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
第十一章
第30节
楚丰年不认为两个女人会想出如此移花接木转嫁危机的诡计。
何贵洁婚后一个月,身子就开始显怀了,再怎么穿肥大的衣服,也掩饰不住日渐一日的笨重。楚丰年初时因不懂女人的事情,还只是高兴,回到家里就贴着妻子的肚子听,有时也难免心生疑惑,问,咋这么快?何贵洁便淡淡地说,我怎么知道,营养好,孩子在肚里就长得快呗。身边的同志也没多想别的,只私下里说楚丰年是先斩后奏,没得攻击令便抢先放了第一枪。还有那逗得着的朋友,背后逼着楚丰年老实交待,是怎么暗度陈仓先偷的鲜桃吃?楚丰年便急扯白脸地诅咒发誓,说咱绝对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一切行动听指挥,谁犯规谁是小狗。朋友们便笑他,说眼看都抱上儿子了,你还装什么正经?这时候说了实话组织上也不会追究,再给你什么处分了。楚丰年说,处分怕什么,没有的事就是没有嘛。解放初期,男女间的事组织上管得很严,社会舆论也很瞧不起那种未婚先孕苟苟且且的事情,那种笑诗让人挂在嘴巴上能让你半辈子抬不起头。人们只认为楚丰年是怕丢面子,尤其是已担当了领导职务的人,自然也就见怪不怪了。
何贵洁心里却有数,她强逼着自己尽快把于尚文彻底忘掉,背着人也不知掉了多少眼泪。她知道自己对不起于尚文,更对不起楚丰年。婚后几个月,她越来越感到楚丰年人不错,知疼道热,体贴照顾,自从见她身体沉重,家里的活计便都再不让她下手,下了班就让她躺到床上休息,连一日三餐都送到床头,恨不得喂进她的嘴里。楚丰年越是这样,她越觉愧疚,一种深深的负罪感从新婚之夜就已扎进心里,而且越扎越深了。如果再等孩子生下来,那就不光是根,还有了果,是天天想躲也躲不开的真赃实据了,难道还让楚丰年再把那苦果也糊里糊涂地吞下去吗?
嫂嫂于尚兰也是不放心,好在那时一家人已搬到市里来,便三夭两头早早晚晚地跑来看她,帮着料理一些居家过日子的事情。只要楚丰年不在身边,何贵洁便拉着嫂嫂的手哭,嘴里一个劲地说,嫂子,我……我真不如死了好啊……于尚兰知她心里想什么,也知她心里怕什么,便一次次安慰她,别再想那些事了,身子要紧。你也不用怕,我听说孩子也有晚下生的,晚个一月两月的都有。何贵洁听了,不再说什么,眼泪却越发止不住了。
终于有一天,何贵洁下了决心,对于尚兰说嫂子,这一辈子,我是把你当做亲姐姐的,你就帮人帮到底吧。
于尚兰说咱姐俩咋还说这样的话,你是谁?我又是谁?有事你就跟我说嘛。
何贵洁说求姐姐一件事,你去想法……给我找点堕胎的药……
于尚兰大吃一惊你不要命了呀!你不知那玩艺悬着呢,听说我们后屯就出过这样的事,一个大姑娘怀了孩子,偷吃了药,结果大出血,死得惨着呢。
何贵洁又说那……嫂子,你就下力往我肚子上狠狠踹两脚……
于尚兰摇头你是让我杀了你呀?
何贵洁呜呜地哭出了声嫂子,你说我可咋整啊……她自己也不是没想过办法,故意从床上往下跳,在冷冰冰的地面上滚,把肚子往墙角上撞,可一切都没用,肚子黾的那个小生命极其顽强地与她抗争着,一上—上地在长大。
于尚兰让何贵洁哭得实在没了办法,就说你要实在不想要这个孩子,哪天,我陪你去医院,听说医院能做这种手术,有大夫在旁边看着,总能把握些。回家就说孩子掉了,丰年也说不出什么来。
隔一天,两人就去了医院。可大夫仔细检查过,先说孩子大了,已过了想拿掉就拿掉的月份,一定要做手术大人就有生命危险了。何贵洁咬了咬牙,说,危险就危险,危险也做。大夫冷冷地说,那你下回来时,请带来单位证明,再有,你丈夫也得跟来,手术前必须有他的亲笔签字。姑嫂二人傻眼了,那个年月,国内还没有计划生育这一说,到医院做人工流产手术,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哪像到了九十年代,女人想拿掉身上的孩子就像摘下树上的一颗青涩的果子那样简单呢。可这话怎么跟丰年说?说了丰年会答应吗?
