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 江心无岛 - 孙春平 - 其他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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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第4节

亲姐夫小舅子头一次聚在一起于尚文深深一躬,喊了声姐夫……

一大早,大还没亮透,何贵远就起来了。于尚兰问他,咋起得这么早?何贵远说,睡醒了就起来呗。于尚兰逗他,你真睡好了?那我咋看你在床上烙了一宿饼?何贵远说,你要没烙一宿饼,咋知我烙—了一宿饼?老两口便一起笑起来,笑得像两个天真的孩子。何贵远穿好衣服,刷了牙,就开门要往外走。于尚兰又问他,这么早出去干什么?何贵远说,我去买点菜。于尚兰说,今儿日头可从西边出来了,啥时你张罗灭过菜,一辈子吃凉(粮)不管酸(穿)的主儿!何贵远说,你别瞪着眼睛打呼噜,故意装气迷,家里今儿不是要来贵客嘛。于尚兰说,那你等等,我跟你一块儿去。何贵远说,算了算了,还是我自个去吧,你在家好好把屋拾掇拾掇,把床单子啥的都换换,别让人家笑话咱。于尚兰说,他是谁呀?他是咱兄弟,他敢笑话他老姐姐?再说,他来也得等到后晌,没听说头午要去给老爹老妈上坟吗?

老两口一起出了门。其实出了家门不远就是一处挺繁闹的农贸市场,应时的鱼肉菜蔬应有尽有,可何贵远坚持着,还是到了几里地外的一个大菜市场去。他先花了二百多元钱买了一只大凌河出的活元鱼,声称决不要人工养殖的,那鱼贩子便抓了王八给他讲养殖和野生的区别,其实讲了何贵远也分不清,可看了鱼贩子信誓旦旦咒天咒地的样子,他也便信了。又花二百来块钱买了几只盘锦大華塘产的毛夹蟹,只只足有二三两沉,张牙舞爪口吐白沫不可一世的样子。于尚兰说,一辈子省吃俭用的人,你今儿个可豁出来了。何贵远叹道,这都是咱辽西出的稀罕嚼物,让尚文尝尝咱家乡的风味。你别忘了,自打你迸了何家门,这还是我头一次和尚文坐在一张饭桌上啊!一句话,说得于尚兰眼圈红上来,泪水簌簌往下淌。说可不是,眼看一辈子了,亲姐夫小舅子还是头一遭聚在一起呀。可细想起来,贵远又啥时跟他的大舅哥,跟他的老丈人丈母娘坐到一张桌上吃过饭啊!

就是老父老母去世,他也没能送送行,还是等过了三两个月,才偷偷摸摸地在夜里去坟上烧了几张纸。不是贵远六亲不认无情无义,实在是那个年月阶级斗争抓得紧,不容他尽一尽晚人下辈的孝心啊。何贵远见老伴伤感,便有意仍往菜蔬上说,问你知道尚文的口味,看看再买点啥?于尚兰说,山珍海味的倒在其次,我说出一道菜,保准尚文就把啥都丟掉了。何贵远问是啥?于尚兰说,虹螺岘的干豆腐,卷大葱蘸大酱,筋筋道道满口香。何贵远笑了,说那是啥上讲的东西,两块钱称一秤盘子,还能招待客人啊?于尚兰说,好吃不好吃哪在价钱上,尚文在家念书时,有一回考试成绩不错,我爹就从家里的豆腐房里给他扯了几片干豆腐,算是犒劳他了。可尚文说,我同学有家住虹螺岘的,带到学校去的那干豆腐才叫香呢,薄得像纸似的,咱家的跟人家的比,可算个啥嘛。我爹一听,就瞪了眼,一把将尚文手上的干豆腐都夺了去,说你小子狂个啥,家里的不好你爹还舍不得吃呢。这么一说,何贵远就又想起一道菜,叫做锦州小菜,清一色的小黄瓜,长不盈寸,用卤虾油溃制而成,极爽口下饭,据说是慈禧太后连连叫过好,御宴上顿顿缺不得的。何贵远说,咱用咸菜待客,是不是也算天下一绝了?于尚兰说,尚文知道咱招待他的是一颗心,这比啥都贵重啦!

昨天晚上,小诺和于九成刚出了家门去见楚强,电话就响起来。是老太太接的电话,那头的于勇急急切切地喊:

大姑,大姑,有人要跟你说话,你听听是谁呀?

是谁呢?是谁呢?大勇可从来没有这样毛手毛脚过,都六十来岁的人了,咋还跟他姑藏起猫猫来啦?

电话到了另一人的手里,那人却不说话,话筒里只是呜呜的哽咽声,好一阵,才一声接一声地呼唤:

姐……姐呀……你听出我来了吗?……我是你兄弟尚文啊……

一声姐,于尚兰就呆了,两腿一软,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两手却还死死地抱着话筒,泪水已开了闸似的如奔如涌真是……尚文吗?你在哪里呀?……姐不是在做梦吧……

姐,我刚……回来,刚进屋……我在咱于家屯,我正坐在咱于家的炕头上啊……姐,你好吗?我姐夫……他也好吗?

