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二
代富进来时，二爷正在剥蛇皮。园子里蛇鼠横行，二爷是掠蛇高手，鲜美的蛇肉便成了二爷免费的下酒菜。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二爷，阿富有口福啊。”看着白花花的蛇肉，代富直咽口水。
二爷头都不抬，代富习惯了，兀自嘿嘿笑道：“二爷，阿富给你泡壶茶洗洗肠子，待会喝酒吃蛇，才有好味。”
代富父亲原在废圩场上开南北干果铺，虽未大富，但小有积蓄。给独子起这个名字，是希望他日后大富大贵光宗耀祖。怎奈儿子不争气，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还学会了抽大烟。老父伸脚后，他两三年间就把铺子抽光了，顺带还抽蚀了身子骨。好在不久解放了，否则非死在大烟上不可。如今60大几的他，形容枯槁，弯腰曲背，没个人样。他是麻塘的常客，几乎每日必来，并不是他与二爷感情好，只为蹭口好茶喝，喝完了还珍珍重重地把茶渣包起带回家，茶瘾发时便将茶渣添水再蒸一次，很享受地把浓黑的茶汁热热喝下。代富这辈子没做过正经事，比他年轻很多的妻子桂茵也是好吃懒做，好在没生孩子，对付着有一顿没一顿也能过。
代富穷得叮当响，又放不下架子，总以为自己懂文识墨，祖上曾阔过，瞧不起邻里土农，说话刺人耳，走到哪都不待见。二爷看不起他，但也不烦他，独居寂寞，有个活物在眼前晃来晃去也是好的。代富正事不能，烹茶品酒却是高手，论起做菜也头头是道。“三代富贵，方知饮食”，他很以此为傲。二爷老了，身体虽还好，但难免有精神不济的时候，也乐得让代富去忙活，自己可以吃口现成的。独酌独饮也无趣，就当将残羹剩饭赏给了摇尾的狗儿。
代富泡好茶，二爷刣好蛇，两个老头悠闲地在龟亭的竹椅上坐下来。龟亭的四根石柱虽还坚挺，但屋顶已破烂见天，风吹过偶或有瓦片掉下来，闷闷地响一下。几天前下过一场大雨，龟亭前的院子里积了一层泥浆，花圃里有一片半人高的茅草，一群白色小蝶忽高忽低地嬉戏着。假山上的亭子塌了、石塔歪了，但两棵树却枝繁叶茂，红白两色的牵牛也开得正旺。两个行到路尾的老头对着一座破败不堪却生机勃发的园子，醉倒在茶香缥缈间。
茶过三冲，代富说：“二爷，听说村头来过了？”
二爷不语。
代富望望屋顶，看着一院泥水摇摇头：“这园子……”
“这园子怎么？”
“我怕……”
“怕什么，怕就别来！”
话音刚落，桂茵进来了。人未见声先到：“二爷你唬谁呢？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不是我成天催阿富去陪二爷喝茶，免得二爷发闷，他还不来哩。这破园子，这糟老头，谁稀罕？”
二爷不以为忤，咧开嘴笑：“桂茵呀，来，来，二爷想你了。”说着伸手摸摸她的屁股：“又长肉了。”
桂茵眼一斜腚一扭，啪地一声打掉二爷的手：“老不正经的，等下我把你阉了……”趁这功夫，代富把二爷面前那杯茶也喝了，很舒服地眯眯笑着。什么叫“宰相肚里可撑船”，这就是吧？在牛腊场，阿富同志的涵养绝对无人能比。桂茵是圩场上名人，比代富小十几岁，个矮，却长一身肥肉，身上是该凸的凸，不该凸的也拼命凸，就像一个当地名产牛肉丸，她那嘴像上好的切菜刀，不磨自利，荤素无忌。桂茵无固定职业，有时卖几个地瓜芋头，有时贩几件旧衣，大多数时间是四处招摇，利用自身资源赚几个外快补贴家用，圩场上缺德的年轻人给她起了个洋外号叫“干露露”。二爷归国不久碰上干露露，惊为天人，第二天竟抱了院中养的一盆兰花送给她，邀她到麻塘观花饮茶。兰花送桂茵，实在有趣，牛腊场人很是惊诧了几天。桂茵傍上归国大佬，自是如鱼得水心花怒放，到处吹嘘说二爷如何慷慨大方，雄风不倒。说比起二爷来，牛腊场的男人还不如一坨牛屎。这话伤人了，桂茵一下子从公共厕所升级为人民公敌。二爷是老糊涂了，但怎么说也是条汉子呀，怎么就跟一个声名狼藉的烂女人搞上了，那身赘肉一看就反胃啊。二爷却说：“不搞烂女人搞你老婆吗？女人嘛，不就是一堆肉，没肉还叫啥女人。”一物合一药，旁人免开尊口了。
代富是牛腊场第一豁达人。别人是睁一眼闭一眼，他是眼光目亮秋水明镜，但视若无物泰然自若。有人骂他窝囊，他问：“老婆是你的还是我的？”“你的。”“我不生气你生气个啥？”一句话噎得别人目瞪口呆。他有句名言：“世上物，世上用。不用白不用，用了不白用。”可惜他不是伟人，否则这就成语录了。
桂茵和二爷打情骂俏一阵，逗得二爷心情畅快后才坐下来喝茶。喝下一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巴掌打在二爷大腿上：“二爷你傻了。”二爷捏住她胖乎乎的手摩挲着，笑眯眯道：“二爷一见干露露就傻了。”桂茵佯怒抽回手：“说正经的，你不傻，那怎连钱都不要？”见二爷不解，又说：“他们不是要出钱给你修园子吗？修好了园子，每月还送钱给你花哩。二爷你听我的，别犯糊涂，到时把我和阿富也招进来跟你一起发财。”
二爷勃然作色：“呸，我听你的？你算什么东西！这园子有什么不好？花开，我自己赏，鸟叫，我自己听，逍遥着哩！我漂泊一世，总算落叶归根有个栖身之地了，这帮人安的什么心，住着小洋楼还来算计我的老园子？呸，等老子死了再说吧……”
二爷高大壮硕，须发尽白，脸膛红润，眼大如铃，那怒发冲冠、杀气腾腾的样子，令人惊叹英雄迟暮，余威犹存。可怜代富两口子蛇肉没吃成就被二爷臭骂了一顿赶出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