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
第六章
第14节
楚丰年第一次和何贵洁见面何贵远才知妻弟已加入国民党一营。
于尚兰侍候老的,拉扯小的,又要照顾贵洁贵清两弟妹,终于盼来了日本鬼子无条件投降的那一天。那一年,小盼盼已经三岁,会跟着妈妈满地跑了。到了夜里,于尚兰搂着女儿睡不着,就拍哄着女儿小声叨念,睡吧睡吧,等盼盼一觉醒来,就把你爸爸盼回家来了。
盼盼问爸爸是谁?
于尚兰竟被问住了,不知怎么回答一个三岁的孩子这样的问题,想了想,才说爸爸是妈妈和盼盼的主心骨啊。爸爸回来了,妈妈就用不着整天忙啊累的,就有工夫带盼盼去玩了。妈妈要带盼盼去乡下看姥姥,看姥爷,看舅舅,让盼盼去跟你大勇哥哥玩。那时候,你二舅舅也回来了,咱们一家都团圆了。
盼盼问二舅舅是谁?
是妈妈的亲兄弟呀。你爸爸,你舅舅,都是妈妈最亲最亲的人了。也是盼盼最亲最亲的人了。
盼盼又问那爸爸和二舅为啥不在家里和咱们在一起呢?他们都去打口本鬼子啦。你爸爸和二舅都是有出息干大事的人,他们回家来,都是抗大英雄啦!城里城外,认识的和不认识他们的人,都会敬重他们。大英雄你懂吧?
懂,就是天不怕地不怕,专打大坏蛋的人。
像谁呢?
像武松,敢打大老虎。还像孙悟空,上天入地,专收拾妖魔鬼怪。
对,日本人就是大坏蛋,就是妖魔鬼怪,他们把奶奶打死了,把爷爷抓走了,还用棒子打爷爷,放大狼狗咬爷爷。
我也要和爸爸和二舅打日本鬼子!
小县城里连日来都在敲锣打鼓,街道上整日都有跳大秧歌踩高跷的欢庆人群。小杂货铺的生意突然变得格外的红火,买爆竹的人常常把钱往柜台上一扔,抓一把爆竹就跑,连数也不数。很快的,县城里爆竹、彩纸、红布都脱销了,再接着,连色彩鲜艳些的花布都被人买光了。你看一看大街上扭秧歌的人腰间的彩带,就知道人们为了欢乐,有人已经连家里的花被面都扎在腰上了。
于尚兰却万没料到何贵远会回来得那么快,而且是一种不显山不露水近乎神出鬼没的形式。在她的想像中,抗日的大部队雄赳赳地开过来,县城里的人起码会像迎接从景阳岗上打虎下来的武二郎一样,锣鼓开道,抬着何贵远夸街,那何家人将是一种何等的荣耀!
可县城里的人还没来得及把大街上的爆竹碎屑扫一扫以迎接凯旋的队伍,西城门外已大步流星地走进两个年纪轻轻的买卖人。
几年前,何贵远和几个进步学生由中共地下党组织带到北平,很快又被秘密护送到晋察冀抗日根据地,在聂荣臻将军的部队里穿上十八路军的军装。何贵远有文化,在抗日队伍中是个难得的知识分子,先是做宣传工作,后来就搞部队后勘,征集军粮啊,组织制造弹药啊,因工作出色,很快升任一个主力团的后勤科长。日本帝国主义宣布无条件投降之后,中共中央为了建立稳固的东北根据地,立即由各抗日根据地组织精干力量,十万大军火速开赴关外。何贵远家在东北辽西,正是极佳的先遣人选,便成了这十万大军中的一员。部队派他带着也是东北籍的排长楚丰年乔装打扮,一路先行,打前哨,摸敌情,先奔关东大地而来。
进了西门,到了鼓楼,何贵远让楚丰东先在十字街口附近观察了解情况,自己便急奔了南街。何贵远已长得粗壮结实了许多,穿了一袭灰布长褂,戴着一礼帽,为了防止让熟人认出来,还特意戴了一副墨镜,让人看不清摸不透避而远之的一种形象。
何贵远一路编构了许多种亲人相见的场面,比如戏文里唱的,薛仁贵一马回凉川,与在寒窑中苦等了十八载的王宝钏以大嫂相称相戏的情景,只是自己毕竟离家的年头只是几年,相貌本无大改,口音又是如故,怕是一到了面前,先被于尚兰看了个水落石出。再说,有老爸老妈在跟前,自己总得规矩稳重些,哪能就装疯作癲地露出一些轻薄相呢?