苦苦又挨了几个月,那一天,何贵洁正坐在打字机前,突觉肚子疼痛难忍,额上豆大的汗珠也下雨似地滚了下来。同事们见状,忙七手八脚地将她送到了医院。等楚丰年急急火火地赶到病房时,孩子已平平安安地生了下来。
医院走廊里,满头大汗的楚丰年见了医生就拦住问大夫,都说七活八不活的,我那孩子不足月,你看能活下来吗?
医生见问得唐突,反问道产妇是谁?
何贵洁呀。
医生翻了他一眼谁说孩子不足月?七斤来沉呢,有那么大不足月的孩子吗?
楚丰年当时心里忽悠了一下,也来不及多想什么,就急急进了病房。何贵洁一脸疲惫地躺在那里,眼睛紧闭着,也不看他。先他一步赶来的于尚兰坐在床边,忙招呼说,丰年,快来看看你的儿子。楚丰年心里急切,倒也没太在意于尚兰眼里闪过的慌窘与戒备,那目光里还有汕谀的巴结。
七斤来重的小楚强裹在襁褓里,静静地躺在母亲的身旁,他似乎也知道来到世上的尴尬,不哭也不闹,小脸红红的,眼睛微闭着,一只小手伸到被子外面来,攥成个小小的拳头,还难以看得清眉眼模样。楚丰年伸出手去,轻轻地抓住了孩子的小手,叨念着儿子,我的儿子!他不知道那一刻一直热心的嫂子为什么突然起身离去,也不知妻子为啥把脸扭到了一边,眼角的泪珠簌簌滚落,直湿了半个枕头。
只知高兴的楚丰年终于醒悟到自己是在代别人做父亲,已是在小楚强快满月的时候。那一天,有一个伤残军人家属到民政局办理安置的事情,因提了些不合理的要求,直闹到了楚丰年那里。楚丰年自然也是不能答应,那家属又哭又闹,楚丰年不耐烦,便很严厉地批评了一通。那人恼羞成怒,出门离去时跳着脚地骂:
你以为你姓楚的是个什么东西?养个孩子是六月鲜,还不知是先揣了谁家的种呢!啊呸,还不就是为了巴结当官的吗!这一骂如雷击顶,醍醐顿开,楚丰年登时就傻傻地立在了那楚丰年也是从小在农村长大,怎会不知六月鲜的意思。那本是北方农村一种早熟的玉米,到了每年农历六月,便早早地灌了浆,长成了棒子。他猛然又想起医院大夫说过的有那么大不足月的孩子吗的话,才恍然醒悟原来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
晚上回到家里,楚丰年径奔了床前。虽说产后何贵洁的奶水一直不足,可有嫂嫂于尚兰帮扶着,那小楚强却也喂养得白白胖胖,早没了刚生下时的那种小老头般的模样,此时已会对着人笑了。见楚丰年坐在了旁边,那刚刚睡好吃饱的小家伙对着他粲然咧嘴一笑。这一笑顿使疑虑重重的楚丰年心里又一惊,这一笑像谁?像谁呢?
楚丰年的陡然变色使躺在孩子身旁的何贵洁也心里一惊,她柔声问:
你……咋啦?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嘿嘿,楚丰年摇摇晃晃站起了身,冷笑着直奔了房门而去,我没咋,我还能咋呢?谁给我顶啥帽子我也得戴,谁往我嘴里塞进一团狗屎我也得咽,是不是?你就好好地看着你的儿子吧!这是你的儿子!
楚丰年甩手摔门而去,那连连出口的两个你的咬得很响很重,就像两块巨大的石头,重重地砸在何贵洁的头上,又似两道尖利的锋刃,狠狠地划过何贵洁的心头。何贵洁浑身顔粟了一下,却又似乎感到了一种轻松,一种释然,他终于什么都知道了,知道了好,好,下一步该怎么办,就听天由命吧!
