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变生肘腋(七)
冯聿林押解到诏狱,牢房已为他准备好了。不知是出于对皇帝谕旨的揣测还是有人特意关照过,又或者是因为诏狱的狱卒大多是帝都本地人,觉得冯聿林对帝都百姓卫护之功不可没,所以并没有像寻常犯人一般凌虐,不仅不戴镣铐,居所也十分整洁,是在诏狱之中特地大扫出来的一处院落。
这样的院落,也是有定制的,刑部和诏狱常要关押人犯,寻常百姓自有牢房,潮湿阴暗,不见天日,饭食粗鄙难于下咽,关押在内当真也是其状可怖,但涉案的人中,总有朝廷重臣或是皇族勋贵,这就不能和寻常人犯一体处置了。但凡重臣亲贵,狱卒先要看他所涉案情之大小,再看本人权势之消长,只要不是谋逆造反的死罪,议亲议贵议功,总有缓减的时候,而如果权势羽翼未减,则必有人设法相救,所以在这牢房也不过算是暂住,他日挽回君心,东山再起也未可知,故而狱卒为了自己的前程考虑,都会为这样的犯人另辟一处院落单独拘押,屋舍不算豪华,却很整洁,院内器物也准犯人从家中自取,偶有访客,只要身份得宜,探访亦不会受阻,所以在这样的牢房之中,除了暂时不得自由以外,其余与在自己家中无异。冯聿林此刻住的就是这样的院落。他是手握兵权的大将,如今的罪名虽然涉嫌欺君,但如何处置尚不清楚,但看严敬铭宣谕时的礼遇,便可知总不是谋逆的死罪,诏狱的人都圆滑得很,自然晓得该如何做。
冯聿林自天策府中出来就是一番宠辱不惊的模样,此刻见到诏狱如此客气,与他原本的设想大相径庭,他自出仕以来做过的差事很多,唯独没有涉及过邢名,平时治军也只用军法。军中虽也有禁闭,但不常用,小罪多是罚处军棍杖责,重罪便是推出辕门斩首,不过他虽不懂狱卒何以如此,但也持重的很,虽然猜测这就是先前冯仲提到的稍许布置,却还是望着押解他的刑部官员道:“几位大人,冯某不谙邢名,不知道在诏狱可有眼前这个规矩没有?”说着指了指面前不远处的院落。
刑部随行的只是两名司官,阶品不高,平时只知道遵长官的意旨行动。原本以为只要陪同冯聿林到诏狱,交给了狱卒公事便可交差,哪知诏狱的人玩了这么一个花样。如此善待人犯的情形,虽然不乏先例,但冯聿林是否能享受,尚在疑问之间,临行之前也无人交代过。不过这二人倒也不是蠢材,心想冯聿林声名原是如日方中的时候,此刻骤起波澜,结局还很难预料,自己既不必雪中送炭,也不必锦上添花,就做个顺水人情,无为而治总不会错,反正上峰问到此事,说起来都是诏狱的安排,与他二人无涉。至于冯聿林此刻的问话,便决定用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来做搪塞。
“我等还要回部里覆命,不便久留,府中若还有什么东西要送来,就请和诏狱的大人们说吧。”这话说得举重若轻,无形中已经看押冯聿林的职责甩到了诏狱的头上,至于这院落能不能住,却未置可否,只是看得出此二人是急于脱身了。冯聿林自然知道逼也无用,倒不如先住下来,再看朝廷有何后命,所以也不理这两人,兀自到院落中去了。
严敬铭之所以没有亲自押解冯聿林去诏狱,乃是因为他需要将自天策府收缴的兵符立刻送到宁王府去。自内廷出来,先是到天策府宣谕,之后安排人手押解冯聿林,再赶到宁王府时,已然日照方中,但宁王却没有用午膳,一直在府中等候着严敬铭,等到门房通传,立刻请进,只见奔忙了半日的严敬铭额头已淋漓有汗了。宁王府的起居不算豪奢,但很周到,随侍的听差见状,不等宁王吩咐,就已拿来温热的手巾递给严敬铭擦汗,另一名听差亦已将沏好的茶水送进,之后宁王挥一挥手,听差心领神会,很快地都退出房门,只留宁王与严敬铭说话。
“丹翁今天辛苦了,实在是我亦不便去。”每每私下相处的时候,宁王对严敬铭都十分尊礼。
严敬铭这半日奔忙虽有些累,但以他的身体来说,倒也不算是什么不可忍受的事,见宁王为此耿耿于怀,更急于解释了,“王爷这话,我不敢受。”原本他想说日后要为宁王奔忙的事还多,因为一旦宁王君临天下,朝政庶务自然要交托他人,但转念一想,这话有些忌讳,且不说皇帝禅让传位的时日还早,而且仿佛已然把将来的内阁首辅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那又置如今的阁臣于何地?其实严敬铭并无揽权之心,只是这一思量,显得有些欲言又止似的,但一时有想不到说什么。
