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六章同林之鸟
从尚书府出来,沈惟敬心思重重,事先答应的官升两级,石星连一个字都没提,至于赏赐的万两白银,也变成了石星给他的一张两千两的银票。但沈惟敬现在却没有讨要的资本了,毕竟已经成为体制班内的人,不可能事事再与上司讨价还价、索要报酬,领导给你多少,就是多少,领导不给,就说明你做得还不够,或是领导另有安排。
沈惟敬并不知道,万历皇帝和石尚书已经对他是格外的呵护了,他自以为成功的拖延了倭军,立下奇功,朝廷理当论功行赏,然而朝廷的龌龊却是他这个体制外的人所不能理解的。首先,他不是正道的科举出身,许多官员都把他当作幸进之徒,他立功越大,招致的嫉恨也就越大。其次,他走的是石星的路子,石星又是首辅赵志皋的忠实门徒,而赵志皋并非大臣递推出来的首辅,乃是皇帝指定,对皇帝言听计从,也不去争国本,因而招致了士林的非议,石星自然也成了攻讦的靶子。但赵志皋和石星都身居高位,没有强有力的把柄,政敌们不好发动攻击,但对小脚色沈惟敬,大家就无所顾忌了,随手捻些东西就扔了过来,说沈某人原来就私通倭寇、私自出海,本身就有倭寇的嫌疑,现在又私收倭寇贿赂,这才与倭寇达成有损大明天威的条款。
万历和赵志皋很清楚这些人的把戏,不过是在投石问路、打狗给主人看,因此他们对弹劾的奏章统统不予理睬,但为了朝政平衡,他们没有下旨褒奖沈惟敬,也没有给他升官,而且万历还是个抠门的主,连答应的一万两银子也不说了,给沈惟敬的两千两银子还是石星自己掏的腰包。
沈惟敬哪里知道,他为国立了功,不仅得不到应有的褒奖,反而有可能身陷囹圄,如果不是皇帝和首辅罩他,他还真有可能被那帮正人君子们刨出老底,然后丢进大狱。大明朝的党争,有时就是这么污龊。
为了耳根清净、也为了继续给明军争取时间,万历干脆把沈惟敬再次派去高丽。如果沈某人这回死在倭寇手中,那就万事皆了,朝臣们肯定满意,因为官场的异端没有了,皇帝也不心痛,反而会觉得少了一个债主,最后君臣多半还会一起来拔高死者,给沈某人一个荣誉称号,再把沈某人塑造成一个为国请命的光辉典型。如果他还能活着回来,大家反而有些难办了。
可怜的沈惟敬哪里想得到这么深沉,很早就跟着父亲抗倭的他,自小就有一腔为国出力的热血,当然也想由此而出人头地。但久在体制外游弋的他,对体制内的水深水浅毫无了解,他自以为只要一心为国出力,就能得到应有的回报,却不知道体制内的升迁并不是看功,而是看势,势包括个人的声望、功绩、所依附党派的实力、皇帝和朝中大佬们的印象、士林的风评、家乡官绅的支持、能支配的财力,等等,功劳不过是势的一种。只有当水到渠成之势成后,升迁才能获得朝廷上下的认可,大家才不会成天给你找麻烦,更不会时时刻刻的想拉你下马,党争还是有一定潜规则的,如果一味的你死我活,没有一点妥协和歇息,那大家当官多累啊。
沈惟敬作为一个新人,还不是科举正道,想着靠一两件功劳就青云直上,是根本就不可能的,即便他有石星的帮衬也不行,因为这坏了大明朝官场的规矩。明朝也不是没有幸进的火箭干部,像英宗时的王谨,武宗时的钱斌,还都权倾一时,但最终的结果却是被大臣们联合起来,灭了他们的全族。
沈惟敬虽不懂得很多,但多年的混世经验让他有种不太妙的直感,他闷闷不乐的回到了家,开门的却不是他的老仆沈嘉旺,他这才想起沈嘉旺被留在平壤小西行正那里作为人质了。
陈淡如已经准备好了酒菜,沈惟敬看着这个往日的头牌名妓,现在铅华洗尽,衣着朴素,像个平常人家的主妇一样为自己斟酒端菜,不禁叹道:“淡如,苦了你了。”
陈淡如一笑:“老爷,说什么呢?这不正好吗,贱妾早就想从良了,你现在又是官身,贱妾虽无名分,能侍候老爷,也是知足了。”
沈惟敬在烛光下看见陈淡如的手,昔日那双抚琴弄棋的细腻柔荑,现在已略微发硬,他不免有些心痛,问道:“你平日在干活?”
