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寄明月孤城万仞山压星河羌笛怨杨柳(二)
于是自此以后,两军在细柳关四周互有攻守,渐成僵持之势。而领兵的将帅,无论是苏勒还是叶奇瑜,都有了一个清晰的判断,细柳关的守军必然已经得到了加强,否则以原有的驻军数量根本不可能支持这么久,而援兵的来源只有一处,帝都。
这样一来情势就很明显了,守卫帝都的力量必然不足。于是众将商定,以飞鸽传书,报知统领朝廷另一路大军的陈散原,借细柳关牵制敌军的良机,从速克复帝都。这同样是一条一石二鸟之计,一旦帝都的警讯传回细柳关,势必也能动摇守军的军心,那也就是两军决战之时了。这个计策当然算得上高明,叶奇瑜只是担心,靖北军既然敢于分兵,那么在帝都也许有什么出乎意料的布置也未可知。
伍元书是在赌,赌的就是在陈散原攻占帝都之前,易君瑾已经结束关外的战顺利回师。其实帝都一地的得失,比起歼灭蛮族引以为傲的精锐来,显然是后者对伍元书有着更大的吸引力。所以如今他全副精神都已经放在细柳关的战事上,帝都的安危,反倒有些微不足道了。
蛮族轻骑,利在冲驰,所以伍元书准备放其入城,利用地势分割包围,至于强悍的云甲骑军,说不得只有硬拼了。他随行也有三千云甲骑军,尽管知道在对战不能占据优势,不过拼得玉石俱焚,也要教对方的云甲骑军,灰飞烟灭。因而,在真的接到朝廷大军逼近帝都外围防御的警讯时,伍元书心中不是焦急,而是大战将至的兴奋。
大战之前的两军,都紧绷到了极致,各自帅帐之中的军报也都纷至沓来,在这纷繁的羽书之中,双方统帅,都没有注意到一条看似寻常,实则极不寻常的信息:燕岭山道之中,似乎有人马行军的痕迹。燕岭山道,交错纵横,无论是朝廷还是靖北军,都曾由此进兵,所以不约而同地都以为是对方在经此地做些调动,只是觉得殊途同归,最后都要归于细柳关的战事上,所以反而都不曾十分注意。于是无论是朝廷的斥候还是靖北驻扎在九里亭的守军,谁都没有想到,就在这卧榻之侧的燕岭山道之中,还隐藏着另一支蛰伏许久的力量。
这便是冯聿林和他的天策军,他们在此地潜藏待机,已有多时了。
自在长安受挫,天策军从此销声匿迹了很长一段时间。原本的打算是在长安附近,静待时机,未曾想苏勒在长安经营得有声有色,步步为营,治理得十分稳固,既无可乘之机,便只有另辟蹊径。冯聿林心中未尝不曾后悔过,一时的大意,造成今日如此被动的局面,只不过冯仲和秦瑞尽心辅助,百般鼓舞,所以偶有挫折,倒也不曾泄气。一直孤军上下一心,在这乱世之中,也存身至今。
之后朝廷与蛮族的盟约昭告天下,联军与靖北军在细柳关大战,冯聿林一直冷眼旁观,知道两虎相争,到了两败俱伤的时候,就是自己坐收渔翁之利的机会。所以一直在燕岭山道之中,密切关注着战事的发展。
如今战场的形势已经很明白,决战一触即发,所以天策全军,都屏息以待,等着冯聿林一声令下,好一雪前耻。
大战之前,格外宁静,天策帅帐之中,只有冯仲和秦瑞陪着冯聿林,三人闲谈,实则各有心事。
冯聿林所想,是各路诸侯都有声有色,反倒是自己,先声夺人,如今却落于人后了。长安一步走错,处处受制,竟如同丧家之犬一般,这步棋实在走得拙劣了,无可自解。不过,他当初既然甘愿身陷囹圄,多年苦心经营,自然不会愿意就此付诸东流,而且麾下的将士,矢志追随,对他来说也是一大安慰。因而心中早就打定了主意,这细柳关一战,将是他再度声震天下的开始。
