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出师未捷身先死运去英雄不自由
八月一过,云州渐入深秋,寒气更甚,早晚已觉凉意刺骨。而在雍都等地,则至多再过一两月,便能有薄雪。届时寒风凛冽如刀,更是厚帐重裘不暖。与之相比,云州已经算是好的多的地方。不过即便是这般天气,朔风一起,对章绍如而言,依旧是颇难忍受的一件事。
出关经年,他将一己之心血抛洒在这片土地上,毫无保留,也收获了连绵丰收的军屯和兵精粮足的大军,却也不能不在心底自嘲,到底还是受不得这岁寒天气。人入暮年,思乡情切,即便是章绍如亦不能免俗,然而他距离故国家园,却似乎是一天比一天遥远了,渐有遥不可及之感。
尽管身为全军统帅,章绍如一直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家国之念,然而时过境迁,纵有钢铁一般的意志,他也无法否认,自己毕竟已经是一个年届六十的老人了。无论是精神和身体,都面临着不可逆转的衰颓。章绍如岂是不知,如果不是如今局势纷乱如麻,他早可以自称衰痛,就此退隐了。只是虽不能这样做,但其实连他自己都已经无法抵御内心席卷而来的倦勤之意了。
等到叶奇瑜与何桂清、卢良等人先后领兵离开云州。章绍如愈发觉得身侧萧索,而肩上的担子沉重,只是也还不能卸去肩头的重担。很快的,他又接到朝廷还于旧都的诏命,骁骑各营迅速的行动了起来。眼见连绵的旌旗与铁骑离开云州,身在中军的章绍如无端生起一个念头,这也许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踏足云州了。出征在即,此念不祥,章绍如想过也就抛开了,只在通过城门时低声叹了一句:“真冷啊。”
骁骑军自从兴平七年出兵沧澜关至今,在章绍如一手擘画之下,又恢复了当年征讨东南时盛壮的军容。宝剑磨砺已久,此刻该是利刃出鞘的时候了。沧澜关已成为瓦砾,大军行动,要想实现还于旧都的目的,就只有冒险从沉沙、幽谷两处山道分兵,而后在新城要塞汇合。这一次冒险,最终还是成功了,试刃的第一关竟是这般风平浪静,格外顺利。
徐秋岳所统帅的神策军早已等候多时,两军在谷口便已合兵,是此次征伐帝都,兵力最为充裕而强盛的一路大军。早在战前,徐秋岳就不断派出斥候,多方探查,发回的谍报都是不曾发现靖北大军的踪迹。因而各路兵马进军都十分顺利,依次在新城城下安营扎寨,旌旗如云,大有气吞山河之势,颇为豪壮。然而无论是章绍如,还是徐秋岳,都不会想到,局势的变化,竟会来的如此之快。
易君瑾所率领的靖北军主力,从帝都开拔以后,根本没有在新城设防,而是循燕岭山道,进入到山路的腹地之中,在于陶立取得联络之后,完成了一场壮烈而又精彩的行军。出其不意地到达了雁门关下。
因为朝廷与都护府有约在先,所以雁门关并无重兵驻守,何况作为前驱的,根本就是都护府的部队。陶立无异于在做一场豪赌,而在一开始,他就下了重注。当靖北军与都护府合兵一处,在这雁门关内,除非是章绍如亲自统帅骁骑精锐迎战,否则无人堪与其匹敌。易君瑾以雷霆万钧之势,攻占了自雍都以下,各处要塞关隘,更突袭了云州。云州州牧,自从上次在同卢良的争执中落了下风,始终怀恨在心,竟而变节,投靠了靖北军,甘为驱策,十分尽力。彼时,骁骑精兵,正在山谷之中行军,等收到各处烽烟示警,十万火急的军报时,大局已定,万事皆休了。
