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二章单刀赴会
万历八月二十九,平壤西门(普通门)外,降福山下,旌旗飘扬,杀气腾腾,一万多的倭军将士;列成黑压压几个大阵,摆出一副大战来临的架势。阵势中央,拉起了一圈帷幕,树起一排倭军的竖幡旗,中间最高的一面旗帜,上面却是一个怪模怪样的药葫芦,大旗之下,坐着一排倭军将领,当先一位穿着华丽大铠的,正是倭军第一番队统帅小西行正,他身后坐着的是松浦镇信、有马晴信、大村喜前、五岛纯玄等大名,外交僧景辙玄苏也位列其中。
很多倭军将士都以为今天小西行正要举行大典,或是大操演,但将领们却都知道,今天的阵仗只是为了一个人摆的,一个大明来的老头,大明皇帝派来的钦差使者。
按理来说,大明钦差从北边的顺安过来,应该走平壤的北门,也就是七星门而入,当初祖承训也是自七星门杀进来的。但现在松浦镇信正在北门外的牡丹台上修筑堡垒,小西行正不想让大明使者看到,他担心大明使者就会借此窥破自己心虚的底细,他还想让大明使者觉得自己随时都要北上攻打义州,于是便让宗义智带着沈惟敬绕道走平壤的西门。
巳时三刻,一骑倭骑飞马入阵,来到中军帷幕前滚鞍下马,向小西行正禀报:“大人,明使到。”
“明使来了多少人马?”
“只来了一人,带着四个侍卫。”
众将闻之哗然。
小西行正又问:“明使见我军阵势,可曾慌乱?”
“与宗义智大人谈笑如常,毫不慌乱,但他那四个手下,皆惶惶不安,一人还跌落马下。”
小西行正眼皮一跳,心道来的还真是个有胆识的人,不愧是大明的使者。
其实沈惟敬心里也怕得厉害,这次南下孤身入虎穴行缓兵之计,黄应晹只准他带四个人,就是怕人多走漏风声,让倭寇得知辽东空虚,结果现在他只能强撑架子,效仿三国的关云长单刀赴会了。
沈惟敬一行人一过清川江就被倭军前哨发现了,他命令家仆打起写着“奉旨抚倭”的旗帜大摇大摆顺着大道向南走,他相信会有倭寇认得出这几个汉字的,即使不认识,也会感觉到异常而前来查探的,不会上来就杀人。他估计得不错,那些发现他的倭兵虽不识字,但觉得这行人既然敢如此无所顾忌的在大白天走路,多半会是对方的使者或是来投靠倭军的,于是便小心翼翼的围了上去。倭兵们却没想到沈惟敬居然会说倭语,这下领头的倭军足轻头觉得事情超过了自己的职权范围,就带着沈惟敬回到前哨营地,将沈惟敬交给了顶头上司,一个足轻大将。这个足轻大将一听是大明的使者,也不敢怠慢,就带人把沈惟敬交给更上一级的将佐,于是倭军一路接力似的把沈惟敬一直送到了顺安,而得到消息的小西行正派了对马藩的藩主宗义智到了顺安来接他。
沈惟敬虽然没见过宗义智,但一看对马藩的旗指物就知道是宗义家的人了,宗义智又这么年轻,沈惟敬一下便猜到了宗义智的身份,但他拿足了天朝上国使者的派头,倨傲的说道:“对马藩的宗义智阁下吧?吾乃大明天子的钦差,见吾如见天子,何不跪下?”
沈惟敬说的是汉语,但宗义家的家臣和武士很多都出过海见过世面,不少人都听得懂汉语,于是齐齐地看向宗义智。
宗义智一怔,马上也用汉语说到:“倭国并非明国之藩邦,你我各事其主,吾岂能跪他国之主?”
沈惟敬微微一笑,问道:“不知你国国名由何而来?”
“日出之国。”宗义智顺口就出来了,但瞬即觉得不对,日出之国是大明太祖爷给倭国取的名字。
“既然知道,还说不是藩邦吗?当初若不是太祖爷钦命你国为‘不征之国’,岂能还有今日之倭国?又能嚣张至此?”
宗义智脸色燥红,唯唯诺诺不知该说什么,沈惟敬又道:“天朝已发大兵七十万,来压境上,尔等命在旦夕。然万岁爷有好生之德,不想多杀生以伤天和,特命本钦差前来宣慰尔等,看尔等与高丽有何曲折。尔等若是知趣识势,束兵缚甲退回本国,万岁爷既往不咎,若还是执迷不悟,尔等俱成齑粉矣!”
宗义智赶紧说到:“高丽国君居心叵测,中伤我国与中原之关系,使得我国无法朝贡,故我国太阁殿下才兴兵问罪。”
沈惟敬又问:“借道伐明,又是何人所提?”