这般想着,眼看自家的店铺已越来越近,心里也就越发咚咚地跳得如鼓擂动。那个时候,铺柜前正有一个老者在买东西,是于尚兰站在那里应酬。何贵远掩饰着,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走上前去,低头看起柜里的东西来,眼角却忍不住一次又一次扫向自己新婚一夜即久别的妻子。于尚兰明显瘦削了,面庞也显得有些憔悴,虽然只是二十刚出头的年纪,那眼角已有了不太引人注意的细微鱼尾纹。突又见一个小了蛋从里面跑出来,一下就抱住了于尚兰的大腿,见于尚兰正给客人用纸袋装糖疙瘩,便伸出小手去:
妈,我也要吃甜甜。
于尚兰却一下将孩子的小手拨到一边去,嗔怪道去,去,再这样妈妈可不喜欢你啦!
小了蛋撇了撇嘴,委屈地看看买糖疙瘩的老者,又看看他。可能是他的墨镜太稀奇太引人注意,孩子惊惊的两只黑眼睛便盯牢了他再不肯离开。
何贵远那一惊可非同小可。怎么,于尚兰当妈妈啦?那是谁的孩子?啊呸!在这个家里,给尚兰叫妈妈的还能是谁的孩子!何贵远不由想起离别前的那一夜。莫说尚兰不会是那种水性杨花的人,她真要守不住这个家的清贫,又怎么会站在这里应对买卖?这么说,自己真的已当爸爸啦?那个乖乖的小姑娘真的就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买糖块的老者看来是个慈善的人,他接了纸包包,就打开来,从里面拈出两块糖疙瘩,递给小了蛋:
来,孩子,吃糖吧。
孩子望了望妈妈,把小手背到了身后去。
于尚兰把老人的手推回去,笑着说大叔,谢谢你老啦。可不能惯孩子这个毛病,要是谁买点啥,她就跟着要点啥,那家里的小买卖往后还咋个办啦。大叔的好意我领啦。
老者点头笑笑,转身离去了。
于尚兰又走到何贵远身旁,客气地问先生,你买点什么?何贵远忍着心里的狂跳,从衣袋里摸出一块银元来,放在柜台上,又指指柜里的糖罐子,故意低哑着嗓音说:
我也买糖疙瘩。
于尚兰没有听出何贵远的声音,她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亲人会以这样的一种装扮回到身边来,便又问先生要买多少?
就照这个钱来吧。
于尚兰为难了真是对不住了,我们是小本经营,怕是连糖罐罐都给了先生,也不值这个钱啊。你看看,再买点别的什么吧何贵远摇了摇头咏有多少,就给我包上多少吧。
于尚兰忙把糖罐子抱出来,一下都倒在柜面的包装纸上。那个年月,圆溜溜的糖疙瘩是论块数卖的,她就摸出一双筷子来,要把糖疙瘩数一数。何贵远制止道:
你就别数了,就是这个钱这些东西吧。
那怎么行?于尚兰说,不好占先生的便宜的。
那……何贵远想了想,仍是压低声音说,过两天我再来,我买别的东西时你再一块儿结算,行吧?
那我也得有个数。
就算二百块,不会让大嫂亏了吧?
于尚兰只好将糖包上,又麻麻利利地用细纸绳捆扎好,说了句还请先生常来关照,就把糖包包递了过来。
何贵远接了糖包,就隔了柜台探身将东西都放到盼盼手上去,盼盼急往妈妈身边躲,何贵远便说好孩子,接着嘛,都是你的了。
于尚兰见状,急了先生,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何贵远问怎么使不得?我的糖可是你刚包好的,还有毒不成?
不是这个意思,先生误会了。小孩子是不能让她随便要别人东西的。
自己家里人的东西也不能要吗?
家里人……那也要看是谁。
她爸爸的呢?
家里既开了这样一个小店铺,就要接待形形色色五行八作人,日常也有那种地面上的泼皮地赖,见于尚兰年轻俊秀,男人又不在家,便借了买点零碎东西的由头,故意来店前嘻皮笑脸地挑逗。于尚兰立时冷了脸色,说先生,我看您也是有身份的斯文人,怎说这样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