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摸排
愉快的午膳与小憩之后，穆子延又写了一下午的文章，他是个真正的天才，不论什么风格都能写到极致。锐意改革的、稳重老练的、灵气逼人的、剑走偏锋的、花团锦簇的、犀利简洁的……同一个命题写策论写八股写奏疏他都写出花儿来，一下午洋洋洒洒做了十篇文章还绰有余裕，李之戎圈完他的文章，只能感慨天下真有人是文曲星转世来的。即使他没人带着摸不着下科主考的口味，单凭这溢出纸墨之外的文气，考官也舍不得他的卷子！
李之戎自认早已是灰心之人，也被他做的一篇少年意气的文章激得有些热血，提笔缀道：“汪洋恣肆，锐意锋芒，何其天成！天下文魁，非君而谁？”
穆子延被他这样夸奖，俩眼睛乐得亮晶晶的仿佛当初他大梦醒来又回年少时代的情景。
穆子延在李府一连住了两天，因他在，黛玉举止行动不免有些拘束，也不能随时和父亲见面、请安、说话，心里很有些不自在。这两年黛玉管家，能耐上来了，心气更加高了，越发有气势了，却越来越粘人，是以被隔了两日她虽面上无甚表现，暗暗则颇有微词，因看李之戎心情好，故而不曾表露出来。好容易到了二十九，清早洗漱用膳完毕，黛玉那里传话说贾府的小姐到了，李之戎便叫准备好车马，穆子延与李之戎共乘一架覆青布的油壁车，迎春虽带着几个人过了府却未备车马，黛玉又让安排下一辆车，迎春不能辞，只在心里为父母吝啬致使自己只能劳烦黛玉与她安排车架倍觉惭愧。黛玉倒不觉什么，她没有拿出仪仗，只套了一架寻常的马车，算上得脸的丫鬟婆子，整整齐齐五乘马车，浩浩荡荡一队三四十人直往东南方的学士府去。
张学士府在寸土寸金的地方，离国子监极近，宅子不大，地价却高。黛玉与迎春弃车登轿，不过小片刻就到了张夫人的正房，张夫人带着张家的几个小姐正在正房等着迎接她们。
前面李之戎、穆子延也和张学士见上了。张学士已过花甲，发须皆白，穿一件深灰色的绸布长衫，显出一身的雅风文质，不愧其大儒的名声。一番寒暄过后，张学士因先头几天听过穆子延论学，很是欣赏，故先问了穆子延的功课，穆子延将这两日与李之戎论书作文的情形一一说与他听，张学士捻着胡子道：“你是个勤奋的，就这样保持，万莫效那些浪荡子儿，有几滴墨水就晃起千层浪来，到了下考场时被一卷子拍墙上，难看。”
穆子延垂手道：“学士教诲，晚辈一定铭记于心。”
李之戎道：“张师兄又吓唬小孩子，子延可懂事了。”
“唉，可惜太懂事啊！”张学士叹一声，却没说可惜在何处，回头吩咐人取一刀新裁的玉澄纸给穆子延拿着写字儿，又道，“师弟素来不喜出门，突然送拜帖给我，吓我一身冷汗。当年师弟积威犹存哪！”
“张师兄说笑，那是师兄弟们见我小，让着我呢。”李之戎轻飘飘地把他的试探推回去，“今儿我寻师兄，一则走动走动，二则，是想求师兄一幅字、一幅画儿。”
“字画？我就知道你必有所想。”张学士边说边爽快地叫书童铺纸取兰香墨，又问道，“画自然是我自作主张。这字嘛……师弟要什么字，写什么？”
“是要拿去誊抄后供经的文字，张师兄觉得应该写什么就写什么。”
张学士点点头，在白纸上划定了结构大小，提笔一蹴而就。
