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灵蛇岗上的嗲嗲
一
太阳像羞涩的少女红着脸庞从山后躲躲闪闪露面时，嗲嗲赶着自家的大青骡子跟随着村里驮煤的队伍走上了灵蛇岗。
嗲嗲在长长的稀稀拉拉的驮队中间走着。这支从鲁山里下来的驮煤队里有高大的骡马，也有矮小的毛驴，肥壮瘦弱不一，驮着的煤垛也大小不一。灵蛇岗这条大岭上有很多这样的队伍，都是各村自发组织起来的。农闲时节，有能力养牲口的农家大都赶上自家的长腿牲口上山里煤窑装煤再运到平坝的煤场。驮队就成了岭上农家生活中的一部分，也成了一道美丽的风景。天色亮到看得清楚人影时，黄褐色的岭脊上晃动着一对对黑色影子，像一副精致的水墨慢慢在你眼前展开。
嗲嗲和队伍里所有的人一样，上穿黑蓝布夹袄，下穿黑布大腰裤，脚穿踢死牛纳帮布鞋。嗲嗲同别人不同的是多了一件崭新的白粗布布衫，别人则是黑色的或浆洗得褪了色的布衫。驮煤队伍中只有嗲嗲装束全新，因为他是第一次驮煤。嗲嗲的样子很威武，可打扮威武的嗲嗲走路时低垂着硕大的头，细长胳膊拢在袖筒里，眨巴着浮肿眼泡，鼻子不时抽搐一下，碰到脚下有障碍时才睁大眼睛看下路面。嗲嗲像一个醉酒汉，走得跌跌撞撞歪歪扭扭，但走得跌跌撞撞的嗲嗲绝对不会跌倒，这是经过无数次验证后得出的结论。
驮队领头叫板仔，是嗲嗲的本家哥，身材矮胖，肌肉结实，面貌黝黑，小眼睛特神。嗲嗲说板仔原先是师范学校的先生，因妻子过世回来奔丧被父亲拦住不让再出门了。板仔孝道，不忍违背父命，就留了下来。板仔当先生时不知道是啥样，当农民倒非常像回事儿，扬场放磙，摇耧撒籽，扶犁使耙，样样农活精通。一次板仔和人打赌铲土，他弯腰不直身一股劲扔出了二百八十七锨，围观的人都震得目瞪口呆，从那以后村里人都服了他。板仔农活干得好，当过先生的人又能说会道，是队伍就得有头，就这样板仔被推为驮煤队伍的领头。
板仔在驮队中间走着听人说笑话。有人正用沙哑的嗓音绘声绘色地讲荤故事，随行的人全都笑了起来，板仔仰头哈哈地笑着，笑着笑着一道泪水从脸颊流下，板仔用衣袖拭时，发现整个驮队停了下来，一行人的目光都注视着他，他赶紧低头又擦了把脸上的眼泪大声问：“咋不走啦？”
近处有人说：板仔，到灵蛇岗了。
板仔顿了一下，对前前后后望着他的人说：那就打尖！
听到板仔的话，人们纷纷走开吆喝：打尖了，打尖了。一个个慌慌地走到自家牲口面前拢过牲口缰绳，就近找桩子或树木拴住，然后把煤垛卸下，再把特制的草料兜给牲口戴上，一切收拾停当后，就都走到杨胖嫂的凉棚底下坐下来。
杨胖嫂的凉棚很简陋，地里立了四根木柱，上面绑了几根木杆，木杆上面搭了几片席子，勉强挡得住风雨烈日。驮煤人到这里就和到家一样，嘻嘻哈哈地挤了进去，吸烟、放屁、说荤话、打闹。嗲嗲是第一次驮煤，一个人孤独地呆坐在远处的石堆上，冷漠地看着席棚下嬉闹的人群。
杨胖嫂忙着给打尖的人泡馍。
