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九章民间异士
顺天府,北京城,护国寺西口,一溜三间门面的店铺,高高挑着一面酒旗,上书“柳泉居”三字,笔力刚劲凝重,据说是奸相严嵩的绝笔之作,但严嵩早已死掉,自然无法考证,而历代“柳泉居”的掌柜都摸棱其词,反倒吊起了人们的好奇之心,再加上其独有风味的黄酒和精湛的山东鲁菜,使得“柳泉居”生意异常兴隆,名头稳居京城各“居”之首。
“柳泉居”之名由铺面后院一柳、一井得之,井水甘冽,酿成的好酒远近闻名。“柳泉居”还有个特点,就是菜肴以中档为主,而且不像其它酒楼,一旦出名便转型高端路线,以貌待人、看人下菜,“柳泉居”却不管客人贵贱,一律热情招待,就是只买个馒头也是笑脸相迎,唯恐招待不周。“柳泉居”以实惠著称,特别受上京赶考的举子和进京的官员所喜爱,因为这里花费不高,却要有名气有名气,要有档次有档次,而那些清寒的低品级京官也喜欢在此相聚,使得这里成了朝中各种小道消息的集散地,于是一些有心之人便时常来此处光顾,以窥觑朝中的风向。
今日,就有一位这样的老常客又坐在了堂中,他就着一碟香卤豆干,慢慢的呷着黄酒,一坐就是半上午。这位客人年事虽高,但身躯伟岸,胡须修长,两眼之间神采奕奕,面带微笑似是在观窗外风景,实则却在留心听堂内客人交谈。他坐了一个多时辰了,面前的豆干和黄酒居然都没下去多少,堂倌也不催他,更不会装模作样跑来打扫卫生。
“柳泉居”的掌柜和堂倌都熟识此公,姓沈,江浙人士,常来此久坐,一壶黄酒、一碟豆干或是一碟花生,一坐就是半天,等到饭点时,要么点几碟小菜,要么就会自觉离开,不会占用酒店的位置,有时他也会客,但都是一些小官、商贾和清寒的士子,花费也不多。掌柜和堂倌始终热情相迎,从不给他使脸色,还恭敬的称他“沈老”。据他说年轻时曾在胡宗宪的幕府行走,后来胡宗宪倒台,就去做了海商,如今老了,便来天子脚下当一太平寓公。
今日这位沈老先生一大早就来了,那时店铺还在贩卖馒头包子稀饭等早点,他也叫了一笼小包,就着小米粥慢慢的吃,吃完了,又叫了碟豆干,烫了一小壶黄酒,自斟自饮起来。堂倌也不见怪,还笑嘻嘻的问他今日是不是在此吃晌午,他也笑着应了。
到了中午,“柳泉居”的客人渐渐的多了起来,而沈老先生果然没走,让堂倌上了两盘小菜,又将吃剩下的半壶酒烫了烫,将就吃了起来,边吃边侧耳听邻桌几个吏员的谈话。这时,店外匆匆忙忙来了一个家仆,拿眼四处张望,一个堂倌在门口迎着,笑问:“这位客官可是来吃饭的?”
“我来找人,沈老先生可在此处?”
“沈老先生?哦,来了,就在那边窗前小桌。”
“多谢。”这家仆也不要堂倌迎领,径直就朝那小桌走去,堂倌在后看着他走到沈老先生的桌旁,行个礼,低声说了几句话,就见那沈老先生猛的站起,也不顾及旁人,仰天大笑起来,引得满屋的人都惊讶地看向他。
“柳泉居”的掌柜放下算盘,从柜台里转了出来,上前笑问道:“沈老先生有大喜事?”