同时，后院里，迎春才知道自己的外祖母还活着！亲母闺名绣儿，生得聪明伶俐，六岁上为给母亲治病才卖进张府为奴，后陪嫁至贾府，当时张氏让她赎身，原是指望这个从小到大一直极为熨帖的侍女将来能明媒正娶的去一小康之家做当家太太，却谁知竟在最后的关头被贾家大老爷占去了身子，绣儿原想一头碰死却被张氏救下，张氏和绣儿痛哭一场，最后她能为这个丫头争取到的也就是一个正式的姨娘身份而已。张家家风严明，对下人并不苛责，绣儿还在府里时和寡母有些往来，她母亲倒是个知恩图报的人，靠绣儿的贴补弄了几亩地，家里日子好过时她时常拿地里的土产孝敬张家的夫人小姐，绣儿去了，这两边关系也没断。张夫人嫁得早，和小姑子一起处了七八年，和小姑子的贴身侍女也有些旧恩，见迎春长得和绣儿有八分相似，往事种种袭上心头，眼上泛了一圈儿红色，还是有女儿们相劝，才止住了鼻酸，抚着迎春的辫梢道：“我才知道绣儿有你这个女儿。早知道，该接你来住。你母亲是个好孩子，如今我身边的人，从你大姐姐数起，十个也不如她一个。当年她还帮我和五姑奶奶打棋谱呢，一晃眼，你都这样大了。”
迎春本不善言辞，千言万语难说，只在眼里浮出些泪花来。
张夫人又道：“你既然来了，不如小住几日，我叫人接你外祖母来，你也认认人才好。怎么能有人不认得自己的娘舅亲戚呢？”
黛玉笑道：“正是这个道理，阿弥陀佛，我今儿带二姐姐一起来，可算来对了，做了件好事，佛祖灯前，必定记我一笔功德。”
“郡主嘴巧，一笔功德哪里够使的。”张夫人揣度迎春的品性，必然不敢主动和荣府说想在张府小住，故对黛玉道，“郡主就不想再添两笔功德？”
“怎么不想。夫人稍后，二姐姐且等等，我写信和外祖说，就说我投了伯母的缘，伯母留我住呢，二姐姐一起来的当然一起走。既遂了二姐姐的心意，又全了伯母的交代——”黛玉边说边竖起两根玉雕似的手指，“又添两笔功德，再没这样的好事。”
张夫人合掌笑道道：“如此最好，枕波，横溪，伺候郡主娘娘笔墨。”
黛玉写了信给贾母，不一时得了回音，当然无不肯者，迎春便顺理成章地在张府客厢住下了。黛玉以灵气逼人，饱学犹胜男子，深得张夫人喜爱，又和张家几位姑娘很投契，故也被张夫人留下小住，至晚间，便只李之戎和穆子延两个回府。
因谢道才讲学尚需时日，穆子延便准备在李府多盘桓几天，谁知二九才过，三十这天宫里就来车马接李之戎进宫，穆子延只得依依不舍地与李之戎挥别。
宫中并无他话可叙，左右就是李凤清没处出火，见哥哥得空了赶忙找人回来过夫妻日子，李之戎才把他得罪狠了知道他发起狠来自己会是个什么下场，也不敢和他顶，李凤清说啥他听啥，只要不过火，他都听从，夫夫两个倒真的过了段和和睦睦的日子。那时节李凤清心气儿极顺，整治政敌的手段都轻了不少，换来朝野上下一片“仁君圣主”的感恩戴德。李幼虎斥为“犯贱”，太上皇那时候对老臣极好，到现在都护着他们，但是这些人背转过身就拆太上皇的台，从国库里掏钱的，欠债不还的，损公肥私的，搀和夺权的，甚至操纵后宫的，哪里对得起太上皇的那份心。如今被李凤清收拾了两年，现在李凤清只是少刮他们几升血，他们也愿意把皇帝供起来，不是犯贱是什么？
李凤清和李之戎深以为然。
七月七日乞巧，七月初八黛玉回府，李凤清也回去了。
黛玉叽叽喳喳地和李凤清回明了在那府里的事儿，周妈妈在一旁伺候着，不多时就把旁人都打发走了，李之戎知道这是她有要紧的事禀告的意思，便在黛玉回房后留下周妈妈一起到书房说话。
“这么说来，你的消息，是张夫人故意说的？”
“老奴不敢确定。当时确实没有别人，张夫人遣退了所有下人，理应不知道老奴在外面。老奴听见张夫人告诫荣国府长房大小姐要离二房越远越好，更莫要接近宁国府。后面的消息就是从张府老人那儿打听来的。不过因为张府下人口风紧，实在不曾听到什么消息，只模模糊糊地知道出嫁的五姑奶奶和宁国府已故的秦氏关系极好，可能会有些什么消息捎回去也未可知。”
“如果是这样，她让那府里长房大小姐远着宁国府也是了，毕竟秦氏的死因不难打听。可为什么要远着二房。这多难啊，他们又不曾分家。”
“是不是……是不是和宫里那位有关系。宫里那位是借着上皇上位的。”
