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
第38节
梁小诺在家里用电膪敲了一篇文章,题目叫《是谁在炒国家地皮》。
当初梁小诺听于九成对她说了魏德林抢先买去那块地的事,立刻表现出极大的惊愕和愤慨,说,这眼见是那姓魏的事先从哪里窃去了于家要扩厂买地的经济情报,不拉屎先占坑,抢先一步购下了那块闲地,然后逼你们于家高价就范。他热汗不淌一滴,大气不喘一口,就想稳稳赚去一大笔!就好像报纸上揭露过的,有人在火车上抢先多占座位,谁要想坐就得给他票子,以这种手段牟利已经超过了正常经商的范畴,不说严厉打击也得坚决取缔!事情的要害必是另有深层次背景,只怕是官商勾结,另有龌龊。要都这么搞起来,私营企业猴年马月才能发展起来!于九成说,你生那么大的气有什么用,背景既为背景,怕就是一笔说不清也不好弄明白的魔鬼交易。梁小诺说,你说鬼怕啥?怕的就是阳光。小时候我姥姥给我讲瞎话,不管那鬼有多大的神通,只要听公鸡喔喔一打鸣,知道东方欲晓,太阳快出来了,保准吓得赶紧躲起来,就连《聊斋》里不害人的善良鬼,都有这一怕。他们做的既是不敢见人的交易,咱们就给它来个明上当空,让它无遮无掩。你等着,一两天我就把这事在报纸上捅出来,我就不信,这人世间到底是以邪压正,还是以正压邪!于九成想了想说,报纸是你们大记者的一亩三分地,怎么捅,捅成多大的事,我都管不着,吋有一点,你要真心帮我,就把写文章的事暂且放一放,等我把买地的事办个四脚落地了,你再口诛笔伐不迟。梁小诺不解,问为什么。于九成说,你把事情一挑起来,就可能经官,又是大领导批示,又是检察院立案,再经法院审理,弄得不好两年内都难弄个明白利索。案子利索不了,那块地也就只好闲着,花多大钱也没人敢让你先用。可我眼下却要分秒必争,想法先从魏德林手里把那块地买下来,然后好抓紧扩建厂房。到那时,上边愿咋处理咋处理,就影响不到我的扩厂之事了。梁小诺理解于九成的心情,却猜不到于九成藏于内心不好说出口的还有另一个算计:他要借了魏德林低价买地的便宜,再低价买下,若是一惊动社会各界瞩目,完全公事公办起来,那就是六百万,七百万,甚至八百万或者更多,不仅延误时日,还要花上一笔大价钱呢。
于九成办完购地的各种手续的当晚,梁小诺就在家里用电脑敲了一篇文章,题目叫《是谁在炒国家地皮?》,报道不是报道,杂文不是杂文,却笔锋犀利,字字见血,毫不掩饰对原铸造厂那块地皮突然转手易主的疑惑。第二天她将文章直接送到报社总编手里,并希望能够尽快发排见报。总编看过文章,把她找过去,说,这篇稿件的新闻敏感无可挑剔,可这件事情不光牵涉到土地局,还可能牵扯到市政府的领导,在没有彻底水落石出之前,我们是不能见报的,即使情况已经明朗,能否见报也要请示市委领导。梁小诺余怒未消,说,报纸的职能之一就是舆论监督嘛,要是凡事都要纪检委监察局处理完了,法院宣判完了,我们再去报道,报纸还有谁看?总编很大度地一笑,说,小诺同志的敬业精神我得号召全报社的同志学习,可你毕竟还是年轻啊,我要是也凭肚里的一股火,一口气,就随随便便地签发稿件,可能我这总编连两个月都干不下来。别忘了,我们的新闻纪律可是第一位的,一时一刻也松懈不得。
梁小诺无奈,肚里的火气却发不出去,那‘晚,她晚饭也没吃好,扔下饭碗就坐回电脑前。她把那篇文章调出来,看了一遍又一遍,发过一阵呆,就动手将那篇文章换了一个文件名另行调出,然后将题目删去,在篇首处加上了市委、市政府领导,想了想,又敲出了如下一行字:
作为一名新闻记者,我觉得有责任将我知道的关于原铸造厂空闲用地使用权的转让情况向各位领导汇报,并坦率陈述我对这一事件的看法。
余下的工作便是增删修改,前后调动,有了电脑操作就显得便捷多了。梁小诺很投入,十个手指弹钢琴一般在键盘上飞快敲击,那键子的弹跳显得激越而生动,就连身后站了人,静静地观望了屏幕上的文字好一阵,她都没有察觉。
来人是朱力杰。听到敲门声,是小诺母亲去开的门,朱力杰换拖鞋时问小诺在干什么,小诺母亲说还不是在摆弄电脑,你进去吧。朱力杰是梁家的常客,两人又正热恋着,小诺母亲便没惊动女儿,让朱力杰径进了小诺的房间,自己回到电视机前,又陪着琼瑶的恩怨男女抹眼泪去了。朱力杰本想跟小诺开个玩笑,有意蹑手蹑脚站到了她的身后,无意扫了显示屏一眼,不由大吃一惊,就想起父亲在家里跟他说过的事情不算完,还可能有人掀风浪的话,没想掀风浪之人竟应在自己的恋人身上。他了解小诺的性格,就像弹簧,越往下压的紧,反弹的力量越大,眼下要说服她,不仅可能性极小,反而会把事情弄僵,等于催逼着她明天一早就把那个东西送到市委书记的办公桌上去。可又不能束手待毙,这个东西市里领导如果看过,真要一个批示转到市纪检委或监察局,可能就要骤起风浪掀翻木船。谁敢保证那个魏德林为保身,把他递交出来?朱力杰脑子里车轮急转,一时无策,又怕梁小诺怀疑到自己的失态,便悄悄退后一步,坐到了墙角的沙发上,摸出香烟,点燃了一支。他要赶快想出洪峰即来的对策。
是香烟的焦臭气味向梁小诺报告了朱力杰的到来。那个时候,文章已经收尾,小诺正想从头检查一遍,就要输出了。她回转身,惊讶地问:
哟,你什么时候来的?
