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第28节
我已经找到了楚强的生身之父,我想完璧归赵,是谁的儿子谁就认走他好了。
这一天傍晚,于尚文离开饭桌,又独自一人去了住宅小区的街心公园。刚回来的那几天,早早晚晚的到外面散步,都是老姐姐或老姐夫陪伴他,几日下来,他看出姐姐姐夫都不是好活动的人,便主动说,你们也别把我当客了,房前左右这一溜地方我都熟了,丢不了的,我就自己走走遛遛吧。何贵远乐得饭后在电视机前关心国家大事,于尚兰饭后也还有厨间的零碎活计,便也不勉强。客气便是距离,没了客气,于尚文才真真实实地有了一种回到家里的感觉。
街心公园杨柳依依,绿坪茵茵,花团锦簇,还有一块面积不小的空场地,水泥方砖铺就,平整如镜。在四周高高林立的楼群中,这片绿地,这片空场,便成了人们极好的休闲去处。每日清晨和傍晚,公园里总聚了不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舒缓平静的太极拳,轻松欢快的迪斯科,还有高深莫测叫不出名堂的各色气功,构成了一道道别有情趣的城市风景。于尚文对气功不得要领,觉不出那似动非动、似静非静的操练对锻炼身体会有什么好处,还觉那动作的编排里有一种神神道道的巫魔味道;那太极拳台湾也是有的,可于尚文对此道也不感兴趣,不知为什么,他总能从太极拳中读出一种拒人千里的孤傲之气;他感到新奇的是那种中老年迪斯科,轻轻盈盈,美美滋滋,因有了音乐节拍的制约,又有了整齐划一的美感。在台湾,迪斯科可是独属于年轻人的,嘭嚓嚓任血气正旺的姑娘小伙子疯蹦疯乐,于尚文没想到迪斯科还有这么好的一种跳法,比老头子老太婆顿觉年轻了许多。最初的几日,他还是站在边上看,如痴如迷的样子,就有热心人主动上前拉他,你是台湾回来的于老先生吧?我们看你站在这儿看了几天了,怎么不下场跟大家一起活动活动?于尚文笑着往后缩身,说,我是牛犊子扑蝴蝶,心巧身子笨,不行不行。那人说,都是头回生二回熟的,跳上几天就好了。说着,那人又大声向众人招呼,来呀,大家呱唧几声,欢迎于老先生下场立时引来一片热烈的掌声,满目都是人们热切真诚的笑脸。于尚文身子热起来,心窝窝更是热流滚滚,慌慌地就被推拉到人群中。一个少年时就爱活动的人,果然学起迪斯科也是如鱼入水,跟着只学了几日,什么十四步、十六步,早已是轻松自如,赢得人们一阵阵地夸赞,都说他学得快,跳得轻巧。还有人说,市里过些上子要搞中老年迪斯科群舞大赛,眼下这个队正挑选手呢,于老先生快去报个名吧。于尚文心里又得意又高兴,还有几分感慨,看来只有被这许许多多的老乡亲们接纳了,自己才有了一种真正回到故土,回到家里的感觉呀!
街心公园的活动,每天傍晚只有一个多小时,结束的时候,夜幕刚刚降临。这一天,于尚文擦着额上的细汗,刚刚取下搭挂在树枝上的外衣,就见一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老年人走到身旁来,似有些迟疑地说:
于先生,请稍留步,我想跟您说几句话,可好?
好啊好啊。于尚文爽快作答。这些日子,和人们渐渐地熟了,常有人主动和他攀谈,他没觉今天的事情有什么意外。
于尚文穿上外衣,一边系扣子一边与那人往公园外走,随口问还不知先生您贵姓呢?
昏昏蒙蒙的暮色中,于尚文辨识不清那人的面目,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那人似乎又迟疑了一下,才说:
其实于先生是早跟我打过交道的。
于尚文心里悠了一下,便猜今天的谈话可能非比寻常,不似往日的随意了。那人将他引到路边的一处简易冷饮店里,坐下了。那是夏日里城市中到处可见的路边小店,几张雪白的棚布,几只折叠的桌椅,酷暑时有冰淇淋雪糕,这种时节则备了些热茶咖啡。春末夏初,精明的生意人已开始占据有利的营业位置了。
小店里的灯光很明亮,年轻的女老板将两盘冰淇淋送上来。于尚文很认真很仔细地在对面这个自称是和自己打过交道的人的脸庞上凝视,再凝视,却丝毫捕捉不到记忆深处的任何影子。谁呢?他是谁呢?