“贱妾闲着也是闲着,干干活还能解闷。”
沈惟敬沉默了片刻,说道:“你还是回家乡去吧,你知道我在嘉兴老家那里有家室,老妻仍在,我年纪也大了,又有儿子,不想再纳妾。”
其实沈惟敬一直都没有和陈淡如圆房,原来陈淡如在青楼时,沈惟敬对她也是相敬如宾,未曾有过肌肤之亲,当然那时沈惟敬是为了博得陈淡如的好感,然后通过她与石星挂上勾。
“贱妾知道身子不净,但贱妾愿意侍奉老爷,不求名分。”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还年轻,吊在我这个快入土的老东西身上,岂不是荒废了你的青春?”
“老爷,有些事贱妾也不能做主,望老爷体谅,石大人专门叮嘱于贱妾,要贱妾侍奉老爷。”
“唉。”其实沈惟敬早就知道这个结果,只是他还心存侥幸而已,他不愿意把陈淡如拖下水,但现在的情况却是他不能左右得了的,他开始怀疑自己原来一心钻营是否正确了。他掏出石星给他的那张两千两的银票,递给陈淡如:“这银票你收着,是朝廷赏赐我的,以备将来你不时之需,我跟着又要走了,还是去高丽。”
陈淡如一惊,问道:“你这不才回来吗?怎么又是你去,难道朝廷没人了吗?”
“这是陛下的意思,我能不去吗?这趟过去,能不能回来,我也不知道了。”
历史上,沈惟敬第二次离开北京去高丽和倭国,就再也没有回到大明。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九月二十五,战争刚刚结束,沈惟敬就因议和失败,被判欺君之罪,在高丽被处斩。而二十天前,启用他的兵部尚书石星,也因为议和失败,在北京刑部大狱中病死。
沈惟敬接着说道:“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不能纳你了吗?前方战事变化不定,稍有不慎,便是万复不劫之灾,你本无辜,我不愿到时牵连于你。你将身契和银票藏好,这也是我所能替你做的了。”
陈淡如一听,跪了下来,轻轻的哭泣起来:“老爷大恩,淡如没齿不忘。淡如托老爷之福,才得以脱离风尘苦海,余生愿侍奉老爷一世。老爷既然说此行难以再回,贱妾愿意追随老爷左右,生死与共。”
沈惟敬赶紧站起身,把陈淡如扶了起来,说道:“你糊涂啊,我本已年近花甲,活不了几年了,你还来殉葬么?我明日就让你回家乡去。”
陈淡如苦笑道:“老爷,如今这情况,贱妾能回得了家乡吗?锦衣卫的力士每日都来门口站着,名为护卫,实则看押。”
“你跟我又没关系,他们何至于此?”
“贱妾已经入了你的门了,怎能说没关系呢?想来老爷在嘉兴的老家,多半也被看护起来了吧。”
沈惟敬颓然的坐了下去,他这才知道自己当初是何等的天真,真以为凭着一腔热血、一张利口,就能像班定远一样万里觅封侯。一旦他入了局,参与这等军国机要大事,他就成了一枚棋子,死活哪还由自己做主,全在人家的一念之间。
他喃喃的说道:“你跟我去作甚?倭寇那里是龙潭虎穴,你一介女子,无异羊入虎口。”
陈淡如道:“老爷年事已大,这一路又艰辛无比,再加寒冬将至,老爷须得要人服侍,以免遭遇风寒疾病,老爷身体亏损事小,误了朝廷大计事大。再说贱妾原来也会些倭语,是你那老仆沈嘉旺教授贱妾的,贱妾妆作仆从,在人前也不抬头,他人岂能知贱妾为女子。”
沈惟敬道:“路途遥远,你吃得消吗?还有你的脚又不能行走自如。”
陈淡如笑道,“贱妾自幼家贫,哪还怕苦。”然后她又伸出脚,说道:“老爷请看,贱妾乃是天足,小时家中要我干活,就没有裹足,后来卖到青楼,却过了裹足的时候了。”
沈惟敬恍然,他一直都没有与陈淡如同床,自然不知道陈淡如是大脚,他只是有点想不通,陈淡如既然是大脚,怎么还会成为头牌。其实陈淡如也知道自己的短版,于是在诗词琴棋上下了苦功,再加她的天生美貌,引得一帮官绅士子们趋之若鹜,纷纷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另外由于她的身价不菲,能成为她入幕之宾的人并不多,还往往被她用酒灌得迷迷糊糊的,自然就没人发现她的大脚。
沈惟敬对女子裹足却没有什么好感,因为早年抗倭,家乡的妇女为了躲避倭寇侵袭,基本都是不裹脚的,而他的老妻、妾室、女儿、儿媳和孙女,也通是不裹脚的。
“好,你既有意陪老夫赴汤蹈火,我就承了你的意,明日我就去找石大人,请他允许你随我前往高丽。另外,我还会写信给家里,若是你我一同死在高丽,让他们把你也记入家谱。”
陈淡如一听,再次下跪,说道:“多谢老爷,淡如愿此生追随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