冯仲身为谋士,想得则比较实际。他已经看出来,局势是天下大乱还是就此归于一统,其实就在几场关键战役的胜负谁属。但凡有任何一方,在细柳关、帝都和沧澜关三处地方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局势便会立刻向其倾斜,但若是各有胜负,陷入长久的僵持,那这个乱世,或许真的要血流漂杵,方能了结了。眼前的细柳关,既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这数场大战的序曲,胜负之数,对后续局势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天策军因为长久以来,一直缺乏一个稳固的后方,所以这两年来,实力虽未有大的折损,却也没有大的发展,各路诸侯,则是士别三日当要刮目相看了,渐渐不可同日而语。这样子此消彼长下去,才是冯仲忧心所不能释怀的。当然,眼前这沉闷的局面,只要能够在细柳关一战中,一举歼灭蛮族和靖北两支精锐,便可大为改观,只是最后会有怎样的结果,冯仲所能下的结论,也不过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了。
秦瑞所想的,则是身在帝都的老母。如今的帝都,成了各方势力的必争之地,自己当初的想法,显然是错了,将来覆巢之下无完卵,老母的安危难以预料。而他身为人子,却做不得什么,心中抑郁,可想而知,有此想法,秦瑞便只想上阵冲杀一阵,也好暂且抛开这许多烦恼和懊悔。
三人各怀心事,意兴索然,打破这局面的,却是派遣出去的斥候。
“将军,有动静了。”
天策军的斥候一直都监视着蛮族军马的调动,而在这天清晨,蛮族军营中,战马嘶鸣,尘土飞扬,显然是在备战。冯聿林眼中一亮,不过现在还不是天策军可以行动的时候,只说了句:“再探。”
同样的消息,细柳关的守军也接到了,蛮族不会放弃,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只是伍元书有些想不通,各种办法都已试过的苏勒,还有能耍些什么花样。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伍元书自然也传令守军戒备,不过他顾忌这是苏勒的疑兵之计,为的是让守军日夜枕戈达旦,疲于应付,因而命令留下一队人马在营中待命,不必登城,以策万全。
细流关依山而建,地势险峻,关城修得坚实挺拔。城头之上,不仅军士枕戈待旦,滚木礌石,亦早就准备齐全。无论是哪一路大军来攻城,都非碰个头破血流不可。
伍元书和杜松登城瞭望,所能见到的,只是远处尘土飞扬,难辨旗号。不过可以想见的,必是大队人马排山倒海而来。如此过了半个多时辰,烟尘依旧,却不见城下有半个人影,齐聚城头的将领,个个都在心中起疑,杜松亦觉得不安。
“只怕有诈。”
伍元书点了点头:“苏勒用兵虽不以诡诈成名,但难保他不学些新花样。如此大张旗鼓的行军,当然是为了掩盖些什么。”
经他这么说,众将各自在心中盘算,众人的想法不一,杜松倒是想到了一处关键的地方,九里亭。
九里亭与细柳关,互为犄角之势,自开战以来,一直都是守望相助。只是九里亭的城防,荒废已久,易君瑾用计夺取之后,虽也用来驻军,但战事紧急,一时也抽不出人力物力重新添筑城墙,所以城防工事比起细柳关了,差之多矣。伍元书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一点,不过九里亭毗邻燕岭,地势崎岖险峻,蛮族轻骑,素来不善于山地作战,又缺乏熟悉地形的向导,因而有意无意间,总是疏忽了。未曾想,苏勒出人意表,这大张旗鼓地一战,竟然真的将目标选在了九里亭。