那人避避闪闪地迎着他的目光,不自然地笑了笑:
我也是拿过枪打过仗的,想起了吗?
于尚文想了想,还是摇摇头我们没在一个军队里吧?
那人点头这话不错。那时候我们是冤家对头,真刀真枪你死我活地拼杀。
于尚文一笑那我是败将,我早服输了。
可具体到你我打交道的那一次,你却让你的士兵把我和另一个人押到你的团部里,你又审又骂的好发了一阵威风。然后你为了救那个人,就下令夜里把我们一块儿枪毙。可枪是空放的,你枪下留人,让我几十年后的今天,有机会当面跟你道一声感谢。虽说我是借了那人的光才拣的一条命。
于尚文眼睛亮了亮,说这么说,你就是和我姐夫,哦,和何贵远一块儿让我放出去的那一位?好,好,缘分,缘分啊!可时至今日,我真还不知先生尊姓大名呢?
可那人仍不正面作答,说可不是缘分嘛。没有那一次,又哪有后来几十年的恩恩怨怨?真是想躲也躲不开呀!
于尚文不解不知此话怎讲?
那人冷冷一笑我再提两个人,于先生就知我这话里的意思了。楚强,我想于先生一定是认识的了,他叫我爸爸;楚雪黎,于先生也一定再熟悉不过了,我听说前些日子是您亲自下话一定要厂里辞退了她。她叫我爷爷……
于尚文陡然一惊,刚才还是火炭般灼灼烧烫的心好像兜头浇下了一盆冰冷的清水。不错,他还应再提一个人,那个人叫何贵洁,是跟他生活了几十年的妻子,是楚强的生身母亲。坐在对面的这个人没有通过老姐姐于尚兰跟自己见面,却选择了这样一种见面方式,于尚文已预感必另有大文章在后面。他把自己伸过去的那只手缩回来,也还以淡漠一笑:
哦,这么说,是楚丰年楚先生了?久仰久仰。若细论起来,咱们之间还算有点亲戚吧?
不敢不敢。现在有钱人打么,从海外和港台回来的就更打幺,我楚丰年从来不攀高附贵,你就叫我老楚好了。
与于尚文的此番相见,可说是楚丰年思虑许久,踟蹰许久,也筹划许久的事情了。先是他从雪黎口中听说于尚文从台湾回来的消息,不免涌动起沉压在心底多少年的醋恨,就好像一条平静的河流,突然落下一块石子,难免搅动起沉积在河底的淤泥。可那种一时的浑浊毕竟是极有限的,楚丰年的表现不过是在何贵洁面前说些酸酸醋醋冷嘲热讽的话,町何贵洁懒得回应和计较,他说了那么一两天,也就自觉没趣,略有浑浊的小河便很快重又恢复了平静。可后来他又听说是于尚文亲自做主,不可通融不肯商量地坚决将雪黎从于九成的厂子里辞了出来,他的心就再难平静下来了。能够让于尚文做出如此决定的惟一可能就是他已知道了雪黎之父楚强的真实身世,別的人对于尚文如此决绝或许还有这样那样的猜测,可深知其中缘由的楚丰年则一眼洞穿奥秘,而且越深思深想越坚信不移。楚丰年心中的这一惊可再不是河中落下一块石头了,而是从上游冲下一股湍急之水,将多年之淤从河床底部彻底翻搅了起来,一条河不再平静,也就再没清澈可言了。可这冋楚丰年不再醋意大发,不再旁敲侧击指桑骂槐,他突然变得格外冷静,不动声色地审度了眼下的形势。那于尚文既已知楚强是他亲生之子,认子就必是或早或晚的事情,现在科学发达了,只需在两人身上各取一滴血,便可确凿无疑地认定楚否存在血缘关系,拿到法庭上,任何人想不认账也休想的。与其让人轻轻巧巧地将自己养育了几十年的儿子认了去,还不如变被动为主动,摊开牌来,让对方老老实实交出一笔养育费呢。
