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 江心无岛 - 孙春平 - 其他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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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

第13节

尚兰……妈闭不上眼睛啊于尚兰发现自己怀孕,是在何贵远奔赴抗日根据地离家出走一个多月后。

那天争晨,于尚兰一起床,就觉翻江倒海地恶心,蹲在屋角干呕了好一阵。老太太看在眼里,就问,尚兰,这个月你身上的来了吗?于尚兰蹲在那里紧摇头。老太太心里高兴,说,这是见喜了。没事,过儿天就好了。往后家里家外做活上,你多注意些,别累着,小心闪了腰。于尚兰脸上登时烧起来,呆怔了好一阵,慌慌地想,怎么就这般巧,他和贵远只在一起住了那一夜呀。还不知贵远什么时候能回来,这可让自己怎么好?老太太似看到了她心里,安慰说,你啥也不用想,咱是明媒正娶的,有了就生下来,咱何家添人进口,是大喜的事。贵远不在家,还有我和你爸呢。往后洗洗涮涮的,我让贵洁多做些就是了。

老太太心里高兴,悄悄地告诉了何国绵。老头子的那份喜兴劲更是没法说,连叫了几声好,说我何国绵要有孙子啦,我要当爷爷啦!又催着老伴快去备下酒菜,说贵远走时开的那瓶烧刀子还剩多一半呢,我得喝一盅。老太太说,就你那瘊喽气喘的,酒一下肚更喘不上气儿了,拉倒吧。何国绵说,那我也得喝点,还有啥比这更让人高兴的事!喝,说啥也得喝点儿!

可这份高兴并没有维持多久。有一天,两个日本宪兵和一个翻译样的人径直闯进店铺来。何国绵见状,急用眼神示意于尚兰往后屋躲一躲,自己赔着笑脸迎上去,又递烟又递火的,一口一个太君地叫。那宪兵也答话,只是凶神似地黑着脸,端着上了刺刀的长枪在屋心里一立。翻译官拨开眼前的香烟,阴冷冷地问:

你叫何国绵?

何国绵忙点头是,是。我开了这么个小买卖,太君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何贵远是你儿子吧?

何国绵怔了一下,情知来者不善,只好又点头是……是我儿子。他是学生。

哼,学生?我倒想认识认识这个学生,你把他给我叫出来。

他……他没在家,他到学堂念书去了。

翻译冷冷一笑学校我早就去过了,你个老东西还想唬我?说,你儿子到底到哪儿去了?

我儿子……是去外地上学去了,没在城里。

外地?外地也得有个具体地方吧?

是奉天。

奉天什么学校?

是……他给家来过一封信,可一转身,我也不知把信皮弄哪儿去了,我……也记不准是个啥学校。

翻译官突然一个巴掌抡过来,重重地打在老人还挂着笑的脸上娘个球的,老东西,你还想唬我!皇军早就知道了,何贵远私通共产党,是跟共产党跑了,专去跟皇军做对了!

共……共产党?不,不能吧。我儿子老实,从小胆小怕事,我杀鸡他都不敢看,哪、哪敢跟皇军做对……

老实?共产党还有老实的?妈的,今天抓不着你儿子,你老东西就跟我们去宪兵队走一趟吧!

太君——何国绵捂着嘴巴,一缕鲜红的血从嘴角流出来,我……是本本分分的小买卖人,我和我儿子……可从没做过啥坏事呀!

两个凶神似的日本宪兵端着枪就逼上来,寒光闪闪的枪刺直在眼前晃动,嘴里还八格牙路、死了死了的一个劲地叫。

躲在后屋扒着门边一直在注意前屋动静的于尚兰听声音不好,就要往前屋去,老太太一把拉住她,叮嘱说,你不能去,塌天了你也别出这个屋,我去。

何国绵已被宪兵押到了店铺门口,老太太急扑过去,一把就抓住了那个翻译官的后衣摆,哭喊说:

太君,就是我儿子犯了什么事,那也得谁做事由谁当,你们找他去呀,抓我们家老头子干啥?

干啥?妈的,家里出了一个胆敢反满抗日的,就把你们全家都拉去喂洋狗!

你凭啥就认定我儿子去反满抗日啦?

我说他抗日他就是抗日!

太君,你不能不讲理!

翻译官被拉得不耐烦,喝道,你个死老婆子,给我松开!老太太执拗地哭喊着你不放人,我就不松手!

何国绵回过头来,说他妈,你带孩子们好好过日子。咱平生没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不怕!