“呵呵,我沈惟敬终于等到了今天,三十年了,三十年了,终于可以慰籍父亲大人了”说罢,沈惟敬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拍在桌上:“掌柜,这几年多有叨饶,这银子聊表歉意,以后老夫怕是难得再到贵店了。”
掌柜拿起银子一掂,笑道:“沈老先生要回家乡了?但这五两白银太多了,再说平日里您也不欠小店什么酒钱,这银子您快收回,今日这顿算是小店请客了,与沈老先生贺喜。”
沈惟敬却将银子硬塞到掌柜手中,然后大笑着就往外走,临出门时,吟颂起:“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后来,“柳泉居”又多了一则传说,据说沈惟敬落魄时曾在此流连忘返,从此堂倌只要见了外地来的商贾、举子和官员,都会指着靠窗的那张小桌说道:“客官,当初沈老先生可是在那张桌子坐了好几年的,最喜欢本店的黄酒。”
沈惟敬是被兵部尚书石星找去的,石星终于把他举荐到天子那里去了,他能不兴奋吗?一介白衣跃龙门,从此不是蓬蒿人。
沈惟敬与石星攀上关系,却是靠两个女人,两个北京城的名女人,就是两个名妓,一个叫陈淡如,一个叫文表茂。这二位都是沁香楼的招牌,文表茂被兵部尚书石星赎身纳为小妾,甚是宠爱,后来石星原配去世,石星也不续弦,以夫人待表茂。而沈惟敬常与友人去沁香楼,偶然得知陈淡如也是嘉兴人,于是便攀了同乡,而沈惟敬见多识广,言谈风趣,对陈淡如也只是以礼相待、风雅相交,而无床笫之事(实际上是沈惟敬囊中羞涩),让堕入风尘的陈淡如眼睛一亮,两人遂成忘年之交。当沈惟敬得知嫁入尚书府的文表茂是陈淡如的闺蜜后,更是刻意与陈淡如来往。
后来文表茂过生,邀请沁香楼的姐妹入府赴宴,沈惟敬趁此跟随陈淡如混进尚书府,石星听下人禀报后,觉得有趣,就把这个老头请来叙谈。而沈惟敬却是为此做了充分准备,整个人是衣冠飘逸,隐约有仙人之气,谈吐更是神采飞扬,口若悬河,特别是对高丽、倭国的情况颇有见地,让石星暗暗称奇,以为是民间异人。
等沈惟敬说起原来曾在胡宗宪麾下抗倭,石星就开始重视起来。他随后调阅了当时的文档,发现沈惟敬没有吹牛,他和父亲沈坤确实是在抗倭中立过大功,还救过胡宗宪本人,沈坤还被胡宗宪由清客幕僚破格提拨为实职千总,只不过胡宗宪倒台后,他父子也被除名,后来就不知所踪了,应该是沈惟敬自己说的,去跑海商了,因此才对高丽和倭国的情况这么熟悉。
石星管着兵部,自然对高丽和倭国的事情比较在意,而朝中的官吏,却少有熟知外面情况的人,甚至会说倭语和高丽语的都没几个,礼部是有几个通译,但却不归他管,于是他便时常找沈惟敬来了解高丽和倭国的事情。当高丽战争爆发后,沈惟敬更是成了兵部尚书府的常客,石星想礼聘沈惟敬为幕僚,却被沈惟敬婉拒了,倒不是沈惟敬看不起那点幕僚的工钱,而是他想着借此机会入仕,完成沈家的升级大业,而一旦入幕,就只能终生为吏了。
当石星在万历面前想起派人去忽悠倭寇和谈、拖延倭军进军之时,他第一时间就想起了沈惟敬,并向万历举荐。万历听说此人原来是胡宗宪的手下,还去过高丽和倭国,二话不说就同意了,他也知道朝中那些官吏的模样,做圣贤文章、拉圈子搞党争、不择手段捞钱,个个是高手,真正能够胜任外交事务、还精通夷语的,怕是难得找出一个人来,他马上敕封沈惟敬为神机营游击将军(只能走武职,走文职的话,文官们绝对会发起铺天盖地的奏章攻势),令沈惟敬即刻前往高丽,表面是去刺探军情,实际上是去与倭军假和谈。
沈惟敬喜气洋洋的进了尚书府,感激流涕的接受了敕封,然后石星一盆凉水泼下来,要他匹马单枪的去高丽忽悠倭寇,惊喜加刺激,让快六十岁的沈老先生险些当场闭气。
石星看着不吭声的沈惟敬,嘴角微微一笑,这老家伙想当官想疯了,不怕他不去,于是说道:“沈老先生,哦,沈游击,你可知道,我朝只有武职才能封侯,想那张居正位高权重,终究也封不得侯。沈游击老骥伏枥,何不效那班定远,万里封侯,寻得光宗耀祖,庇荫子孙。”
沈惟敬心道,当初班定远身后有大军压阵,身侧有三十六死士护卫,我呢,只给个空头衔,然后就打发到凶残野蛮的倭寇那里去了,人一个不给不说,就是银子也没给一两,光在天上画个月亮,就让我去登天?这是摆明了是把我扔出去当骰子,转到龙虎豹你们大发,转不到也只死我一个,我是想当官不假,可不想去当要送命的官。沈惟敬心头不忿,便默不作声。
石星当然也知道不能只拿这些空头的虚幌子去让沈惟敬卖命,接着说道:“陛下赐你白银一万两,着你自备仪仗、车马、随人、礼品,事成之后,官升两级,还有万两白银赏赐。”
沈惟敬一听,先付一万,事成再付一万,外带升官,价钱还算公道,想那万历爷万钧之体,金口一开,定不会失言,富贵险中求,反正人也老了,最后搏他一回,于是这才表态:“谢万岁爷恩赐,臣定不辱皇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