易君瑾从出兵伊始,战略就是先弥补当年不曾据守关外这千里沃土的错误。而弥补这一失误,从他率军出现在雁门关口,到占据云州,大功告成,才过去了区区十五天而已。
就是这短短的十五天,形势岂止是急转直下,简直是翻天覆地。云州的陷落,意味着骁骑大军,失去了最为稳固的后勤补给兵站。章绍如苦心经营,多年积聚,亦已经尽数落入易君瑾的手中,此消彼长,就算眼前能够攻克新城和帝都,靖北军卷土重来时,骁骑军也已经无力再战了。何况,新城即便弃守,身在帝都的靖北将领,也是一定会采取坚壁清野,固守待援的战术,只求拖延朝廷大军,以待易君瑾回师,两面夹击。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此为用兵的铁律,如今章绍如骤失凭借。而且,陶立的倒戈,也意味着燕岭山脉不再安全,一条商路四通八达,处处都可能有伏兵。这样的局势,实在是棘手极了。如今距离骁骑大军最近的补给兵站,就是梓潼,但如果挥师就食,便再也无法实现原本各自牵制靖北守军的计划了。最关键的是,一旦前往梓潼与陈散原汇合,大军的侧翼,无人防护,届时易君瑾率军予取予求,整个战场,朝廷也彻底由主动进攻,转入被动的防御了。
这样进退两难的境地,所有人既没有想到,更不愿意看到。当务之急,只有先行遏阻占据云州的靖北军出关。好在道路只有两条,于是分兵扼守沉沙、幽谷两处道口,这个任务落在了徐秋岳的肩上。这显然,也是章绍如给了他一个一雪前耻的机会。
前番惨败的故地,如今重游,徐秋岳的心中五味杂陈。章绍如给他的军令乃是于道口安营扎寨,不许放靖北军一兵一卒通过。
至于章绍如自己,则决定率领大军,冒险越过新城,直击帝都,只在新城留下少量兵力用以监视。他生平用兵一向谨慎,此番却是在鹰愁峡一役后,再度弄险了。
然而鹰愁峡一役的结果差强人意,这次却没有那么简单,因为行军到半路,章绍如就病倒了,病势凶险,大有倾覆之危。仿佛是有一把无名业火,要从内而外,将他整个人燃尽一般。
如果说连番挫折,尚能坚持,这通消息,却成了压垮军心和远处朝廷中枢信心的最后一根稻草。更糟糕的事,骁骑大军,群龙无首,不得不暂时停驻于半途了。
章绍如病重的消息,自然没有片刻耽误就迅速地传向了各处紧要的地方。军报快马送到陈散原军营时,一向镇静的陈散原也不禁变色。眼下想要稳住骁骑的军心,也只有先派刘文静前去了。
在刘文静,这是义不容辞的是,章绍如不仅是他的恩师,更有知遇再造之恩,这个时候,他岂能置身事外。于是他与卢良,连行装都不曾收拾,领了陈散原的将令,即刻就道。快马加鞭,只用了一个昼夜,就赶到了骁骑大营,而此刻的章绍如,已经缠绵病榻,无法视事了。
自从兴平初年,为了军费报销一案平地波澜,刘文静受命远赴东南,与章绍如一别经年,如今聚首,几度沧桑,即便刘文静在此之前已经做了许多设想,仍旧猝不及防。章绍如的脸色很不好,不过神明未衰,可惜只说的几句话,便力不能支,昏昏欲睡。
刘文静询问左右侍从,才知道,几乎就是在一夜之间,判若两人,侍从无不惊骇,反复检点,是否照料时有粗心错漏之处,然而却是百思不得其解。
卢良自从统驭惊蛰,渐习暗杀手段,见章绍如这样的病容,再参详侍从之言,首先想到的,就是中毒。因而即刻召来惊蛰中用毒的好手,为章绍如诊治。哪知道一连换了三人,都说章绍如人虽然衰弱已极,却并无中毒的迹象。除非所用之毒,精妙至此,让他们无从察觉。