动地而来的烟尘,乃是留守金帐的兵马所为。苏勒亲自率领的大军,全军弃马步行,在沈心扬所带来的向导的带领之下,穿越燕岭山道,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九里亭城下。
九里亭的城墙,年久失修,漏洞甚多,加以此番蛮族大军攻敌不备,因而轻而易举地就突入了城中,形势急转直下。守军明知回天乏术,仍欲最后一搏。苏勒却在阵前言明,只要放下武器,便可放他们一条生路,只是不准去往帝都。
于是九里亭守军被解除了武装,来到细柳关,至此底蕴揭破,但九里亭大局已定,如今反而是细柳关陷于腹背受敌之中了。
摆在伍元书和杜松面前的无疑是一道难题。九里亭易攻难守,对任何人都很公平。苏勒显然没有在那里久留的意思,攻取九里亭既是削去了细柳关城防最重要的翼护,也自然是为了吸引细柳关守军分兵抢关。双方的兵力相差悬殊,对于守军来说,最为忌讳的一点,就是分兵。
这样浅显的道理,当然不难明白,城头的众将,集思广益,很快又心生一计。蛮族大军既然不辞辛劳,翻山越岭去了九里亭,那么金帐大营岂不是兵力空虚。突袭必然轻装,粮草辎重一定还留在金帐。何不暂且抛开九里亭,先夺了他的营帐,就算夺不来辎重,一把大火付之一炬也是十分畅快的一件事。尤其是蛮族视如性命的战马,或杀或夺,都能大大地折损蛮族战力,失去了战马的蛮族武士,等于就是被斩断了一条臂膀。
计谋当然是好计谋,苏勒用兵无论多么老辣,也不可能飞天遁地,如今既然已经到了九里亭,金帐遇袭,靠两条腿,就是想要救援,也是鞭长莫及的了。杜松却不能不说出他心中的担忧,难保这不是苏勒有意露出的一个破绽,为的就是吸引守军离开关城。因为这样的调度,即便不是寻常将领可为,但也绝对不是独得之秘。苏勒难道会想不到这一点,就算他想不到,朝廷军中的沈心扬和叶奇瑜也不是这样疏漏的人。
如今的细柳关,之所以能以处于劣势的兵力坚持到现在,就是因为凭借坚城据守,不轻举妄动。主动出击,抢关夺寨,若是胜了还好说,如若败了,关城谁属,当真就难说的很了。
军前议事,是众人畅所欲言,最后做主,实际上仍是伍元书和杜松两人。伍元书听了杜松的话,未置可否,过了半晌,说道:“危险当然有,只是一味拖下去,腹背受敌,只怕更难扭转局势了。”
杜松也不得不同意他的这个看法,无论怎样,失去九里亭,对守军而言,是无法承受的损失,既然无论是夺回九里亭还是夺取金帐,都是分兵一搏,那也就无所谓冒险了。
“好,那就同苏勒,赌这一把!”
“什么,苏勒攻占了九里亭!”听到斥候这样回报,就连冯聿林都不禁要疑惑,苏勒到底想要做些什么了。
“好计谋。”冯仲忍不住赞叹了一声。他毕竟是谋士,很快就明白了苏勒的用意。接着向冯聿林叔侄解说道:“攻占九里亭,实在是一记高招。既削弱了细柳关的城防,又将守军至于两难之地。想要夺回九里亭,便要分兵,如今正是他们兵力捉襟见肘的时候,调度甚难。若是继续按兵不动,朝廷大军,分进合击,一面城墙,两路来攻,守军就算一时能够应付,迟早也是会油尽灯枯的。”
“当然,”冯仲接着说道,“守军还有一个选择。既然是分兵,与其用来补救,不如用来一搏。索性全力抢攻苏勒的金帐。那里蛮族留守的人马不多,夺下金帐和辎重,大局就仍有转圜的余地。总之,胜负,就在他们一念之间,而只要守军行动,这大幕也就到了该落下的时候了。”
冯聿林闻言立即下令道:“骑军喂马,三军披甲。”
世上从没有完全的事。这个道理杜松当然也明白。行军打仗,更是不能瞻前顾后。如今既然拿定了主意要夺取苏勒的汗王金帐,当然是要速战速决。于是无原始的将令一下,他便点齐了麾下兵将,挥军出师。细柳关的防务,则由伍元书留守坐镇。两位主帅,自然不能同赴险地。伍元书本人虽未同杜松同去,但却将神弓营调归杜松节制。这原本是易君瑾的随身护卫,此番特地留给了伍元书用以应变。显然地,杜松不吝一赌,伍元书又岂会愿意落于人后。
