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第15节
于尚文回到吉岗县城的时间要比何贵远迟上一个多月,情景也不似何贵远殲般隐隐秘秘,来去匆匆。
于尚文回到吉岗县城的时间要比何贵远迟上一个多月,情景也不似何贵远那般隐隐秘秘,来去匆匆。
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一个典型的北方秋老虎天气,大日头火辣辣地当头悬挂,天地间一丝风儿也没有,热得狗儿又躲到阴凉处搭拉出了大舌头。于家的店铺前一个人影也没有,大街上连行人也少了起来。于尚兰坐在店铺里面,怀里抱着小盼盼,恹恹地哄拍着孩子午睡。突然间,嘎吱一声响,就见有一辆美式吉普车停在铺前的路当心。于尚兰撩起眼皮看了看,倒也没显出什么惊奇。两天前,县城里就开始过国军了,听说都是坐大兵舰从海上过来的,一式的美国装备,十个轮子的大卡车拖着一门门大炮,那炮筒子足有大海碗口粗,炮车经过时震得街两旁的房子都跟着颤动。那兵士们一队队也排得整齐,跺着大皮靴咔咔地从大街上过,看不到头,也看不到尾,一色的卡宾枪。城里人便,嘀咕,说国军既有这份装备,何必今上才来张扬,要是早过来三年五载,咱这疙瘩的老百姓何苦当了那么多年的亡国奴?又说,日本人都滚球子了,还这么过军队干啥,怕不是什么好兆头,可别再打仗啊!便有人不解,说把日本人都打跑了,还跟谁打呀?有那知晓些天下大事的就说,一国不可二主,当空咋能有俩日头,听说老蒋和毛泽东用的不是一个章程。等着瞧吧,先头是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往北开去了,紧跟着国军就开来了大部队,这场恶战还能免得了?老百姓刚欢喜了几天的心就又提溜了起来,有人又在家里对着观音烧起了香,念起了阿弥陀佛,只求佛祖保佑,天下太平,可不能再打仗,老百姓再抗不起折腾了……
吉普车上跳下几个人,当头的一位年轻帅气的国军军官用手上的白手套甩打了几下身上的尘土,便直奔店铺而来。于尚兰的倦厌一下子飞到九霄云外去了,慌慌地将孩子放在旁边的铺椅上,她知道这些老总们脾气都不小,慢待不得的。前两天过大兵时,就有看热闹的城里人莫名其妙地挨了打。于尚兰刚赔着笑脸叫了一声长官,那军官已迎面站在面前,竟笑着用日本人的那种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
长官的不是。你的,叫错啦。我的,老弟的约西。
于尚兰一惊,凝目向年轻军官的脸上望去,吓得连话都不敢说了。日本小鬼子怎么又来了呢?
年轻军官忍不住,终于笑了姐,你认不出兄弟啦?我是尚文啊。
不是于尚文又是谁!于尚兰怔怔神,隔着铺面,一把抓住了兄弟的手,惊喜地喊我的天,真是尚文呀!吓死姐了!