那一夜,楚丰年很晚才回来,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进了家门,就一头扑倒在外间冰冷的小炕上睡着了。在一声声沉闷的鼾声中,何贵洁抱了一床被子走过去,轻轻盖在他的身上,然后就呆呆地立在炕前看着睡梦中的男人,两腿不知怎么就弯了下去,久久地跪在了他的身边,一任泪水滴滴淋落。结婚几个月了,她知道楚丰年是个好男人,一心一意地呵护着她,也一心一意想把这个家里的日子过好。他年轻,能干,又有着不比哥哥差多少的资历,在这个城市里,也算一个声名显赫的领导干部,如果不是娶了自己,也绝不会缺了爱慕追求他的姑娘。是自己欺骗了他,是自己对不起他,哪个男人眼里也揉不下这样的砂子,哪个男人心里也难以承受这样的打击。何贵洁并不企盼他原谅,能够继续宽容收留自己,她只是想对他告罪,一切都听凭他的发落,若是他翻起身来吼一声滚,那么她连夜就会抱着孩子远远地走开。只是她再不会想到死,尽管她生孩子前曾一次又一次想过一死了之。也许,一个人想结束自己的生命还算是容易的,可当她(他)手里攥着两个人的生命的时候,就再难有这种决心和勇气了。她感谢楚丰年给了她这半年多的时间,是他帮助自己度过了最难面对人世的一段时光,她已有了自己的孩上,她不再感到孤独,不再感到无依无靠,她已有了生活下去的勇气。从这个意义上讲,楚丰年已是她的大恩人!她真希望楚丰年这个时候能够跳起身来,对自己骂一顿,哪怕打一顿也好,那样,也许他和她的心里都会好受些……
楚丰年却不打也不骂,只是每天都回家很晚,回到家里便是酒气熏天,蒙头大睡,常是连衣裤也是何贵洁替他脱去的。他恨何贵洁,恨她不该蒙骗将跟自己生活一辈子的男人。婚后几月间,他知道贵洁是个好女人,老实本分,对男人知疼道热,体贴人微,嫁给谁都会是个贤妻良母;他也想到贵洁既已失身,不这样也许再没别的路好走……可他仍不能原谅她。他也恨那个时时处处都热情周到的何家嫂嫂于尚兰,她调动了作为一个女人的全部聪明,把好事坏事都做下了;可他最不能原谅最恨之入骨的却是何贵远,在认识这两个女人之前,我可只认识你啊,你要真把我楚丰年当做共过生死的朋友,当做义气相投的血性汉子,你就该把你何家摊上的这难遮难掩的塌天丑事坦坦荡荡地讲给我,我楚丰年宁可当一冋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武二郎,委屈自是委屈,即使脑袋掉了,我楚丰年独负屈辱,还有个仁义在!可你何贵远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利用了我对你荐举重用的感激和共过生死的信任,就和那姑嫂二人一块儿做下套子,把我当做傻狍子往套子里引,这般戏弄与我!楚丰年不认为那两个女人会想出如此移花接木转嫁危机的诡计,那一切一切的罪魁祸首只能是读过书又当过兵的何贵远!
楚丰年真想找到何贵远当面鼓对面锣地大闹上一通,出出心中的这口恶气。可思来想去的结果,他还是忍住了。何贵远毕竟是市军管会的首长,毕竟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自己一生的命运可能还要攥在人家的手里。再说,这种事闹起来,自己又有什么证据(那个年月,还没有血亲证明这一说)?人家真要矢口否认倒打一耙,官大一级的自然不缺摇旗呐喊的帮手,闹翻了脸的结果除了自己更加丟人现眼之外,也许还要搭上自己一生的前程。再从心里说,楚丰年毕竟和何贵洁已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有了很深的感情,他想像不出真要公开闹起来,贵洁今后一生会是个怎么样的结果,贵洁真要因了自己一时性烈,出个什么山高水低的事,那自己一生良心上怕都难得安宁啦。
楚丰年就是这般矛盾着,一日日只是以酒浇愁。除了睡觉,他不想回到家里去,他怕见到那个一笑就会让他想到另一个男人的孩子。办公室就是他的家,就是他的酒馆,那里备着十几瓶老白干,那里还备着足够他下酒的花生米和咸萝卜条。
这一切当然都逃脱不过何贵远的耳目,他的眼睛和耳朵就是妻子于尚兰。楚丰年不再回家照顾刚出满月的何贵洁母子,于尚兰的任务就越发繁重起来,每日照顾了公爹和孩子,便又往责洁处跑。她把楚家的消息和动向都及时地捎给了也时刻吊着一颗心的何贵远。
何贵远问丰年不是没撕破脸皮跟贵洁闹吗?
