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第三章
第7节
何贵远确有一件天大的事情在着全家。夜已深了,于尚兰不知从哪里翻出两片大红的剪纸,是两对戏水的鸳鸯。
在县中学毕业那年,何贵远十六岁。
毕业考试之后,同学们的走向也就基本明晰了。少数人要去报考市府或省城的更高级学校,大多数同学则开始谋划日后的生路。于尚兰自知学业不具备进一步升学的实力,且何家也不可能再供一个女孩子去念大学,她已在暗暗筹备自己的婚事了。而何贵远要向哪个方向发展,于她却还是一个谜。按说,未来的公爹早有话,只要儿女们是读书的那块材料,他砸锅卖铁也要供孩子们念书。可于尚兰突然发现何贵远有了许多异常。说是躲在家里准备升学的考试,可何贵远常常坐在那里发呆,见有人来了,就忙又把脑袋扎到书本里去,人一走,又怔怔地望着窗外想心事。于尚兰偷偷地注意过他摊在桌上的草纸,乱画乱涂得让人心生疑窦,却哪里有一点演算或书写的痕迹!有两次,于尚兰还发现何贵远躲在自己屋里整理衣物,把一大堆用得着用不着的东西都翻了出来,弄得炕上地下到处都是。自从到何家后,于尚兰就很自觉地将何贵远日常生活上的琐事纳入了自己的责任范畴,尽管对老人和两弟妹她也要照顾,但何贵远的事她则管得更细致周到,无微不至,换洗的衣物从不需何贵远提及,早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放在床头了。可眼下正是准备功课紧张的时候,他分什么心呢?于尚兰问,你找什么就吱声嘛。何贵远却慌慌作答,不找什么,不找什么。于尚兰疑疑惑惑地又说,你需要什么跟我说,反正我也没功课上的事了,你只管一股肠地看书好了,要能考到哪儿去,咱爸咱妈也跟着高兴。自从那一夜何贵远摸进于尚兰的房间,于尚兰对二位老人的称谓已在不动声色间改了口,从刚人何家时的叔婶改叫了爸妈。两位老人也曾心里奇怪,奇怪后又暗暗高兴,私下议论说,这是闺女把心都放在咱何家,在一家人的话了。何贵远却明白个中的因由,但他也说不出心里是高兴还是苦涩,只好默默地承认了这一事实。何贵远见于尚兰问得急,就往外撵她,去,去,忙你的去,我真的没什么事,有事我再叫你还不行吗?于尚兰只得离开,可心里却觉有个更大的疑团压在了心头,贵远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了。
何贵远确有一件天大的事情在瞒着全家人。毕业考试后,学校的国语老师就在他的几个信得着的学生面前亮出了身份。他对那几个学生说,现在国家的半壁江山都沦陷在日本帝国主义的铁蹄之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在日寇统治区继续读书,非但不能肩起抗日救国的重任,将来还可能为日本人效劳,那和那些没有气节不知廉耻的汉奸卖国贼还有什么两样?国已不国,读书何用!现在热血男儿的当务之急只有到杀敌救国的战场上去,以血肉之躯,筑起我们中华民族新的长城!几个学生热血沸腾,问老师,哪里有抗日的队伍?老师便拿出一些中国共产党的抗日文件和毛泽东的文章给大家看,说现在中国真正抗日的党派和军队只有共产党和她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这些文件和文章你们一看就明白了。学生们又追问共产党在哪里,八路军新四军又在哪瑕?老师说,过几天我要到北平去,你们真要想成为对国家对民族有用的人,无愧为炎黄的优秀子孙,就跟我一块儿走,我会把你们介绍给共产党的地下组织,然后由地下党再把你们护送到抗日民主根据地去。现在共产党正需要你们这样有志向有文化的青年人。那几双还很柔嫩的青年学生的手便和老师的紧紧握在了一起。老师又说,这可是组织机密,不能跟任何人说,包括自己的父母兄妹。一旦走露风声,传到日本人的耳朵里,可就要被杀头掉脑袋,怕是连家里人都要跟着遭大殃了。几个青年人说我们知道荆轲刺秦王的故事,舍身救国乃是正义之举,必须舍得身家性命!几个人纷纷起誓,又商定了时间和秘密出走的办法,就分头去做准备了。
