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
第十章
第27节
铸造厂的二十亩闲地在风不摇树不动的平静中已经悄然易主。
征用和转让钢管厂二十亩土地的事尽在朱力杰的精心谋划之下,按部就班堂而皇之地进行。先是魏德林正式向市土地局打了个筹建橡胶用品厂申请用地的报告,报告上明确提出原钢管厂暂时闲置的二十亩土地为最佳厂址;有朱力杰守株待兔暗中斡旋,土地局很快将这一信息反馈给了原铸造厂厂长楚强,端着破碗等着老天掉馅饼的穷汉子楚强自然也是以最快的速度,以铸造厂的名义向市政府和土地局打了报告,称转让闲置土地,是偿还铸造厂银行贷款,并解决下岗职工安置问题的极好机会,切切不可放过;副市长朱衡正分管着城市经济和土地管理这一块,那一天把报告带回家,随口问了宝贝儿子一句,你们局里对铸造厂那二十亩地的事怎么个意见?朱力杰佯作不知,一副气迷样地说,啥二十亩地?我不知道啊。朱衡便把那份报告丢给了儿子看,朱力杰从头至尾认认真真地看了两遍,突然就嘿嘿地笑了,说这个楚强表叔啊,怪不得屁大的厂子也管不好,连份报告也不会写。朱衡问,你看出了什么毛病?朱力杰说,也不是啥了不得的毛病,我是说他连个现成的最有力度的理由都不知在报告上强调,还让领导咋重视你的意见?比如这个事,对贯彻中央精神,促进我市国营中小型企业改制和加速私营经济发展,是大好事嘛,可他就惦着自己的那个小破厂咋还饥荒咋得好处了。朱衡淡淡一笑,说我看楚强这个人倒是实在,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比你们这些专会花拳绣腿华而不实的强。朱衡说着,又把报告塞到了文件包里。朱力杰心里急,忍了又忍,终是耐不住,问,老爸,那你到底是个啥意见啊?朱衡冷了脸色,说,有些事,你要学会回避,回避懂不懂,不该问的事,你别乱插嘴。
报告放在朱衡手里,一压就是半个月。楚强倒是不急,那件事,对于他来说,是有一搭没一搭,成了自然少不了他的那份好处,不成,自己也没搭了啥。急的是魏德林,他知这是一笔转手就有大利的买卖,过了这个村,再难找这样的店,不能不抓在手里,而且抓就要抓紧。等了几天,他就把朱力杰约了去,领进一家娱乐城,吃了喝了,洗了搓了,又找了小姐唱了搂了,直到过了。
午夜分手时,他才问,你看事还有没有可能?朱力杰信誓旦旦地说,怎么没可能,报告已经送到我爸手里。魏德林说,那你就催一催,以我这几年做买卖的经验,是好事就要抓紧办,落到实处要紧。现在上上下下都在摸着石头过河,政策像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样,总在变,咱们要把好事抢在变之前。朱力杰忙点头,我懂我懂,你放心,我一定催。可你不知我老爸那脾气,啥事都四平八稳的,催他也得找机会,催急了他还急歪呢。魏德林笑了笑,就塞给朱力杰一个卡,说以后忙累了,就常过来玩吧,我也不定有没有时间常来陪你。这个卡上是两万块,用完了你别客气,跟我说。我已跟这里的老板打了招呼,你要是想换个地方乐乐,用这个卡提现金也行,一切随你方便。
朱力杰接了卡,心里便狂狂地跳,暗叹,这就是大老板的做派,送了两万元的礼,却不显山不露水,还让你接得舒服。这世界上,有钱的和没钱的,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啊!回到家,借着一块儿用早点的工夫,他就有意把话往那事上说:
爸,铸造厂的那块地,你老人家还没御批呀?急得人家都找到我了,既符合政策,又合理使用了空闲土地,就批了吧。朱衡问是谁找你?
朱力杰说还有谁,楚强楚厂长呗。他有意把魏德林掩在了幕后。
朱衡问他不直接跟我说,找你干什么?
朱力杰说他不是跟小诺挂着一点亲戚嘛,他可能给小诺姥姥叫舅妈,那里面七拐八弯的关系我也弄不大明白。
朱衡又冷了脸色,说小诺也常到咱家来,她还非绕了你这个圈子干什么?你就以为你的面子比她还大呀?我再跟你说一遍,既是市长的儿子,你就要学会回避,这对你对我都有好处。
你也老大不小了,这样的话还非得我掰开饽饽给你说馅呀?朱力杰唯唯,把一张脸埋在牛奶碗里,再不敢多言。
那魏德林又等了几天,仍不得消息,便猜知朱力杰这只蚂蚁怕是难拱动朱衡那块石头,别看他是副市长的公子,在外面牛逼哄哄的,可天下儿子能当得起老子的家的,毕竟还是少数。他思之再三,决定还是亲自出马的好,朱副市长的那块石头不让他儿子拱,却未必不让别人拱,为官之道,谁不懂个避嫌,也许那块石头自己就想动,只等着别人来拱一拱呢。
在一个城市已有了一定经济实力的人物是不怵求见父母官的,父母官也不敢轻易得罪眼下生产力中这些最活跃的因素。魏德林进了朱衡的办公室,握手,让烟,斟茶,彼此寒暄,然后就奔了主题。魏德林说:
市长,我申请购地的那个报告我听说您已经看过了,您就大笔一动,赶快批了吧。这事落下来,我就得抓紧备料施工了,不然怕是人冬前完不了工,一耽误就又是一年,一寸光阴一寸金啊!
