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匹马定乾坤(二)
“是,属下失言了。”
“你今天已经在这太守面前露了馅,他肯定已经有所怀疑了,倒不如明快处置了他,还更主动一些。”
使臣于是立刻派人去请太守来此,不过有言在先,只请他一人而已。
长安城中文武,听到这只邀请太守一人的要求,意见不一,有的担忧这蛮族人未免有包藏祸心的嫌疑,有的则觉得单独面见使臣,将来瓜田李下,对太守自身的名誉是一大损害。
反而是太守本人想得很开:“诸公爱护我之心,实在心领。说句灭自己威风的话,今时今日,蛮族何必再使什么阴谋诡计,我等实在不必惴惴不安。至于某之性命和名誉,更是无足挂怀了,但请诸公抱定宗旨,则无论生死,我都了无遗憾了。”说完便整顿衣冠,随着来人一同去见蛮使了。
厢房之中,一应陈设原本就是太守所安排的,太守方才进来之前,已经看到内外关防严密,跟随使臣而来的蛮族护卫,早就把这里保护得滴水不漏。等到进到厢房之中,却发现只有两个人,而且一个正在自斟自饮,一个却恭敬地在旁侍奉,坐着的赫然是先前太守就有所怀疑的随从,果然,此人不是一般人。
太守先向使臣拱了拱手,接着很礼貌地问道:“不知阁下是左右贤王之中的哪一位?”太守见那人毫无反应,又接着问道:“还是在下有此荣幸,得见都仑汗殿下。”
话到此处,才见男人终于停下了动作:“叫我苏勒好了。如今你还不曾开城门,递降表,算不得是我麾下的臣属,不用如此多礼。”
对于这位蛮族君主,太守也是多方搜集过情报的。苏勒多年征战,一统蛮族九部,其间杀伐决断,狠厉果敢,绝不会是这样一个慈眉善目的角色,此刻用这样和煦的口吻同自己说话,太守的心中反而更加警觉了。
“汗王远来是客,我自当以礼相待。”
“好了,客套话就不必说了。太守大人看上去也不像是婆妈的人。对于三个月的期限,你有异议,方才我已经听到了。不过我的部下也已经告诉你,我们蛮族人,一诺千金,既然说是三个月,那便是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能更改,这话,我再说一遍,你可明白了?”苏勒一边说着,一边凝视着太守。
这太守平生数十载,直到今天,终于领略了什么是王者君临天下不怒而威的气象,几乎除了明白两个字,再也无法说出其他的话来,但心中又不甘仅仅因为一句话,就此屈服。
苏勒看着太守极力自制,不愿屈膝的模样,既觉得有几分好笑,有觉得此人果然还有可取之处,倒是很想就此将他收为己用,将来管理民政,做个帮手,所以原本只准备以威势压迫他遵从的,此刻的想法自然又不同了。
“我知道,如今你是势单力孤,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为了合城百姓的性命,不愿生灵涂炭,这才愿意开城投降,其实对我这蛮夷,内心鄙薄之意仍在,是也不是?”
太守难掩心中的震骇,苏勒这话的确洞察了他的肺腑。太守人虽然不是迂腐顽固之辈,但自幼读圣贤经典,学诗书礼乐,心中自然有蛮夷与华夏的分别。蛮族骁勇善战,不可力敌,是眼下无可辩驳的事实,但这不代表他真的能够就此抛开,自幼深植于心的非我族类的成见。如今心事被苏勒一言洞穿,否认则有违本心,承认则又未免枉顾形势一意孤行,苏勒的这一问,当真难以回道。就在这太守仍旧在踌躇的当口,却又听到苏勒接着往下说道。
“你也不必否认。两族纷争不休,刀兵从无一日停止,其间的缘由说来话长,也不是一件说的清楚的事。如今我既然受九部族众拥戴,成为汗王,便不会甘心只在荒野一隅称王。何况,中原沃土,万里版图,你们筑起一道边墙,垒其坚实关城,就说这是自家国土,不容我族百姓来此生存,还称我等为未经教化的蛮夷,这不是太霸道了吗?天下不平事,尤其以此事为最,我更不能视而不见。在我看来,你们和我族唯一的区别,就只不过是你们的祖先,恰巧生于在这一片锦绣山河之上而已。”