朱力杰掩饰地一笑刚来呀。
怎么耗子似的,连点动静都不出?
非也,朱力杰故意油腔滑调,遮掩心中的慌窘一是我不敢惊扰大记者的工作,二是梁小姐全神贯注,哪里还会想到小生。
小诺回头扫了一眼显示屏,问看我写什么了吗?
朱力杰忙摇头没有没有。我知道大笔杆子都有个性,大匠不示璞。我有足够的自觉和耐心,等明天大作上了报纸的头版头条再拜读不迟。再说了,我也摆弄了一天电脑,现在正头晕脑涨呢,哪还有心思再自找闹心。
小诺见朱力杰又深吸了一口烟,便指着说你可犯忌了日本小姐最讨厌烟味日本闺房与市政府公布的公共场所禁烟令享受同等待遇。
朱力杰忙将大半截烟头捺熄在身旁的花盆里,说惭愧,惭愧。不过,你没看眼下的电影电视剧里,那些才貌双全的女记者感到孤独时,可都是叼上一支烟,显得好酷,好有风度啊!
小诺笑我可不想要那种风度,更不想显酷。你以为好端端的一个女孩子,故意弄出一副冷面杀手的祥子,好看啊?
朱力杰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现代人都要展示个人风采嘛,小生不敢妄加评说。
小诺说你平时评说得够多了,今天咋又是一种论调?哦,你稍等一等,我把这篇文章再看一遍,输出后再跟你逗嘴。
朱力杰却急中生智,忙站起来可别可别,今晚有朋友请咱们去保龄球馆潇洒潇洒,我这是专程跑来恭迎大驾的。人家可在那边等着呢,去晚了不好z小诺问是谁呀?
是谁,到时一见便知,保证是谈得来的朋友。那老兄也想趁机一睹大记者的丰采,结识名人嘛。朱力杰心里也是没底,究竟求谁出面请,且也是摸石头过河,趟着来,走一步是一步吧。
梁小诺却摇了脑袋别又是一见面,就想着法儿叫我给他们上那种告新闻日本小姐没那么大的神通,也没有那种兴致。烦不烦人啊!
朱力杰佯作朗声地笑说你清高吧,咋专把人往那俗事上想?可说你俗吧,又清髙傲气得让人不敢接近。你就麻溜地跟我走吧,我保证咱的朋友一个字也不跟你提什么上报纸之类的事,他真要提了,你立马转身走人,我绝不怪你不赏我面子,行了吧?
梁小诺前些日子随报社的同仁们去了两次保龄球馆,那沉甸甸的大圆球甩得她虽喊胳膊酸腕子疼,却兴致勃勃,周身通泰,瘾头正高。她还跟朱力杰挑战,说要找机会跟他比试比试。朱力杰欲施调虎离山之计,也正是投其所好。小诺哪里想到这会是朱力杰使出的小伎俩,果然高高兴兴地上了钩。她扭头看了看电脑屏幕,有些恋恋不舍地说:
我很快就完事,反正也是玩儿,就在乎这一会儿了?
走吧走吧,人家真等得急呢,好像咱们多大架子似的。等回来少睡一会儿觉,就把那点儿活干了。
我特批你在屋里再抽一支烟行不行?