朱衡点点头报告我是看过了,可总得统筹考虑,哪那么简单。
魏德林说就那块窄条子地,除了我这个冤大头,谁还肯把银子往那儿扔。往高尚奉献了说,我是为市里废地利用呢。
朱衡说我说统筹,不是说那块地可用不可用,而是有个城市建设的总体规划问题。你看看近几年发展起来的几个新兴城市,楼高路阔,何等气派。可我们这个老城,新楼虽说也没少建,可总是随弯就弯,见缝插针,弄得一个城市挤挤巴巴的,连条像样的街道都没有,哪有个现代大都市的样子。市里的人大会上,代表们没少提议案,政府办公会议上也议过多次,城市规划这一块又不归我管,你的心情我理解,可总得容我时间和主管市长沟通后再说吧。
魏德林知道这都属官话,冠冕堂皇,无可挑剔,既没同意,也没一口回绝,留下了好大一个空间供斡旋,批与不批都在决策者的一念之间。他想了想,决定再出一张牌,试探试探,便说我和力杰是朋友,在征地建厂这件事上没少找他参谋,要不是他出主意,说眼下只有这块地好批,价钱也能便宜些,我是说啥也不能相中那块地的。
朱衡心里沉了沉,便一切都明內了。力杰几次或明或暗地表现出了对那块地的兴趣,却为啥一直不露这位魏老板的名字?这种事,越掩饰的越有猫腻,这个兔崽子也学会傍大款啦!他们背后没有交易才是怪呢。心是这么想,朱副市长却表现出不以为然地一笑:
你魏老板精明超群,咋就信他的?我不是贬损他,他嘴巴上长了几根毛?他除了公子哥儿似地只知玩乐,还懂个啥?你魏老板听我一句话,把他当个屁,放到一边去,重新再考虑考虑。依我看,最好再重选一块地皮,也利长远发展;要是一定认准了那块地呢,就再给我写上一份可行性报告,要具体详细。这事听明白了吧?跟力杰完全没关系,大主意还是你自己拿,省得上后后悔,到那时你就是找我,我也不能替那个二百五的小子揩屁股。
魏德林也算得在商战中久经战阵、胜多负少的人物,不然也不会从一个小修车铺起家,几年时间扑腾起几百万的家产。在现实中国,要胜算商场,又决离不开官场,缺少了对政治与政策的谋算,没有谁能在商战的大棋盘上取得优势。魏德林从朱衡的话里听出了两层意思,或日弦外之音。一,朱衡要把自己的儿子从这件事中摘出来,他不想让朱力杰陷得太深,起码他想保持一种不让亲属干政的姿态;二,朱衡对批那块地已有了一个含而不露的倾向性态度,可行性报告他未必会详细看,甚至连看都不看,但一定要有,这种报告仍是掩护朱力杰的一种烟雾,上后再出什么问题,可就跟自己的儿子一点干系都没有了。洞明了这两点的魏德林连连称诺,表示一定仔细斟酌,并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可行性报告交上来,请朱市长务必在扶植私营经济上政策倾斜,他会永远记着朱市长在他起步阶段所给予的大力支持。
正巧几天后,省里有一个贯彻国家《土地法》方面的短期学习班,时间是半个月。朱衡亲自给市土地局局长打了一个电话,说如果条件许可,能不能派力杰去学习学习?那小子整天吊儿郎当,浮躁浅薄,华而不实,再不紧敲打着,逼他学点东西,怕是日后就要废了。主管市长亲自发了话,又不是想为公子谋求什么好处,局长哪有不照办的道理。朱力杰去学习了,三天后,魏德林那份要征用原铸造厂那块空闲用地的报告就批了下去,这也就显出了朱副市长不露声色的高明之处。以他多年主管城建和土地的经验,凡是有了工程项目或用地申请之后,他都有意要压一压拖一拖,这一压一拖往往就会把深层次背景下的幕后人物逼到前台来,其中的益处不言自明,起码可少些盲目性,增加主动性,谁再想玩猫腻那套也得小心在意些了。
朱衡的批示极简单:原则上同意。关于转让的具体工作由土地局协调办理,并将结果报我。