于尚兰说那倒还没有。贵洁只是估摸着,这些天,丰年回,家来都是一身酒气,除了睡觉就是睡觉,饭也不做了,孩子也不看不逗了。以前,他回家头件事,都是要先逗一阵孩子的z何贵远在地心转了一阵圈子,思忖地说他没敢捅破这层窗户纸就好办。这样吧,我抓空儿找找他,说他几句,不能叫他们就这样僵下去。
于尚兰见何贵远要说楚丰年几句,便不放心地问你咋说他?
何贵远不耐烦地说还咋说他!我是他大舅哥,我是他的领导,咋说他也得给我缕缕顺顺(东北方言,老实意)地听着。就这几句话,我也得先打打腹稿,跟你演习一遍啊?你是不是看一天到晚太闲得没事了?
何贵远自从到地方上工作,成了一方土地上的显赫人物,整天都是围着他请示汇报的人,颐指气使惯了,说话的口气不知不觉间便越来越冲,脾气也变得越来越不好,正应了官升脾气涨那句话。于尚兰只以为他是在外面工作忙得烦躁,尤其是贵洁的事,咋说也是难心,便也不怪他。她犹豫了一下,说:
丰年正在火头上,依我看,你还是不要顶烟上的好。
何贵远嘿嘿冷笑,问我跟他还怕了顶烟上!那你看咋办好?
于尚兰长叹了一口气,说唉,这事早晚也是非解不可的一个心病疙瘩,依我看……既是丰年巳有察觉,那就不如想法找个机会,你们哥俩坐在一起,我再给你们预备点下酒的菜,咱就借酒盖脸,是块啥样饽饽啥样馅,都掰开来原原本本说给他。丰年要是炸了呢,贵洁就跟人家好说好散,各奔前程。好在贵洁已坐完了月子,最难熬的一段路也算走下来了,她又有工作有进项,互不说口后再找个合适相当的婆家过日子的话,就是自个儿拉扯孩子单挑门过日子,又有咱哥嫂在跟前帮衬着,也小会太难为了她。我听贵洁对我说的意思,也是这么个打算。而且,事情未必就一定到了那一步,我看丰年也不是个没情没义的人,事情真要说开了,兴许丰年就胸脯子一拍,甘认撑了这方天,一天云也就散开了。日后贵洁再给他生个一男二女的,一家子还是一家子,只当多收养了一个孩子,小日子照样过得美满……
这便是于尚兰的精明处。女人的精明,往往出于感觉;而男人的失误,则恰在他们的过于理智与算计。
何贵远又冷冷一笑,断然否决道哼,真是妇人见识!你想让我永远在楚丰年面前理亏呀?你想让贵洁一辈子在他面前低眉顺眼抬不起头啊?你去跟贵洁说,就说是我的话,让她从今往后,别觉欠着他姓楚的什么,他敢吹胡子你就瞪眼,他敢砸盘子你就摔碗,就来他个针锋相对,毫不退让!天下事还不就是这样,越服软越出鬼!我就不信那楚丰年还能闹出大天去,军管会不开口,他离婚,哼,休想!
于尚兰吃惊地看着自己的男人,恍惚间,又想起了自己初到何家时的那个凡事羞羞答答柔柔顺顺的半大小伙子。男人长成了,闯荡过世界了,能顶天立地干一番大事业了,难道都是这样的吗?
何贵远果然就按照自己的针锋相对,毫不退让的既定战略方针去找楚丰年了。那一天,他算计着楚丰年下班后必是又留在了办公室里喝酒,便直奔了去。楚丰年见他推门进屋,也不起身相让,只是抓着酒瓶子在半空中晃了晃,醉醺醺地说:
你来啦?来了好……坐吧,喝两口不?
何贵远拉了把椅子,坐在他对面,冷着脸说道丰年,看看你,成了什么样子?
样子?楚丰年红着眼睛嘿嘿地笑,我还要样子?我连脸皮都没有了,我还要什么样子!
何贵远不会听不出楚丰年话里的弦外之音,心里不由一动,但转隙就将话往大道理上压你楚丰年不要自己的脸面可以,可你别忘了,你是共产党的干部,我们共产党还要自己的形象!解放初期的这种语言果然有着雷霆万钧的力量,楚丰年的醉意不由就清醒了一半,可他也仅仅是怔懵了一小会儿,又冲着何贵远冷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