不过惊蛰亦坦言:“虽说天外有天,不过属下自问在此一道很下了些功夫,斗胆说一句,爵帅确实不曾中毒。”
这真是奇了!就在众人都是一筹莫展之际,反倒是每天前来问诊照料军医,说了句话。
“爵帅今年六十了,油尽灯枯,自然之数。”
这话众人乍听都觉不解,七十古稀,章绍如不过六十,而且体魄一向强健。早年征伐,餐风露宿亦甘之如饴。如今岂会在一夕之间,有此剧变。
那军医双鬓亦染寒霜,在座的众将,论军阶都远胜于他,然而论章绍如身边追随的时间长短,却又未必了。所以见到众将不信这话,也镇定的很,因为他照料章绍如的时间最久,对病势的来龙去脉,也最清楚。章绍如的病情,显然就是大限已到,非人力可以挽回的了。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孰能免俗?爵帅如今只是精神差些,并无沉重的病痛。也许时候一到,在睡梦之中就能荣登极乐,说起来,也是善终。”
照军医的看法,章绍如或许就在睡梦之中溘然长逝,这是真正的寿终正寝,在常人看来,还可以算是有福的事情。不过刘文静却不这么想。
“爵帅多少大事未了,牵念极深,何能就此撒手?”接着又压低了声音向卢良道:“大限将至,这看法不错,我看就在这几日必有变化。”
卢良亦有同感。他追随章绍如的时间不长,但回想自云州受章绍如识拔以来,整军经武,牧守一方,其间多少大事,多少擘画,何能安然。关外州郡数十,沃土千里,府库充盈,军械如山。都是章绍如苦心经营,倾注了无数心血而成。如今这历年的心血所得,竟成了靖北军中囊中物。无论如何豁达的人,恐怕都是抛不开的,卢良以此揣度章绍如的心境,其间的煎熬可想而知,正是有这五内俱焚的心境,方才有此油尽灯枯的迹象。
章绍如弥留之际,仍旧心念国事,在做好布置之前,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也不甘更不会撒手而去的。只是,卢良到宁愿章绍如不要有精神好转的时候,因而这样一来,很有可能是回光返照。至此,军中众将取得了共识,就在这三五天之内,章绍如的生死便要有个最后的结果了。
于是大军自然转攻为守了。好在陈散原派出了援军,带来了大批辎重,兵力粮草都很充裕,斥候更探明,新城要塞根本就是空的,靖北无论军民都不见半点踪迹。于是刘文静当机立断,大军即刻进驻新城,关防严密,更是不在话下。
不仅骁骑军中就连陈散原军中的的将领,都与章绍如渊源甚深,受过他教导提点,赏识栽培的不知凡几,此刻章绍如旦夕之间即会有变,于情于理这些将领都该前来探望和照料,略尽绵薄。只是这样一来不仅大事张皇,不利军心,万一靖北军突出奇兵包围新城,各军主要将领尽数被关在城中,关系不轻。尽管这个想法未免有些杞人忧天,但是正是因为近来匪夷所思的事情太多,陈散原宁愿谨慎些,也不愿真的发生这万一时,措手不及。于是两路大军的布置未变,各军将领也大都谨守岗位,只是谁也不知道,数百里之外,正有一人星夜兼程向着新城赶来。这人自然是叶奇瑜了。
自从章绍如病重的消息送到细柳关军前,叶奇瑜心绪难宁。只是细柳关的局势并不稳定,冯聿林去而复返,两军正在鏖战之中。此时说要去探望章绍如,叶奇瑜实在难于启齿。好在沈心扬很能体谅他的心境,而且身为战将,神思不属,在战场上对自己,对部下都是很危险的一件事。于是反而很果断地说道:“留在此地亦无用。你与阁老,情同父子,这件大事,无论如何都要去。”