各路兵马合兵一处,在杜松的指挥下,快而不乱地出关,向着苏勒金帐所在急速掩杀。伍元书则派出了一部斥候,严密监视着九里亭的动向。
杜松这一路却是格外平静,沿途不仅没有遇到丝毫抵抗,甚至连一点风吹草动都不曾有,十分顺利地到达了金帐驻地。只见军旗猎猎,气势仍在,却不见半个人影。
这便不能不起疑了,就在一两个时辰之前,这里还是战马嘶鸣,尘土飞扬,怎么转瞬之间,就变得这般安静。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杜松下令前锋先去探营,大军押后,同时下令全军戒备,以防有诈。
就这样又过了半个多时辰,派去的前锋营回报,金帐战旗虽在,却根本是一座空营,方圆数里,也不见半个人影。
杜松一颗心悬在半空,一直都提防朝廷设伏。但等到大军全部进驻营地,仍旧没有半点动静,不免也渐渐放心了些。接着便在营中发现许多辎重粮草,显然是仓促之间来不及带走。说起来竟是一场兵不血刃的大胜,这未免有些出乎预料,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于是一面将金帐的情形写成节略,命人从速报知伍元书,一面派出大量斥候,蛮族十万兵马,就算人都去了九里亭,战马也不可能隐藏得如此彻底。
无独有偶,伍元书那里也是平静得出奇。在接到杜松的节略之后,就连伍元书也不能不承认,自己彻底被苏勒这一套迷魂阵给弄晕了。唯有下令杜松不必久留,将粮秣辎重有序运回细柳关,再做计较。原本预料的恶战和续展,最后竟然是这样一场收获颇丰的胜利。一时间,伍元书也分不清,自己和苏勒之间,是谁棋高一着,又是谁手段拙劣了。
自此开始,细柳关三军枕戈待旦,戒备了三日,却始终风平浪静,金帐所获的辎重也大半转运入了细柳关城。全军上下,甚至连伍元书和杜松都不免松懈下来,金帐和辎重已失,就算苏勒用了不知什么办法,让人马在九里亭汇合,对细柳关的威胁,实则都大大的减轻了。
然而事不过三,到了第三天的晚上,终于还是出事了。
伍元书和杜松都收到了急报,军中有人中毒。细柳关城,依山而建,城中饮水,全取自深井,井水所同泉脉源自燕岭,甚至久居此地的人都未必清楚。正是因为源头难以探查,而泉水有清冽甘甜,所以军士都毫无防备,昼夜畅饮。哪知苏勒竟有如此本事,能够在泉水之中下毒。水流冲刷,毒当然不是剧毒,只是日积月累,终于在这天发作了起来。来势虽说不是十分凶险,但对士气和战力的影响也很严重了。
伍元书旋即醒悟,只是此刻再传令戒备已然晚了。就在应变的这一刻,冲天的火光自后方传来。原来苏勒在辎重之中混进了火雷,机关设计得十分精巧,同时也算准了,伍元书不会先行取用这些战利品。此刻时机既然已经成熟,五百虎贲一起出动,以火箭直射存放着辎重的营帐。以虎贲的实力和速度,原本就是防不胜防,此刻骤然出现,又是营中因为中毒而大乱的时候,守军更无还手之力。如此在火攻和中毒内外夹击之下,守军的阵脚一下子就乱了。只在须臾之间,五百虎贲箭囊齐齐射空,守军的营帐登时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在苏勒的计划中,虎贲的任务只此一件。剩下的事,都由他麾下的蛮族武士来做。此刻九里亭内驻扎的蛮族武士,正源源不断地出城列队,虽然没有战马,却士气如虹,无不争先,跟随着苏勒的战旗,如同潮水一般涌向细柳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