“皆是高丽人诬陷。”
“既如此,可领本钦差去见你家小西行正大名,看他又怎么说。”
“嗨,明日在下就引大人去平壤,小西大名会在那里恭候钦差大人光临。”宗义智暗暗抹了把额上的汗珠,他对大明还是有所了解的,知道大明有百万大军,现在看来真的把大明惹毛了。袭击平壤的那三千辽东骑兵可是给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虽然遭到埋伏,又受到城内建筑物的限制,不能施展,但倭军最终还是没能全歼这些骑兵,他们的主将更是带人硬生生的杀出了重围。而那些被困在城内的明军骑兵,也全员战死,无一人向倭军屈膝投降,反倒是那几百高丽骑兵投降得飞快,这样的军队,不说七十万,就是七万也够倭军受的。
宗义智却不知道,那边沈惟敬也暗暗松了口气。沈惟敬心道好歹把倭人给唬住了,没落下大明的颜面,算是过了第一关,看来七十万大军还是蛮有威慑力的。
但沈惟敬却没想到今天这第二关的阵仗如此之大,小西行正太高看他了,几乎把所有的人马都拉了出来,来给他使下马威。当一万多倭军官兵一起呐喊时,震天的喊声当场就把那几个手下给吓住了,两个锦衣卫的小旗还算稳得住,只是手足止不住的乱抖,两个家仆就惨了,一个吓傻了,愣在马上流了一裤子的尿,另外一个当即就栽下马去,不省人事。
但所有的倭人都没管那四个小角色,而是全都在看沈惟敬,然而令他们失望了,沈惟敬脸上波澜不惊,而且宗义智还发现沈惟敬不仅没有丝毫的畏惧之情,反而浮现出一种异常的兴奋之情,他哪里知道这千军万马的磅礴阵势,反倒勾起了沈惟敬潜藏已久的回忆,当初跟随父亲带兵,面前也是数千将士披坚执锐,气吞山河如虎,好男儿立世,不正当如此吗?
“不错,军威严整,怪不得高丽一溃千里。”沈惟敬捻着胡须,微微点头,赞叹起倭军来。
听了这话,一直在沈惟敬面前抬不起头的宗义智总算找回一丝优越感,于是问道:“与明军相比,又如何?”
宗义智心道,不管怎么说,倭军才在平壤击败了大明最精锐的三千辽东铁骑,首战告捷,沈惟敬怎么也拽不起来。哪曾想沈惟敬鼻子哼了一下,不屑的说道:“大明雄师百万,九边精兵不下五十万,皆为常年与蒙古征战之精锐骑兵,京师卫戍禁军二十万,皆装备鲁密铳,比你军之铁炮威力更甚。而且你军只有铁炮,却无大炮,大明天军有三千斤大炮百门,千斤大炮千门,小炮无计。折损于平壤的区区三千骑兵,不过九牛一毛而已。”
宗义智脸色再次燥红,不敢再说一句,老老实实引领沈惟敬前行。沈惟敬一进入倭军大阵,倭军就如波开浪裂,闪出一条通道,通道尽头就是小西行正所在的帷幕。沈惟敬在枪林之中,策马缓缓而行,与宗义智谈笑风生,视千军万马如无物,宗义智心中更是钦佩无比。
端坐帷幕之中的小西行正回头对景辙玄苏撸撸嘴,景辙玄苏站起身对小西行正行了个礼,走出帷幕,带着外面的几个僧人朝沈惟敬迎了上去。
沈惟敬见一个倭国的僧人前来迎接,眉头一皱,抢先说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你既落发为僧,当以慈悲为怀,奈何助纣为虐,佛也杀生吗?”
景辙玄苏顿时被镇住了,一肚子的外交词语居然说不出口来,只得双手合十行礼,辩解道:“嘉靖十八年,吾师渡海远赴中原,拜在四明禅师座下,世宗皇爷特赐吾师金色御制袈裟一件,如今贫僧传承了吾师衣钵,诚心向佛,怎会助纣为虐呢?全是因为高丽人欲阻断我国向大明进贡,才致于此,生灵惨遭涂炭,贫僧也是有心无力啊。”
沈惟敬当然知道这个倭国和尚是在信口雌黄,而且倭国的要求岂会仅仅要求重新恢复贸易,但他也不想再和景辙玄苏打锋,说道:“大师既然佛心尚存,又与中华有缘,就该劝你家大名为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本钦差来此,也是为少杀生,多积德,化解两家兵戈之灾。”
景辙玄苏诺诺应道:“贫僧也是此意,愿助上使一臂之力。”
“好,且引本钦差去间你家小西大名阁下。”
“上使有请。”景辙玄苏恭恭敬敬的在前引路。
此时小西行正拿个望远镜远远的观察,末了放下镜筒,自言自语道:“宗义智和景辙玄苏看来都被那明使折服了,来的还真是一条猛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