说话间,一个日本宪兵就像那咬人不叫唤的恶狗,转过身,一声不吭举起枪托照着老太太的胸口恶狠狠击了一下。老太太一声惨叫,倒下去。

听到惨叫声,于尚兰再不管什么天塌地陷的吩咐,急从屋子里冲出来。何国绵大声喊尚兰,照顾好你妈!就被宪兵们连推带搡地带走了。

何老太太遭受的这重重一击,是致人性命的伤害。老太太有病,身子弱日本来就小心翼翼地将息着,突然受此一击,加上心里又气又急,一口鲜血就从口里喷出来。邻居们见上本人走远了,才敢从各家的屋子黾跑出来,七手八脚地帮着于尚兰将老人抬回屋里。老太太卧在床上,口里仍吐血不止,脸色变得蜡一样黄。于尚兰心里怕,拜托邻居先照看着,自己急跑出去找大夫。大夫来了,又号脉又听胸音地诊了一阵,闷声不响地起身就往外面走。于尚兰跟在身后,急切地问:

先生,给我妈开点好药吧……

大夫苦笑笑,长叹了一口气,说老太太折了两根肋骨,肺部大出血,怕是……很难止住了……

于尚兰急了,泪水哗哗地流下来,几近求告地说先生,我家不怕花钱,就是把这个铺子卖掉,也得把老太太治好啊!

大夫伸手推间了出诊费,摇摇头,只说了声准备后事吧,就离去了。

于尚兰还要出太再找别的大夫,老太太挣扎着拉住她,离水的鱼儿一样大口喘着气,说尚兰,这个家还得过下去呀……得想法先把你爸保出来要紧……一家子人往后还得吃饭穿衣……王八蛋的小鬼子,上手也太黑,我儿子贵远不会轻饶了他们……尚巧,奶知道你的心,也知道自己的伤,就别……糟蹋那个钱已闻汛从学校赶回家来的何贵洁吓得拉住于尚兰的手,只会哭,只会一个劲地问嫂子,嫂子,咱可咋办,咱可咋办啊?老太太是在后半夜死去的。那个时候,远处传来一声声鸡啼,那隐隐的喔喔声更衬出了夜的凄寒。老太太泪流满面,紧拉住于尚兰的手,喃喃地说:

尚兰……妈闭不上眼睛啊……这个家……妈就交给你了……贵洁,贵清,你们……要听你嫂子的话呀……

何家半夜里传出的嚎啕声,惊起了左邻右舍,人们围在老太太的尸首旁,看着伏在老太太身上放声大哭的几个孩子,不由都擦起了泪水。这个家,老爷子被抓走了,老太太突然间就被打死,大儿子又不知去向,就像树上的一个鸟巢,一杆子捅上去,眨眼间也就毁了,可怜啊!

于尚兰仿佛是一夜间长大成人的。她哭上一阵,站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向着邻居们深深地鞠了一躬,痛切地说,叔叔婶婶,大哥大姐,我们何家遭了难,我爸又被日本人抓走了,我和弟弟妹妹们还都小,不懂事,只有求靠大家多帮忙了,各位叔婶哥姐的恩德,我和我弟弟妹妹日后一定报答。邻居们说,这是啥时候,还说报答不报答的话,尚兰,你看需我们做点啥,就快说话吧。于尚兰便学着在乡下时看别人家办丧事的样子,支派前来帮忙的邻人架灵床,设灵堂,给老太太开眼光,又在灵床前点起了长明灯,在门外扬起了招魂的灵幡,请人去给亲亲友友报丧……邻居们看于尚兰从从容容的样子,不由赞叹,说看不出何家儿媳妇小小年纪,竟扛得住这样的大事,是个爷们也未必挑得起这根梁啊!

妹子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于尚武不能不代表老爸老妈来看一看。见了面,于尚兰就又哭起来,于尚武也陪着好掉了一阵眼泪。哭过了,于尚兰说:

哥,何家的天眼看要塌了,你得帮我一下呀。

于尚武嗓嗫嚅嚅地说哥……咋不想帮你,可哥……能帮个你啥,哥空有两膀子死力气……

于尚兰知道家里的情况,钱财上的事情,哥当不了老爹的家。可丧事总得要办下去,棺木总得要置备,何家住在城里,连块坟茔地都没有,婆母人殓后总得有块地方安葬,一切都得花钱。可公爹还押在日本宪兵队里,生死难卜,要把人保出来,更不知得花多少钱。这一笔笔的账,于尚兰已在心里不知算计过多少遍了。她想了想说:

哥,那你跟我一块儿回趟家,行不?

尸首还在家里停着,于尚兰就和哥哥回了家。邻居们猜想于尚兰必是去求助娘家了,便越发赞叹何家是千年修来的福分,老太太若是地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进了家门,二话没说,于尚兰就在老爹面前跪下了,一任泪水横肆。妈妈一再往起拉她,她只不肯起身,害得老母也陪她抹眼泪,嘴里叨念,我的兰子……咋就这么个命……

于尚武站在旁边说爹,何家遭事了。贵远不在家,何大叔又叫日本人抓了去,咱不看亲家面也不能让尚兰太为难,说啥也得帮她一把呀于锡佑横了儿子一眼,说兰子,不是我当爹的食亲财黑,当初你一口声地非要嫁到何家,可是自己咒死咒活应下的,往后再不跟我要什么嫁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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