朱力杰却站起身,伸手就按了存盘退出键,说看起来许多事是必须采取极端手段的。对不起,请梁小姐马上起程。
梁小诺只好起身,去身后衣橱里取出衣服,说那你也得等我换了衣裳再走啊。
朱力杰眼见着小诺抱了衣服踅到母亲房间去了,便急匆匆又将电脑打开,上快地按动几个键子,把小诺刚才正在修润的那篇文章彻底删除了。刚才他动手关机时,已将那份文件代码记在了脑里。摆弄电脑他比小诺娴熟,小诺只满足于文字处理,他却可算得电脑的半个发烧友,不时弄来个什么软件摆弄到小诺的电脑里去,又是看影碟又是听音乐的,让小诺又惊奇又羡慕。他听听那屋里的动静,忙又把电脑关了。可还没离身,小诺已进了屋子,问:
我就换换衣服的功夫,你还把它打开干啥?
朱力杰说天下最磨叽的事之一,就是女人出门。我以为你还要化化妆呢,就想跟电脑下盘棋,聊解枯待之苦。
小诺也不起疑,只是笑说我也不是半老徐娘,非要拉住青春不撒手,还化什么妆?快走吧。
两人来到外面,小诺伸手要拦出租车,却被朱力杰挡住了,连说,咱们走走好。小诺疑惑,说你刚才还火上房似的,一分一秒都不肯等,咋出了门又不急了?朱力杰翻腕看看表,说,其实时间还赶趟,我是不愿坐在郞里看你忙,好像天下兴亡,都在了你一人肩上似的。这静悄悄的夜,清凉凉的风,咱俩在外面散散步有多好。梁小诺也没介意,只是说,反正总是你有理。
拐过一个路口,路边有一处公厕。朱力杰说要去方便一下,让梁小诺在外面等。他必须赶快为刚才编下的那个谎话安排出路。小诺不高兴地说,家里现成的卫生间你不用,怎么老驴老马似的,出了厩门屎尿多?朱力杰说,这两天我肚子不好,时令不好风雨来的骤,我有什么办法。梁小诺没心和他贫嘴,说,那就快去处理,外面大黑的天,怪吓人的。朱力杰指了指路口的一个公用电话亭,说那你去那边等一会儿,肚子不好我光着急也没用,就是死囚重犯,监狱里对他们的新陈代谢也不能苛刻的,梁小姐慈悲为怀吧。小诺用鼻子哼了一声,不再理他,快步向电话亭走去。
进了公厕,朱力杰便立刻摸出腰里的大哥大。这物件是魏老板给了他第一笔劳务费后置办的,他第一次在梁小诺面前摆弄时,谎说是单位配发的。梁小诺奇怪,说你们机关还有这种待遇呀?朱力杰说,也不是人人有,业务忙的,就政策倾斜呗。小诺讥讽说,什么业务忙,是有人借机给副市长的公子打溜须吧?朱力杰也不解释,只是说,你要看着好玩,过几天我想法给你也整一个。梁小诺撇撇嘴,说,拉倒吧,有你一人拿着那玩艺儿装款装腕日本小姐已觉不胜丢人现眼,你就饶了我吧。朱力杰用电话找到一位朋友,倒也坦率,说我出钱,你请客,赶快到保龄球馆,给我圆圆场吧。那朋友奇怪,问,是啥人啊,逼得咱大公子成了没头的苍蝇?朱力杰说,咱不是得近朱近墨,先跟老兄演练演练惧内的功夫嘛。闲话少说,等我日后慢慢跟你解释。那朋友说,我老婆出差了,我晚上又不能再把孩子送回幼儿园去,你总得让我把孩子安顿安顿吧。朱力杰说,啥理由我今天也不听,救场如救火,你立马给我赶到,拜托了。
那一场保龄球打得挺尽兴,眼看过了夜里十点,朱力杰提出每人再打两局。那位朋友现出为难之色,将朱力杰扯到一边,悄声说,孩子是寄放在邻居家的,回去太晚,可能就要害得邻居也睡不好觉了。梁小诺见状,忙说自己累了,不想再打。几个人出了保龄球馆,那位朋友道声再见,钻进一辆出租车,急急离去了。梁小诺说,看他的样子,心急神不安的,不像有心思要打保龄球,怎么偏偏要请咱们到这地方来?朱力杰说,他就这么一个人,老婆晚上给了他两个钟头假,一时乐得屁颠屁颠,连脚后跟都见了笑模样,可一看时间到了,又像个保外就医的犯人,眼看就要重回大牢服刑,所以又立马露出可怜相。他老婆我见过,挺漂亮挺和气的一个人,我怎么也想象不出昨就把他管教成了这个样子。我真怕他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呢。梁小诺笑,说也许你的明天还不如人家的今天。朱力杰说你不至于吧?小诺嗔怪地一瞪眼,说跟我有仆么关系?谁答应了给你做老婆你跟谁说去。
两人仍是散步往家走,一路说说笑笑。朱力杰说:
像今天这样,永远快快活活的多好。也不是我拉你的后腿,报社里的事,发稿编稿都有基本定额,你能完成就挺好了,何必跟那些人争高争低,弄得不好,还遭人嫉,费力不讨好,何苦呢。尤其是你们搞新闻的,千万远离那些敏感的话题,现在上上下下的人事关系太复杂,稍不小心,就不知跟什么人树了敌。交个朋友多条路,得罪一人就是一堵墙。眼下社会上让人气破肚子的事多了,你能管得了吗?连市委书记市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能把日子平平安安地过下去,就是大大的政绩了,谁愿意在自己管辖的地面上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啊。
梁小诺站住了脚步,奇怪地盯住了朱力杰,问你怎么突然发起了如此高论?你究竟是带我出来打保龄球啊,还是蓄意想给我上一课?