说是大事,已是沈心扬有意隐晦,实则既然是情同父子,那么老父临终之前,做儿子的又岂能缺席。叶奇瑜体会到她话中的微意,很是感激,也更加惦念章绍如的安危。在心中盘算了一下,眼下的战局,自己单枪匹马,反而易于闯关,就算遇到阻拦,以叶奇瑜的武艺,沧云甲之犀利,都不必太过担心。苏勒并不把眼前的天策军的攻势放在眼里,对于叶奇瑜和章绍如之间的渊源,他只是略知一二,所以也不会出言反对。
叶奇瑜深知倘若不能见章绍如最后一面,必会抱憾终身,因而离开细柳关之后,小心敛藏行迹,在避开两军兵锋之后,随即快马加鞭,星夜兼程。战马亦有灵性,知道主人所为何事,因而格外尽力,不多时就已越过帝都,新城城郭也已经遥遥在望了。
刘文静与卢良早有商议,轮流在章绍如的帐中照料,日夜更替,以防不测。那军医的话毕竟还是言中了,章绍如的精神一天不如一天,气息亦渐渐衰弱。到得第四天夜间,章绍如悠悠醒转,眼中的光忽而凝聚了,神识清明,脸上有了血色,卢良心知不好,这是大限将至,回光返照的迹象,脸上却还要保持着惊喜的神情。
只听章绍如用着不高却不容拒绝的声音说道:“推我出帐。”
于是卢良一面以重裘将章绍如日常所用的一辆小车铺好,妥善照料,一面派人去通知刘文静。
帐外晚风习习,大有寒意,不过明月高悬,星河灿烂,亦别有一番壮丽的景致。章绍如先是向着旷野四顾,接着看到身侧的刘文静与卢良,低声呢喃道:“只差瑜儿,哦,还有桂清。”接着又自言自语道:“其实还有一个,只是想见怕是难了。”
这当然是指易君瑾。想来章绍如检点平生,除了对故旧不能割舍以外,最耿耿于怀的就是他一手造就,如今却各为其主的军中双璧了。半生戎马,年届六十,一己之身,对他而言其实已无足挂怀,唯一的遗憾,就只剩下叶奇瑜和易君瑾了。
章绍如自知时日无多,如此宝贵的光阴用来感慨,未免太奢侈了。于是抬手示意,让刘文静和卢良都更靠近自己一些。
“爵帅。”两人齐齐应声。
章绍如的声音依旧低沉,落入两人耳中确实一字一句重于泰山,千钧之力几乎要让他们难以承受。
“我命在顷刻,朝廷寄我以专阃重任,不能不有所交代。忝列宰辅,国事蜩螗,肺腑之言更不能携之九泉。只可惜,力所不及,只有靠尔等为我代陈了。”
这番嘱托,显然是要口授遗疏。向来大臣临阵之际,都有遗疏陈奏。不仅检点自顾平生事业,建言献策,擘画大政亦常有之,至于选贤任能,扶掖后进,更是题中应有之义。总之,为人臣子拳拳赤诚忠忱之心尽在其中。
多年来,朝廷视章绍如为国之柱石,倾心倚任,入阁拜相,手绾兵符。这样的重臣,一道遗疏的分量又何止千万。
正是因为章绍如的遗疏之中,必然有许多牵扯国之大政,刘文静和卢良,虽然心中的悲戚更甚,却要表现得格外镇静。何况也知道,这是章绍如平生最后一件大事,于情于理,都应当尽心尽力,以免留下任何的遗憾。
章绍如在病榻之上,神明不衰,所以早已经将通篇的腹稿打好,并且再三推敲过。只因精力不济,难以下笔成文。此刻娓娓而来,一气呵成,条理脉络都极为清晰。刘文静的笔下很来得,随听随录,竟是毫无窒碍。
开篇是章绍如的自陈,追念三朝帝君的知遇识拔之恩,不胜感慨:“伏念臣起于寒微,草茅新进,蒙御笔钦点传胪,金殿知遇,永志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