苏勒的这一番话,对于太守来说已经不仅仅是惊诧,而是目瞪口呆了。在他的眼中,苏勒这话自然是一通歪理,然而因为对方振振有词,又是仓促之间,却也很难想到理由能够驳得倒他,不过总也不能哑口无言,因而即便是强辩,太守也不能不说话了。
“汗王这样说,在下的确难以反驳。不过,历来都是理在于势,如今汗王形势比人强,自然什么话都可以说,也可以说得振振有词,在下也不过洗耳恭听而已。”
这话说德不卑不亢,也很巧妙,不是反驳苏勒那番话对与不对,而是直接陈明,如今蛮族铁骑,大军压境,长安朝不保夕,苏勒胜券在握,当然可以侃侃而谈。太守寥寥数语将自己对苏勒的话不以为然而又不得不委曲求全两方面的意思都照顾到了。
苏勒听了,倒不恼怒,反而含笑道:“都说你们中原人,饱读诗书,善于辞令,如今看来,所言不虚,今天我也算是领教过了。也罢,以后我的金帐之中,迟早会有你这样的臣属的,倒是我该先习惯习惯。”
出乎意料的事情接二连三,太守觉得苏勒的态度实在是耐人寻味,但也来不及仔细去想,只说:“还请汗王,快人快语。”
“好。三个月的时间,自然是不容再有所更改的了。不过对于长安城的百姓,入乡随俗,我也该送一份见面礼。我知道,因为边关驻军,长安依旧周边州府的百姓都已经纳入屯田令的管辖之中,土地由百姓与兵士杂相耕种。每年收获所得,除了缴纳朝廷赋税以外,十中取一,充作军饷。这项负担,对升斗小民而言,颇为沉重。如今边关已成为了我的牧场,此项捐输原本应当充作我军战利品,不过既然是见面礼,那便就此免除了,至于原本应缴纳的赋税,亦裁减一半,而且以后蛮族和中原百姓,赋税比例一视同仁,绝不厚此薄彼。总而言之,我不是来施行苛政的,这一点,太守尽可放心。”
军需捐输,近年一来的确是边关乃至长安百姓的一大负累。虽然朝廷的宗旨一直都是量力而行,但因为朝廷财力顾此失彼,威力维持边关军备,很大的一部分都是靠百姓参与的屯田。长安因为是后方重镇,而且人口稠密,所以负担独多。如今军备需求不复存在,但百姓与田土俱在,苏勒果真有问鼎九州之志,那么以战养战便是最方便快捷的法门。百姓的负担,自然只会比以前更加的沉重了。如今苏勒允诺的这一份见面礼,就算太守心有成见,也不能不承认这的确是惠及民生,宽待百姓的一大善政。
“果真如此,善莫大焉。在此替百姓先行谢过汗王了。”太守重重行了一礼,的确是由衷的感谢苏勒。
“好了。”苏勒起身扶起了太守,“本来该留你一同吃饭的。不过这原本就是你准备的酒菜,借花献佛也觉得不妥,好在来日方长,今天就先不留你了。我们蛮族人,平时只喝酒不饮茶,也就不端茶碗送客了。请吧。”
这话说的太守警醒,无论是一连两个切情切景的成语,还是官场里端茶送客的规矩,无一不是中原文化中所有。苏勒运用起来得心应手,可见造诣颇深,说明这位汗王早就对中原下了很深的功夫了。
“难道九州神器,真的到了易主的时候了?”太守心中觉得原先的担忧渐渐要成为事实了。
满城文武,只以为使臣用餐结束之后,为了这疏散百姓的时间还要继续谈判,却不料,太守已经着手在准备送客了。众人都以为太守在厢房之中,必是已经和使臣取得了协议,只是不必急于宣示而已。
于是由太守领头,文武追随其后一并送使臣出城,行到城门口的时候,原本一直在蛮族队伍之中的苏勒,忽然驻足,太守和使臣都不由地一愣,自然也都停步,想要看看他到底要做些什么。
只见苏勒面向长安满城文武,朗声说道:“我便是都仑汗苏勒,今天是来看一看我的新都城,不错,用来安放金帐很合适,我很满意。你们之中,如果有谁怀念故主,想要报效国家的,现在正是时候了。今天只要站出来,我可以给他一个公平对战的机会,绝不为难。过了今日,再想与我为敌的人,可就别怪我下手不留情面了。”
听他话中的意思,如果有人不甘于就此臣服的,大可以出来向他挑战,此时动手,他还会给予对方应有的尊重。其实苏勒这么做,无非是想震慑人心,进城以来他已经观察的很清楚,长安的军备,不足与他一战,文臣的智谋一时难以品评,武将的勇略,从兵士的身上就能看个大概了,所以信心十足。至于如果真的有人敢于向他挑战,只要是真的武艺出众的才俊,他也不妨用心招揽。总之,苏勒根本不相信,整个长安,会有足以威胁他安危的人物存在。