何贵远就是那几个热血青年中的一员。看看出发的时间已越来越近,他的心事也越来越沉重。何贵远身为长子,又是个极孝顺的人,在家读书时,不论功课多忙,他每天都要到爸爸妈妈身边坐上一会儿,唠一唠学校和家里的事情,这一次远走高飞,说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而且枪林弹雨冲锋陷阵的,能不能活着回来再见上老父老母一面都很难说。爸爸妈妈又是那样的身体,弟弟妹妹还都小,自己本应该读完书后助上父母一臂之力,挑起生活的担子,可这一走,别说照顾孝顺老人,怕是老人还要跟着担惊受怕受牵累呢。这般前思后想的,他就想到了于尚兰,虽说两人尚未圆房里可尚兰住到何家已有几年时光,也算以心相许了,如果自己将家里的这一摊子交付给尚兰,也算有她在家替自己尽儿女的责任和孝道。这般想着,他就想把自己要远行的事情告诉给尚兰,却又怕尚兰想不开,拖住自己的手脚,若再一时口松走露了风声,那可就要坏了天大的事情,弄不好,怕是连那些同学也走不成,还给大家带来生命之虞,那自己还成了什么人!何贵远这般犹豫着,吃不下,睡不香,脸色眼见一天天灰暗下去,眼圈圈也是黑黑的。何国绵和老伴只以为儿子是在为准备考学校用功累的,嘱咐尚兰,说贵远这些日子熬心熬血的,可别太苦了他,你想办法给他做些爱吃的嚼货,补补他的身子,一家人都吃吃不起,你就单给他弄一点。于尚兰口里应着,心里却更觉沉闷和迷惑,只觉家里的那件大事正在一步步向自己逼近,那是迟迟早早的事,一定要发生的。
终于有一天,离出发的日子只剩两日了,何贵远再忍不住,看于尚兰一个人在小库房里清理货物,便悄悄地溜进去,随即掩死了房门。
看着何贵远严肃而紧张的神情,惊异的于尚兰心里就咚咚地狠敲了几下鼓。也许,那件事情真的就要来了。
何贵远牢牢地盯着于尚兰,只觉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气也出得短了,一时竟不知话该从哪里说起。
怎么了,贵远?于尚兰问,口气很平静,心口却也悬悬的,堵堵的。
何贵远想了想,终于说尚兰,有几句话,我……只能对你一个人说。
什么话,你就说嘛。
我……要出远门了……
去哪里?
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是很远很远的地方。
马上就要考学校了,这种时候……怎么还出门呢?
我不想参加考试了,也不想再去念书。
那你出门去做什么?
我去……做买卖。
做什么买卖?
我……还一时没拿准主意。反正……到了外面看看再说,什么挣钱做什么呗。
那你跟咱爸咱妈说了吗?
没有。我……不想让爸妈知道。
家里突然缺了个大活人,爸妈还能不问啊?
那就啥时问,你啥时再跟他们说吧。
可做买卖要有本钱的,你不跟咱爸说,哪来的钱?
我不想跟爸要本钱,我们一起去的……还有几个朋友。都是谁?
这我不能告诉你。
那你咋不跟咱爸商量商量再说?他做了这么些年买卖,走过的桥比咱走过的路都多,昨说你也该先听听他老人家的主意。
我……还不想让爸妈知道我要出远门的事,我怕他们拦着不让我走。我和朋友们都说好了的。
于尚兰在猝然间,突然生出一些感动,看来贵远还是把自己当成了最可亲近信赖的人,不想告诉他爸爸妈妈的事,却只跟我一个人说了。这么想着,她还是问:
那你为什么还要告诉我?
我可能要离开家很久很久一段时间。爸妈的年纪都大了,身体又不好。还有贵洁和贵清,两个弟弟妹妹也需要人照顾。我不在家的时候,孝顺老人和照顾弟妹的事,我只能拜托你了。于尚兰眼里渐渐漩起泪花,她低声问你到底要离开家多长时间?
何贵远想了想,说也许一两年,也许三五年,也许……还要长些,我也……说不准。
于尚兰突然用袖头狠狠擦了一下泪水,两眼就逼射出两束利利的光来,说孝顺老人和照顾弟弟妹妹,行,进了何家门我就是何家人,这没二话。可你得跟我说实话!
何贵远一怔我怎么没跟你说实话?
你不是去做买卖!
我……怎么不是去做买卖?何贵远的口气不由软下来。做买卖没有一走好几年的,而且还不带一点本钱。
何贵远咽了一口吐沫,口气也一下子硬起来你说我不是去做买卖,那你说我是去做什么?
做什么你自己知道!
何贵远想了想,说不错,我自己当然知道。可我今天就是这样告诉你的,你就给我这样记住,日后老人们问,你也就这样跟他们说!十六岁的小伙子突然想起要拿一拿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派,他甚至有些后悔不该跟尚兰说这个事了。
于尚兰却不怕他凶,说你不敢告诉我,也不敢告诉咱爸咱妈,只能说明你要去做的不是什么好事。那我就去告诉咱爸咱妈,让他们拦住你,不让你走!
你敢!何贵远急了。
你看我敢不敢!
两个人正似两只斗架的小公鸡,那么脸对脸地互相逼视的时候,前屋传来何贵远母亲的招呼声,尚兰——尚兰——
于尚兰哼了一声,拨开何贵远就往外走。何贵远慌急急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放低声音,恨恨地说:
于尚兰,你要是敢把我要出远门的事说出去半个字,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于尚兰冷冷一笑你不认人又怎么样?
我就……永远不要你当我的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