一看老太太那神态,一听那对话,何资远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虽说尚文已有书信,虽说早知尚文要冋来,可这么快,事先一点音信都没有,还是太突然了。那一刻,何贵远也呆住了,见老太太急招手让他接电话,竟慌急得一劲摆手,身子直往后躲。

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他不知道第一句该说点什么呀!

于尚兰见老头子这般神态,只好急中生智撒了一个谎你姐夫……他去隔壁跟人家打麻将了……我这就去叫他,我们马上问家去看你……

干勇接过电话大姑,这么晚你老还咋过来呀?黑灯瞎火的。

我打出租,我打出租还不行吗?

大姑,你老就别这么急了。明天一早,我和二叔去给我爷我奶我爸我妈上坟,然后就迸城去看你和我姑夫。咱儿十年盼祺虽盼月亮地都盼过来了,还等不及这一晚了吗?好不好啊,姑?

于尚文又抢过电话姐,大勇说的是,你别过来了。我明天就去看你,我也是做梦都在想你和姐夫呀!

这一夜,老两口哪还能睡得安实,真是人世浮沉,万千感慨。尤其是何贵远,想的就更多了。原以为在战乱中,于尚文早已不在人肽,谁知还有儿上年后的又一次相聚。唉,弹指一挥,竟是半个世纪了,虽然大各一方,杏如黄鹤,可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港台敌特的社会关系却如盘旋在头顶的一闭巨大的黑影,躲不开,驱不去,茛罩得他心灰意冷,战战兢兢,在那副局长的位置上一干就是三十多年,文化大革命中还因此蹲牛棚,又检查又交待,险狴丧了性命;害得他和妹夫楚丰年的关系也心怀芥蒂,拧了大疙瘩,一直疏远生分。也就是近些年,党和国家不再年年月月天天地讲阶级斗争,政治上进步民主,那团黑影才上渐淡了薄了,终至云飞烟火,上朗星明。可自己也老了,也从岗位上退下来了,光阴无情,风华不再,逝者如斯,再说什么也没用。尚文啊,尚文,几十年间,真说不准心里是想你惦你还是恨你咒你呀!所以,咋天夜里尚文在电话里问候姐夫的时候,心灵深处还残存苕对那黑影的余悸与怨懑的何贵远真不知道那电话是接好还是不接好了……

老两门提着大兜小兜的食品,便似拥翁诉不尽的喜悦,一路兴冲冲往家走得遇见他们的熟人都好奇地问,老哥老嫂子呀,家里有贵客了吧?老两便麥气洋洋地答,是呀是呀,是我家兄弟从台湾问来。问,是亲兄弟呀?答,可不是亲兄弟,一根娘肠了爬出来的,亲得不能再亲啦义问,也是好儿十年没见面了吧?便答,不,要不是命大寿路,怕就得到那个世界去见。于是,便引来一路的恭喜,一路的感叹。

走到僻静些的地方,何贵远终于把火一个一直梗塞于心,犹豫不决的问题提了出来:

你说,尚义。来了,还告不告诉贵沾一声?

于尚兰想了想,反问那你说呢?

何货远说告诉她有告诉她的道跸,不告诉她也夯小街诉她的道理,我这不足拿不定上意才问你的嘛。

于尚兰说等我找机会,先透透贵洁的意思再说吧。依我看……可不能再让贵洁为难了,咱们也都跟着省心。

何贵远长叹—口气,说也好。只是……尚文要追问起来,可怎么好?

于尚兰说经过这么些年,我想尚文也能想得开,这事又怪不得谁。你也不用操心,到时我跟尚文说就是了。

于尚文是午后由于勇开车送到何家来的。于尚兰吃过午饭,就不肯再坐在屋啦,只说要准备饭菜,却又不到厨房去忙活,只是坐在门厅里择菜呀,剖鱼呀,一听楼梯:有脚步声,就忙忙地去开门,反害得她一次次失望。何贵远表面上还沉得住气,说昨晚没睡好,要补补觉,就躺到了里间的床上去,可也仍是在床上烙饼,翻过来掉过去,没得一刻消停。

终于,房口开处,于尚文眼含热泪,叫了一声我的老姐姐呀,便深深地一个大鞠躬。于尚兰一下扑上去,就把兄弟紧紧地搂在怀里,早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

里间的何贵远闻讯,急急翻身下床,光着两只脚就跑了出来,远远地伸出手去,大声地喊:

尚文,尚文,你盼得我们好苦,总算冋家来了!

这是何贵远想了一大一宿,才设计出的见面头一句话。除了至爱亲情,自己还是个老共产党员,这句话里,得一语双关,得体现我们共产党的政策,得显出一个老干部的水平啊!

于尚文又是深深一躬,喊了声姐夫,上前一把将何贵远的手紧紧抓住了。

何贵远眼角也湿润了,两人不由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望着眼前的情景,于尚兰丙感交集,泪如泉涌,半个胜纪前的往事恍若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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