前些日子,一些离休老干部集中学习,传达上级文件,说要实行住房改革了,公费医疗也要有新说法,便有老同志骂,说那些四十左右岁的小官僚们凭什么?刚当上个县团级的局长主任就住上了一百多平方米的大房子,老子把脑袋别在裤腰上,枪林弹雨跟毛主席打江山,到今儿个也才住个七八十平方,还要咱自个掏腰包买房子,我一个月才千八百元的收入,手里没权了,也没人给咱行贿了,当初咱有权那会儿也没学会以权谋私那一套,我没钱,我买不起房子,我不信谁还敢把老子撵到马路上去睡!又有人喊,还个狗屁的公费医疗,药单子揣兜里两年,都揉巴烂糊了,单位只说效益不好,没钱,等有钱再报,怕是我再得病就得鱼晾干滩等死了……那一刻,楚丰年坐在那里,不喊也不骂,有人问他是咋个意见,他嘿嘿冷笑,说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吧。心里却在一瞬间下定了决心,自己手里还有一个喘气的宝物呢,还藏了一张王牌呢,不就是将个楚字改成于字吗,狗肉终难贴在羊身上,那就改回去好了,但绝不能让当年的手下败将白拣了这个便宜!他得给我子女抚养费,他得给我精神损失费,他得给我这些年的利息,若是这几笔钱都到了手,估计我也能买一户一百多平方的房子了,再备个十万八万的,真要有病有灾,兜里也算有俩过河的钱儿了……
楚先生约我到这里来,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要说吧?于尚文问。
于先生对楚强和楚雪黎,可还有些印象?楚丰年不正面作答。
岂止是有些印象,楚强憨厚朴实,雪黎精明强干,才智过人,尤其是雪黎,无论做什么,都会是一把好手的。
可他们却并不像我……
楚先生指什么?
脾性,还有相貌。
那他们像谁?于尚文敏感地心一跳,明知故问。
楚丰年不回答,却从衣袋里摸出一只信封,不慌不忙地倒出几张照片,是几十年前、十几年前的照片,都是黑白的,大大小小,尺寸不一,有的已泛了黄。他将照片一张张在桌面上铺展开,说:
你看看,都是楚强的。照这张时,他才三岁,还尿炕呢;这张是他上小学时的,刚戴红领巾;这张是他领初中毕业证书时照的;还有这张,高中没念完,他就插队到乡下去了……
于尚文看着那些照片,听着楚丰年介绍,心里像针扎似的一下一下刺痛,那是自己儿子的生命轨迹呀!可他强作镇静,掩饰着,问楚先生为什么给我看这些?
楚丰年仍不正面作答,接着说可他并不是我的亲生儿子,这我知道,我不傻,就是傻也还没傻到那种份儿上。我和他妈妈结婚五个半月他就出生了,大夫说他是足月,六斤八两,白白胖胖结结实实的。可这种哑巴亏我跟谁都没说,也没法说,咱们都是爷们儿啊,这些年我心里的憋屈我想你是能够想像得出的。可我还是把孩子拉扯大了,供他读了高中,如果不是大陆闹起了那场运动,我还想供他念大学,砸锅卖铁也要供他念。后来又给他娶了妻安了家,好歹也算帮他混出个人样子,我没有功劳也还有苦劳吧?……
于尚文忍耐不下去了,问楚先生有什么话请直说,不要再这样绕圈子好不好?
楚丰年却不急不躁,直视着于尚文怎么是我绕圈子?你已经把雪黎从厂子里辞掉了,什么理由也不讲就辞掉了,你心里什么不明白?
那是我们于家厂里的私事……
不错,要不是跟你们于家的私事有那么多斩也斩不断的瓜葛,我也不会专程来找你,跟你说了这么多。
窗户纸已近乎捅破了。于尚文说好,那就请把这瓜葛抖搂开,你说怎么办,我一切奉陪好了。
楚宁年凹头溜了一眼,见小店的女老板正坐在不远的冰柜旁漫不经心地翻着一本杂志,便摸出两张票子,说老板,麻烦替我去买一包烟。
女老板说我店里备着烟,您要哪种?
楚丰年说那……我就不要了,你到马路面去坐一会儿,我不招手你别回来。我们要谈点重要的事情。
女老板不情愿地说我还看着这里的买卖呢。
楚丰年说东西啥也缺不了,放心好了。我给你十元钱,就算租下你这地方小坐一会儿,总行了吧?
女老板接过钱走了。楚丰年不再迂回,单刀直人,径奔主题。
我已经找到了楚强的生身之父,我想完璧归赵,是谁的儿子谁就认走他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