“即便如此，也不需要远着她家人。再看看罢。”李之戎道，“不过也算是个打听消息的方向。可知张氏的旧人去了哪儿？”
“这个老奴打听了，少数几个被发卖了，大多数还是留在贾府，一半儿以上给长房二少爷使唤，还有一些在大老爷那儿，另外有一些在铺子里。这些倒是忠心耿耿的，继夫人几次想插手，都没成功。”
“找得到就好，继续打听着罢。”
“是，老奴一定办妥当。”周妈妈应了，觑着李之戎的神情道，“主上对此事也万分上心，外面铺子里的事，主上的人更帮得上一些。要不要和德公公留个话？”
“嗯，说的也是，留个话吧。我倒要看看，圣上那儿会给我们什么消息。”
周妈妈心中陡然一沉，她抬眼看看李之戎的表情，李之戎一向情绪内敛，她当然看不出什么，但是李之戎最后这句话的语气……周妈妈咂摸片刻，道：“是。老奴知道了。”
周嬷嬷离开后，李之戎提笔在纸上开始写最近的收获。
谢家无疑知道些什么，但是他们不会说，谢道才在说到那件事时给的消息恰好说明了那个送到养生堂的婴孩十有八九不是他的孩子！若是他的孩子，齐王不会做得这样明显，谢道才更不会告诉他！
玉佩指向秦家姐弟，毫无疑问。如果秦氏真的不是他的孩子，那么玉佩，很可能是齐王故意放出来的，目的他不知道，但是真正的孩子一定在齐王手里！
虽然如此，秦家也不一定就什么都不知道，尤其是秦氏，她很可能知道一些事，尽管她知道的消息很可能是假消息，但是假消息也可能引出真相。
张氏与秦氏交好，如果是真的，那么张氏确实可能有消息漏出来给张家，促使张家做出决定。但是她的消息是经过她自己斟酌后才说的，且来源也不好说，几分真几分能用，不清楚。
圣上在其中的动作……他不知道。
他知道的仅仅是，他的孩子带走了一块玉佩，以及，孩子腰上有一小块拇指大的红斑胎记。这是只有王妃和接生婆才知道的事情。当然后来肯定还有别人发现，他不知道是谁。不过李凤清大约不知道这一点，所以李之戎从来不怕李凤清为了牵制随意找个孩子假冒他的孩子。不过李凤清也没让他失望，即使是闹得最凶的时候，李凤清拿来威胁他的也就是不让他出宫，不遣人帮他寻女，而不是拿人假冒，算他还有点底线。
那么最后的核心人物是齐王。这和他的感觉对上了。他在知道王妃表姐家的复杂情况时，就隐约猜到了齐王身上。
但是齐王不会说……不会说……
李之戎搁住笔，皱眉瞪着“齐王”两个字，许久没有动作。还是要等，要耐着性子打听，即使那孩子只剩一堆枯骨，他也要找到她。
过了片刻，德贵传完话回来了，就看见他家主子拿笔洗里的水浇在写了几个字的白纸上，他飞快地抬头飘一眼过去，依稀看见模糊的“齐王”两个字被水化开，洇成一团，然后他主子把废纸团成一团扔在他额头上：“看什么呢，收拾吧。”
德贵回过神来，一手捏着废纸团儿，一手捂着额头，傻笑着赔罪，迅速处理善后，不一会儿就把桌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再看门口，李之戎早就走了，德贵赶紧把收拾下来的写了字的废纸都撕碎了拿水浇上，交给小太监处理，又问清楚了李之戎的去向，忙不迭地跟上去。
头先因为黛玉在荣府，李之戎对荣国府的情形很上心，里里外外地帮着安排了不少，这时候他要打听张氏、秦氏的消息便容易了许多。秦氏的消息要得到得早一些，不过和周嬷嬷上回说的差不多，没甚新意可叙，只能追溯到养生堂就算完。那养生堂的人来来去去换了几波，早先收留秦氏的人已经风流云散，硕果仅存的几位也记不清她到底是怎样流落到养生堂的。李之戎对此早有所准备，倒不着急。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