朱力杰也站下来,仰面望天。时已人夜,星星早已出齐了,可城市的上空雾雾障障,浊气遮浮,可见的星星并不很多很密。他寻望了一阵,指着夜空说:
你看天河边的那颗织女星,也不过萤火虫似的,可它却比太阳还大上不知多少倍呢……
梁小诺淡淡一笑凡是咱们肉眼所能看到的恒星,差不多都比太阳大,这点常识我知道,不用你给我做天文知识普及教育。你想说啥,就竹筒倒豆子,哗啦啦,多痛快,何必绕圈子呢?朱力杰继续说比太阳大那么多的星球,在咱们眼里也不过只是一个小亮点,还有那么多咱们肉眼根本看不到的呢。光的速度一秒钟就绕上地球好几圈,可现在天文学家发现的天体距离地球足有几亿光年。宇宙到底有多大,真是不可想象啊。梁小诺讥嘲地说说完了空间,你该说时间了。
朱力杰尴尬地一笑那是那是,谁能说得清宇宙的生命到底是多少?就拿咱人类的进化发展来说,有文字记载的文明史也不过五千年,跟无垠宇宙相比,连眨眨眼皮的工夫都算不梁小诺接过话去所以啊,具体到大千世界中你和我每个人的生命,跟大宇宙的时间和空间相比,就更啥也不是。来到了这个世界上,高寿也不过八九十年,生活在小如尘埃的地球上,又仅仅是五十亿人之中的没什么特别本事和能耐的普通小老百姓一个,咱还能算个什么?啥也不算,一棵草,一粒尘嘛。总而言之归结到一句话,既然啥也不是,那就及时行乐,乐一天算一天,乐一时算一时,对得起自己就行,什么对国家,对社会的责任,统统一边儿去,我为我自个活着,我得行乐且行乐。你要说的,就是这个,对吧?
朱力杰无言以对,嗫嗫嚅嚅地说小诺……我的意思,你该明白,我就是想让你……
梁小诺打断他行了,你别说了,你的意思我明白,萨特的那种存在主义的玩艺儿我懂,可我不感兴趣。
从保龄球馆带出来的那份兴致很快被夜风吹得干干净净了,两个人沉默下来,谁也不说话,笃笃的脚步声却愈显沉重。
到了梁家楼下,小诺只冷冷地说了声再见,就跑进楼门里去了,留下朱力杰站在街道边好发了一阵呆,直到一辆出租车停候在他身旁,问用不用车,他才钻进车去,把车门摔得很响很响。
梁小诺坐回电脑桌前,也是好发了一阵怔,然后打开机器,准备把那件文件抓紧搞完,明天就送到市委去。可她敲了一阵键子,却哪里还有那份文件的影子?她以为是关机的时候忘记存盘了,又找备份,也是泥牛入海,杳无踪迹。急虑之中她突然想到朱力杰,想到自己换衣服时他在电脑前的神态,想到回来的路上他对自己说的那一番话,进而想到他为什么一定要急急匆匆地拉着自己去保龄球馆,便一切都明舀了,都是他在做扣儿捣鬼,他是在千方西计地阻止自己给市委领导写这封信!气愤之中梁小诺又想到土地局正是朱力杰的父亲分工主管,莫不是朱力杰怕因此而牵扯到他的父亲?梁小诺抓起了话筒,真想狠狠地责斥朱力杰几句,出一出肚里的怨气,可犹豫了又犹豫,她又把电话放下了。哼,好聪明的朱力杰,你以为把我的文件一删,我就会偃旗息鼓,撤马收兵了吗?哼,越是这样,我梁小诺越是要在明天一早就把这封信送上市委书记的案头!你不知信中的那些话早在我心中烂熟能诵,你不知我还有内容大致相同的一份书面稿件,你不知我的那份稿件可是原封不动地存在电脑里,只是文件是另一个代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