剩下的事情便是转让双方的讨价还价了。楚强自恃心中有底,开口便是八百万;那魏德林也觉心窝窝里早有了一杆秤,公家的土地,贵贱你也得卖,便只给了四百万。双方谈了几番,都是不肯相让,土地局只好派人从中压跷跷板,左砍一刀,右砍一斧,以每亩二十五万作价,总计五百万。楚强本是个木偶,私下里只留意着朱力杰的眼色,夜深人静时偷偷给朱力杰打长途电话,听他说中了吧,见好就收,绷黄了就鸡飞蛋打了,便也在下一次洽谈会上声称尊重土地管理部门的意见。那魏德林却仍是不松口,他知道自己还得额外掏出一笔钱给姓楚的做回扣,虽说卖地已眼见拣了国家一块大便宜,可回扣让自己掏腰包还是冤得心肝肺一起跟着疼,便死咬着牙,不动声色间明是跟楚强较劲,实际是在跟数百公里外的朱力杰斗法,朱力杰绝不会因为到省里去学几天什么习,就把亲手策划的这么大的事当成还没长熟的生瓜蛋子,还没等摘下来尝尝鲜,就掳下来随手扔掉了。朱力杰只好暗中再劝楚强让步,说魏老板答应可以按五百万的百分之五付劳务费,你算算这是个啥数?可远比当初咱俩预计的高出好几倍啦!但你得再让出五十万来,不然姓魏的不会松口。楚强果然就又让了五十万,土地局领导也乐得双方满意领导欣喜,儿吃爹娘不心疼,管理机关反倒成了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的座上客。那魏老板心里笑骂,娘的,就是回扣给你百分之十五十万,老子也等于一分钱没花,你们不过是煎饼卷手指,自己吃自己的事。姓朱的小白脸子,我可就看你下一步的啦,你小子要敢耍我,把这二十亩窄条子地烂在我手里,可别怪我姓魏的无毒不丈夫,我能让你跟你老子一块儿坐进大牢里去!
在现实中国,许多事情说怪也不怪,有些批件要盖上几十个大红的戳子,专司此职的人跑上个二年两载,直累得脖细腿长也未必能如愿以偿;可同样的一份文件,却有了光电般的速度,不过十来天,还没等朱力杰从省里学习冋来,已是万事俱备,其中的奥妙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
铸造厂的二十亩闲地在风不摇树不动的平静中已经悄然易主,浑然不觉的于尚文还在老姐姐家里今天一个长途电话,明天一封加急书信地抓紧联系,调集资金。他函告台湾服装公司的代理人减少资金流动,尽快处理库存,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在两月内筹措到百万美元,没有他的示下,任何人不得擅动。他在信中的用词果断而严厉,不留一点商量的余地。他又给在南方经商的台湾商界朋友打电话,请他们务必帮忙,先拆借几百万人民币,尽快划拨到北口钢管厂的账下,待他回到台湾,便立即如数奉还,并有重谢。这样的电话常常是一抓在手里就是三五十分钟的长谈,于尚文言辞恳切,信誓旦旦,恨不得三两日内便有款项到账,他好抓紧实施和侄孙于九成谈好的那个计划。何贵远和于尚兰老两口对他电话里所谈的内容不甚感兴趣,让他们心疼的是这样的民途电话打下去,那得是一笔怎样的支出?何贵远不好出面袒露自己的抠门小气,便悄悄跟老伴嘀咕。于尚兰是姐姐,还怕自家兄弟挑理不成。当然能说会道的于老太太还是想了一点迂迂回回的办法,说你姐夫是离休干部,离休的比退休的待遇要高些,可也终有限,现在凡事都讲个承包,连每月电话费都包到个人头上了,一个月八十元,似这样打长途电话还能够用吗?于尚文便笑了,说姐,明儿我再打个越洋电话,怕是拿起话筒就把姐夫的半月工资扔进去了。你不提醒,我就马大哈了。姐夫心疼也在情理,我这就想办法。于尚文说着又抓起话筒,叫通了于九成,让他从今往后把姑奶奶家的电话费包下来。于九成爽爽快快地答应了,说马上派人去电信局,干脆把姑奶家的电话统归在钢管厂一并结算行不行?于尚文说,我不管你咋结算,你让你姑奶觉得好就好。这一来反倒弄得于尚兰不好意思起来,说这是怎么说,好像我跟我孙子要电话费似的。于尚文说,跟他要也是成该,要不年轻人心粗,整日风风火火的,哪会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于尚兰说,话是这么说,却不是这么个理儿,咋的也是两家人,我凭个什么?于尚文说,就凭你姓于。于尚乓说,我还姓什么于?你没跟我一起出去走走听听,小孩子叫我何奶奶,年轻人叫我何大婶,跟我年岁差不多的老姐老妹们,也都何大姐何大姐的叫。不是娘家有人来,我也常忘了自己本姓于呢。说得两人都苦苦涩涩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