泡馍是杨胖嫂店里的一大特色。山里产煤，这里是运煤的大通道，胖嫂店里堆的煤永远都像小山一样，所以胖嫂的煤火白天从来不封，火上大锅里的水也总是开着。不论什么时候到这里，你只要说声泡馍，胖嫂便拿过你带的馍在案板上三下五除二切好，再把切好的馍片丢进一个大碗里，然后胖嫂转身拿勺子将锅里滚着的水舀起，高高举起勺子，让勺子里的水瀑布一样流淌进碗里，再把碗里的馍翻一遍。这样搅上两遍就好了，最后端过馍片浇上熬制的豆腐汤水端上来。驮煤人知道胖嫂店里的豆腐是特意定制的，一块鲜嫩的豆腐可以用称钩勾起来而丝毫无损，这样硬朗的豆腐胖嫂还要过手几道手续——先用油浸，再用五香大料煮三遍，最后经过九蒸九晒。这样炮制过的豆腐放在开水里煮三天也不会烂掉。豆腐经过处理后有了多种香味的混合气息，香甜可口，爽滑润喉。这样的一份泡馍只收五分钱，汤还可以随便加。驮煤人都说在这里既能吃得舒服，又能看到杨胖嫂挽花一样的操作手艺，是一种享受。所以多数驮煤人不管远近，总要到这里来泡馍。
板仔在凉棚里坐下掏出自己的馍摔在桌上，对身边人逐个看了一遍说：烙头，你去把艾子叫过来，我跟他说道说道。
烙头答应着跑开了。板仔口中的艾子就是嗲嗲。驮煤以前的孩提时代，村人对嗲嗲有多种称呼，有叫哈宝的，有叫劳特的，这些都是不屑的称呼，亲热地就喊一声艾子。不一会儿烙头就领着蔫头蔫脑的嗲嗲走了过来。
板仔瞅着不安的嗲嗲上下打量一番，叹了一口气说：艾子，坐吧。
嗲嗲低头瞅着自己的鞋尖，两手捻着衣角低声说：板仔哥，我不坐。
板仔走过来拍了一下嗲嗲的肩，嗲嗲不由自主地仄了下身子，看着嗲嗲歪斜的模样，板仔爽朗大笑：兄弟，身子骨嫩点，脾气倒不孬，跟着驮煤人好好学吧。咱里沟村的驮队，不管是上窑、装垛、走路、打尖，就得随群，不入群就显得与大伙生分了，知道不？
嗲嗲听完坐下了。板仔说：艾子，你知道我今天叫你来干啥？
嗲嗲说：板仔哥，我不知道。
板仔说：不知道就好好听着……
后来嗲嗲说就是那天起他在驮煤人中间认识了谈笑风生、智慧幽默的板仔哥。那天板仔哥的话虽然是对每个人说的，可在嗲嗲心里那就是对他一个人说的。
板仔说：我们家乡这地方叫灵蛇岗。传说当年这地方有个货郎拣了一条冻僵的蛇，货郎把它救活了放在货箱里。蛇一天天长大，最后变成一条巨蟒待在这岭上。一次货郎走到这里遭遇到抢劫，巨蟒奋不顾身救主，被强盗挥刀斩成两段，主人乘机逃过一劫。巨蟒的身体化做一道高高的岭脊横躺在咱们脚下，成了这条大岭的最高点。后来岭上修了一条官道，也像巨蟒的身体一样横在岭上，人们为了纪念巨蟒的仁义，就叫做灵蛇岗。
板仔说：这岭从南至北四十五里，从东至西四十八里。站在岭的任何部位都看不见这条官道，只有站在杨胖嫂的泡馍店这里才能完整地看到它的雄姿。从岭中间走，遍布的沟壑阻碍脚步，穿越大岭的捷径是沿着大蟒的身子走，走的人多了，慢慢就有了这条官道。
板仔说：岭上的人祖祖辈辈都生存在这里，这岭待它的子民不薄啊，它就像岭上的柿树，疙里疙瘩，歪歪扭扭，长得虽难看，却给人们提供了可吃的果实。我们的先祖在这里耕种，吃喝，居住，大岭就是用乳汁养育我们的母亲。
嗲嗲说从他听到板仔哥话的那一刻起，他被迷住了。他听到了许多他前所未闻的知识和见解，从一个懵懵懂懂的少年变成了生活中的大人。我们也在嗲嗲的讲述中逐渐懂得了灵蛇岗，懂得了生活。
一行人打过尖，吃饱喝足了杨胖嫂的豆腐汤泡馍，驮煤的队伍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