何国绵闻讯赶到前面来,知是儿媳的娘家兄弟,自然也是高兴,急急地请到屋里坐。于尚文便扭头对跟在后面的两个卫兵翻了翻眼:
发什么呆?还不快把东西拿进来。
卫兵忙从吉普车上搬下一包又一包的果匣子纸包包。于尚文先将大果匣子端送到何国绵面前,说‘大叔,这是给您老和大婶的。我谢谢这些年二位老人对我姐高看一眼啦。
何国绵接了果匣子,口里自是感谢的话,又说你大婶没福,她已经过世啦。于尚文自然唏嘘感叹一番,又拿起大一些的一只纸包包,送到于尚兰面前,说:
姐,这是你的。兄弟知道,这些年,你净穿家织布啦,扯块花旗布做件褂子算是好的啦,不赶上逢年过节还舍不得穿。这回你也尝尝穿绸穿缎的滋味吧,是兄弟特意从杭州给你带来的于尚兰听出自家兄弟话里不无炫耀的味道,不由偷偷溜眼扫了一下公爹的脸色,嘴上说嗨,你姐就是粗茶淡饭的命,那绸缎要是上了身,怕是烧得就不会伸胳膊动腿了。这个你还是留着吧,往后结婚给媳妇穿。
于尚文便哈哈大笑,也不说什么,手里拿着另一只纸包包东张西望地找。于尚兰心里明白他是在找贵洁。午间贵洁是在家的呀,刚才还晃了一眼,跟尚文羞羞涩涩地打过招呼,怎么一转身就不见了呢?于尚兰心里好笑,知是小姑年龄大了,心事也重了,便急找到另一个房间去,果然见贵洁正低着头,红头涨脸局促不安地坐在床铺一角想心事,便一把拉起她,笑着说:
哎呀,你咋跑这儿打坐念佛来了,害得人家要烧香却不知佛爷在哪里。快去快去,就别再拿大小姐架子了。
于尚兰连推带拉地将何贵洁送到于尚文面前。于尚文说,不成敬意,请贵洁妹妹笑纳。便把那小包包轻轻地往她手上一放,两人都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的一个对视,又那么轻轻地一笑,便又急急地将目光移开了。这一幕,何国绵看在眼里,心里便疑惑,莫不是儿媳在其中搭桥,两个人早就有了心思?两家亲上加亲自是不错,看于家小伙子长得也是一表人材,人又有文化有地位,只是跟贵洁她哥哥分别在两个军队里各为其主,也不知将来两人能不能坐到一起同为国家做事,这事还得跟贵远商量,让他帮拿主意。虽说老父在世,可她哥哥毕竟走南闯北经多见,对乱纷纷的世事总会看得透彻些。这般想着,老人家便佯装视而未见,吩咐女儿说:
你嫂子的兄弟来家了,这可是贵客头一遭临门,你还不快帮着你嫂子去割肉打酒,一会儿我们爷俩喝两盅,让你嫂子也和兄弟好好唠唠嗑儿。
何贵洁转身欲走,于尚文急伸出手势拦住了且慢。酒我是一定要和大叔喝的,但贵洁妹妹和我姐长年辛苦,就不要劳动大驾了。说罢,他大声对门外的兵士吆喝道马上去城里找一家饭馆,叫他们备上一桌上好的酒席,别怕花钱,立马给我送到这里来!
兵士应声而去。何国绵急了,忙说既到了家里,哪有再让大侄#破费的道理,使不得使不得。于尚兰也帮着老人说尚文,你一定要这样,可就让我们一家更感不安了。于尚文却不管不顾地哈哈笑着说:
大叔,姐,你们就别说了,这年月,是且得自在就自在。实话跟你们说,这也无须掏我个人的腰包,就凭每月那几个不值一提的饷金,怕是我于尚文想挥霍也挥霍不起来。我眼下不是还当了个中校团副嘛,小小不言的事还能点头就算,一桌饭我自是有处开销,举手之劳动动嘴巴的事,谈不上破费的。
说者嘻嘻哈哈似是无心,听者却不由多了些琢磨。何国绵想,于家大侄子没出外闯荡时,虽说家里有房有地有家产不愁吃穿,可说一千道一万也还是出自庄户人家,怎么出去了这几年就有了这般变化?莫不真就应了那句话,官升脾气涨了?看这作派,虽说是特意到家里来看望一奶同胞的亲姐姐,可也含着游市夸官耀武扬威的味道。这般想着,不由又想起自己的儿子何贵远,虽说也是同样出去闯荡了几年,可那朴实厚道勤勤俭俭的本色却没变,喜人处倒是更显得老成有见识了。两个孩子所在的军队自己也还只是道听途说,似这般比较,倒真是大不一样啊!于尚兰也觉兄弟未免太张扬了些,只是碍于公爹在跟前,自己不好多说什么,只好东一句西一句地扯些别的话题,让自家兄弟显得沉稳些。
说话间,就见何贵清扒着门缝往里望。贵清那年也十三四了,午间睡不着,就去找小伙伴玩,见家里来了客人,又是坐了汽车一身戎装的,便畏畏缩缩地不敢进来。于尚兰看在眼里,急把小叔子扯进来作了介绍,又暗捅兄弟示意。于尚文心里明白,这一家子都有了见面礼,怎么偏偏忘了还有这么个小家伙。他急中生智,忙从上衣口袋里拔下一支钢笔来,递到贵清手上,说兄弟,你可仔细拿好,这是正宗美国派克笔,金尖儿的,弄丢了我可没处再给你淘弄啦!
