筛没有想到,这一分开,就是永别。当他化装成小学教师,边走边发展。发展完了,再行消失。然后又到下一站,沿袭同样的办法,继续发展。这样,当他遭受了各种冷漠、怀疑、惊骇,以及驱赶之后,就来到了猴儿跳。然而当他站在怒水边上时,发现那里不仅没有张大脚,甚至连狗脚板都没有。有的只有呜咽的江水、鸟的孤傲足迹和荒凉的无边傲慢。所以望着默不作声的荒凉,王糠筛的疑惑也是荒草连天,波涛滚滚,难道张大脚是独吞活动经费后玩了消失?但那些涌起的荒草和波涛帮不了他。他只得如数割除,重新上路,向更边远,更偏僻的湘西挺进。走在那里被群山包围的羊肠小道上,王糠筛心里被一种雄壮所托起,一如走在云端之上。因为他的心里始终有一盏明灯在那儿照着。四周的青山睁着绿色的眼睛,深情地打量着他。奔涌在山涧的溪水,发出深情的召唤。鸟儿歌唱,蟋蟀弹琴,青蛙鼓着腮帮,野草举起双手,夹道欢迎着他。就这样,他挺进深山里,游走在那些贫困的村庄和灰头土脸的集镇里,用他细缝般的眼睛打量一切,思考一切,然后化妆成小学教师、乞丐、艺人、商人等各种身份,有的放矢、对症下药地展开他的工作。
经过几年的努力,他实实在在地成了一只蚕,以他的老家岔洞城,曾经工作过的沟施坡等地为中心,向四周吞食,就逐渐地建起了一个稍微说得过去的群体和一个扎实的根据地,身边拥有了一批招之即来的骨干成员。望着那些环绕在他身边的骨干,一种自豪感就常常从他心里油然升起。然后把他轻轻托起,再次送入云端。而且令他欣喜若狂的是,这几年的风风雨雨是一盆比仙药还要奏效的汤药,经过洗礼之后,他已经实现了脱胎换骨似的转变,不再是过去那个王糠筛了。
如果说他的哥哥王簸箕胆大心细、心狠手辣、敢作敢为、足智多谋、杀人不眨眼。那么王糠筛则恰恰相反,他思维缜密,镇定自若,足智多谋。
但接下来,形势就急转直下了。自从陈诚从南昌、武昌、泗门,一路败退下来,接着将湖北省政府迁往恩施,他就对共产党进行了扑灭似的清剿。一时间,腥风血雨,白色恐怖。湘西一带的共产党关的关、杀的杀、逃的逃,短短几年间,就再没有了共产党的公开身影。剩下的火种也全都埋到地下,隐藏了起来。所以,此时的王糠筛所面临的,就不再仅仅是灾难的细钢丝,而是生死考验的巨大铡刀了。当他逃过了一次又一次追捕,就在无路可走之时,派到湘西的负责人再次与他取得了联系。这让他心里那盏熄灭的明灯,又重新点燃。而且恢复如初。那位负责人告诉他,他现在的任务就是尽快拉起一支抗日武装,成立抗日游击队。如果有什么困难,就直接去找新四军第五师李先念和刘真两位同志,他们会帮他。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才知道他的引路人张大脚当年在他们分开之后,被国民党抓住,秘密杀害了。接下来,他按照组织新的指示,扒开埋葬的火种,带着几个骨干到第六战区、第五战区与日本人的结合部,即“三不管”地区,很快就组建起了一支抗日游击队。这支武装由他们收编的二支土匪武装,国民党退役官兵,当地农民组成。王糠筛为游击队队长。下设三个大队。第一大队共有200余人枪,由王糠筛本人直接掌管。组成人员为国民党退役官兵和当地农民。第二大队共有200余人枪,由土匪李二麻子掌管。成员全为李二麻子的旧部。后来这支队伍的大部分投靠了日本人,做了铁杆汉奸。第三大队为土匪张蛮子的旧部。张蛮子被击毙后,由王糠筛信赖的王腊狗掌管,共100余人枪。游击队组建之后,他们一边游击,一边继续发展队伍。
而此时,最佳时机也摆到了王糠筛面前。因为日本侵占常德之后,带着各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打着各种旗号的民间武装风起云涌。他们出没山林,杀人越货,潮起潮落,你刚唱罢我登场。王糠筛正好可以借用这个大好时机,把那些零散的、目无组织、各自为政的莽汉们收归到自己的名下。把那些分散的力量聚集起来,就是一把锋利的大刀,可以所向披靡。所以,当他得知一支从外地窜来的土匪队伍,在与他们接壤的空白地带占山为王时,他的缜密的思维又开始细针密线地缝补了。但他没想到,与收归前两支土匪队伍不同,这次碰上的这个叫陈举证的家伙却是块难啃的骨头。派出去的一批批谈判队伍,均都灰溜溜地打道回府。所以王糠筛就下达了作战命令,以土匪陈举证勾结日本人为名,对其进行剿灭。这样,土匪陈举证就被活捉,押到了游击队。此时此刻,王糠筛就站在陈举证面前,冷静的面孔里看不出他是笑,还是怒。陈举证却酷似愤怒的公牛,对着王糠筛大骂:“王糠筛,你不得好死。我没与日本人勾结。”
“但你祸害了百姓。”
“老子是被逼无奈。”
“老百姓更加无奈。”
“想老子归顺你,门都没有。”
就在这时,游击队政委进来报告:“李队长,不好了。”
“怎么啦?”
“杉木太郎带队占领了项圈村。”
“与我们有什么关系?那是第六战区的地盘。”
“可是,你的阿妈被他们捉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