苏勒的想法,连使臣都不知道,所以此刻只要是在场的人,心中无不惊骇。使臣所担心的是,此行长安,随行的护卫不会十余人,若真的有人受了苏勒的怂恿,或者仅仅是单纯地不甘于受到挑衅,一时热血,群起而攻之,十余武士未必能够保护苏勒的周全。何况就算可汗本人勇武过人,使臣自忖没有万人敌的本事,自己的一条小命,倒要危乎殆哉了。
太守虽然也很震惊,但表现得还算镇静,不疾不徐地说道:“汗王说笑了,我朝礼仪之邦,这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是最为粗浅的道理,岂能明知故犯。”这话有些一语双关,既是提醒在场的文武不要鲁莽,也是暗存着讥讽苏勒有违战场定理,仍旧不脱蛮夷之气的意思。
太守的话,既提醒了在场的文武,也证实了眼前的人的确是都仑汗苏勒,但最终的表现,果然没有出乎苏勒的预料。文臣觉得口舌之争,徒劳无益,不如不说。武将则庸碌居多,已然被苏勒的气势所震慑。都仑汗能征善战之命,长安亦早有传闻,今天亲眼得见,苏勒本人果然英武过人,豪迈不凡,对阵之心,自然更加淡了。单单这一份叫阵的胆色,就不知胜过多少人了。于是除了太守的一席话,再也没有出声,苏勒环视一圈,大致已经明了,于是便翻身上马,绝尘而去,临走只留下一句:“各官免送。”
回到太守府,众人倒不像先前那般意见不一了,苏勒这短暂的亮相,如他自己所料,果然已经震慑住了大部分人,只有极少数能够参与决策的人,还在等着机会向太守问个明白。
这一天下来,太守已然觉得身心俱疲,只是此刻还不能不勉强支撑,因为他知道有些事情若是不能交代清楚,人心难安,因而仍旧极力振奋精神,安抚了众人之后,又在内堂之中,与心腹继续商议今后的行动。
说是商议,其实是要安排施行的措施了。经过这天的交手,太守不得不承认苏勒的确是一位天纵霸才,以后作为他的臣属,还要更加的小心。至于三个月的期限,如今反而不算难题了,众人心中,如今都是一个想法,蛮族有此英明的君主,中原却是四分五裂,实在不是件幸运的事。
等到终于将这一切的安排完毕,日已西斜,太守真的是累了,也就在这个时候,太守夫人带着丫鬟前来侍候晚饭了。太守直到这时,才想起了一件之前一直无暇来问的事:“远儿呢?怎么一整天都不见他的人影。”
太守之子,名叫孟知远,自幼随父亲在长安,远离帝国中枢,养成了任侠的性格,酷爱兵书武艺,年轻气盛。自从蛮族兵临城下,孟知远一直都不满意父亲委曲求全的政策,而主张召集全城百姓,与蛮族拼杀到底。父子之间,南辕北辙,孟太守为此生了好大的一场气。作为太守公子,孟知远平素急公好义,为人又颇磊落,所以在长安城中,口碑甚好,身边也有一群志气相投的朋友,都是青壮少年,一起练武论兵,个个都想与蛮族一争高低。
原本太守已经允许城中青壮,自府库领取兵器钱粮,及早离开长安,令寻军旅投身报效,只因为孟知远是独子,孟夫人也舍不得,这才被老父留下。只是孟知远一意要与蛮族见个高低,未免他不知轻重,做出有碍大局的事来,太守索性将他圈禁在家,预备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再来处置。
孟知远人在府中,依旧不能安分,每日里都要练武射箭,不然就是在庭院之中,高声朗读兵书战策,这一天却安静的过分,太守自然要怀疑了。
孟夫人疼爱儿子,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我也忙了一天,还没有功夫去看他。你既不准他出门,他总是在自己的院子里了。”
“把他叫来。今时不同往日,他的性子若是不能改改,以后恐怕要吃大亏的。”
知子莫若母,知夫也莫若妻,孟夫人怕他们父子又起冲突,以致于丈夫连这一天唯一的一餐都不能吃得安逸,因而极力劝道:“老爷先吃了饭,我再让远儿来吧。”
“不,现在就去。”孟太守很坚持。
这下一找,才发现孟知远根本不在房里,阖府上下都不见踪迹。
“坏了。”孟太守的心不由地揪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