何国绵见状,又欲拦阻,说小孩子家家的,哪配用这样贵重的东西,快免了吧。于尚兰又替于尚文说话,说爸,他们哥俩的事,你老就别管了。日后贵清兴许就用这支笔写出大文章呢。
一桌全家人见都没见识过的齐整酒席很快送过来,红烧海参、香酥油鸡、琵琶大虾、荷包里脊,且不说那香气扑鼻,先看那油光光的色彩和如花似玉的造型,已害得何家一家人目瞪口呆,不敢伸筷。于尚文心中得意,难免反客为主,又是劝酒又是布菜,很是见过场面经过阵仗习以为常的样子。酒席间,自然要问到何贵远,何国绵想给儿媳使眼色,可已是迟了。于尚兰说,你姐夫前些日子也回来过,可只在家里住了一宿,就又急急地走了,说是奉了命令,有重要任务。于尚文淡淡一笑,说,姐,大叔,既是你们已见到了贵远,有些话我不用多说你们也看得明白。同是抛家舍业出去了这几年,我是混个什么样,贵远又是混个什么样?你们还没看过他们的那个队伍呢,怕是到了这个季节,连换季的衣裤还没个影子,一副打家劫舍上山为寇的模样,可怎么跟我们国军全套的美式装备比?是正经亲戚我才直了肠子这么说,啥时贵远回来,替我捎个话,迷途知返,悬崖勒马,还不算晚,就凭贵远的那个才学和聪明,又有我在长官面前替他保举,怕是用不了三年五载,也能弄个营长团长的干干。到那时,大叔就是整日捏着小酒壶的老太爷了,姐也成了披金挂银的官太太了,深宅大院住着,吃香的喝辣的,何苦再守着个小店铺,为那绳头小利见人赔笑辛苦操劳又难得暖饱?何家老爷子听如此说,心中大不悦,可端着人家的饭碗,客人又是初次登门,面上不好表现出什么,便说,人各有志,何必强求。听贵远说,他们的队伍还要为天下受;苦人打天下呢。于尚文嘿嘿冷笑,说,我看国共两党两军终有在战场上一比高低的时候,猪八戒扛耙子,就凭共产党的那点人马刀枪,也敢跟蒋委员长的飞机大炮争天下?于尚兰见话不投机,便还是那套话相规相劝,好歹咱们是正经亲戚,日后你们哥俩真要有相见的时候,也不管哪一伙儿争个山高水低,还是自家人相互多照应吧。
一桌美味佳着倒也没吃出什么特別的味道,饭后,于尚文拱手一揖,只说军务繁忙,不敢再作耽搁,又说他们的部队这回就在吉岗县城驻扎下来了,以后家里有什么事尽管去找他,便告辞而去了。送走客人往屋里走时,于尚兰扶着公爹,说我兄弟别看他当了多大的官,也还是年轻,说话办事悬天浮地的,不着个调,你老别挑他。何国绵只是笑了笑,也没说什么。于尚文酒桌上的一席话,倒是引得一家人越发惦念起自从离家就又未得音信的何贵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