宁王倒是很体恤他,“略备了一点饭菜,丹翁就陪我吃了再回府休息吧。”
因为是中午,为防着还有公事,所以不曾备酒,但餐桌之上,严敬铭就放松得多了,重整了思绪,先谈兵符,再谈对冯聿林的处置。
“王爷准备哪一天到新城视事?”天策的主力如今驻扎新城,宁王既然接掌兵符,作为新任长官,既为了稳定军心,也为了展示威权,自然没有不去一趟的道理。
“这件事,我也正要与你和老师商量,其实如果洛川一案能够及早审结,对冯聿林小惩大诫,本王似乎也不必兴师动众到新城去。”宁王似乎对天策的兵权并不热衷,但既是皇帝的谕旨,如此拖延,亦很难说是上策。
军务上的事,严敬铭并不太懂,也知道宁王还会再去问韩雍的意见,但因为如今宁王和皇帝之间的关系十分微妙,特别是有那一道传位的诏书在,严敬铭觉得有提醒宁王的必要,遵从谕旨,既是表示对皇帝的尊重,也有益自身。因为皇帝这次收缴天策的兵符,其实也暗含了为宁王以后打算的意思。
“王爷,天策原本就是禁军,直属御前,虽然当初编练征伐,都是由燕王殿下统驭,也不过是替陛下执掌之意,如今兵符归于王爷,倒也算是名实相符,而且陛下心中,恐怕早就有意收了冯某的兵权了。”
宁王听了这话,停箸未动,仿佛想到了些什么,“我常在想,倘若兴平初年,不急急于更改军制,收缴兵权,之后又贸然交在七弟手上,如今的局势会不会要好些。当然,皇兄有皇兄的考虑,内轻外重亦非良策,只可惜当初做得总还是操切了一些。”
兴平初年,章绍如削平了东南,勋业隆盛,地方督抚的实力一时空前,而帝都的禁军丧师失地,战力不复,弱干强枝的局面非皇帝所乐见,所以先是章绍如入阁之后,动手裁撤各军,其后又在燕王的建言之下,筹建天策,重立禁军旗号。宁王提到这件事,似乎不以皇帝当年的举措为然,严敬铭心中不无同感,裁军原本是为了节省军费,以恤民生,但禁军练兵靡费,仍颇为可观,天策的战力虽然不俗,但比较起来,利弊难分。当初兵权若还是在章绍如这一班重臣手上,宿将犹在,兵不卸甲,也不至于有之后的沧澜大败,任用燕王以亲贵的身份掌兵,如今看来,总是错了。但换成宁王,似乎又不可同日而语。
“王爷与燕王毕竟不同。”严敬铭说的,也正是朝野一致的看法,当初就颇有人为宁王不平,认为即便要裁抑督抚的权势,任用亲贵典兵,则上佳的人选理应是宁王。
“本王知道,朝野颇有大臣错爱。其实不瞒丹翁,东南用兵那几年,我虽也执掌中枢,参与军务,但用兵方略实则都决于老师,我也好,七弟也好,甚至是皇兄,我们这些自幼长于禁宫,至今都不曾离开过帝都的皇子,实则是不宜领兵的。我说句虚骄的话,我比七弟强一些的,就是识人用人,还算有那么一点见识。”
宁王这番话才真正折服了严敬铭,在帝都多年,他见过不知多少亲贵,恃才傲物,宁王这一份自知之明,帝都亲贵之中就无人可以望其项背。
“王爷的意思,是将天策仍旧交还冯聿林?”
“这要看洛川一案的结果,不过就算不交给冯某,如今帝都将星云集,适合的人选也还有很多。”
“这件事还是请王爷问一问韩阁老,臣于兵事一途,实在缺乏阅历。”
“本王知道有些强人所难了,不过有件事,倒正要问丹翁的意见。洛川回来的奏报中,此次户部调运军需其间颇有些事暧昧难明,户部的积弊,没人比丹翁更清楚了。”
严敬铭自然知道宁王的意思,户部的积弊,乃至与内廷的牵扯,纪柏棠自然难以置身事外。当初也是在这王府,宁王与他商议,纪柏棠权势日隆,要设法抑制才好,如今来看,纪柏棠倒是安静了许多,至于户部的许多积弊,当初严敬铭自己也无力矫正,似乎不便去苛责纪柏棠,因而他的回答有些顾左右而言他。
“江陵近来安分得很,如今又正在用兵,沧澜关还未收复,帝都总以安静为主,似乎不宜查究过甚。”
“本王懂了。”
沈心扬和刘文静自洛川回到帝都时,见到的景象又变过了。守城的军士虽然还是天策,但脸上的神情较他们离开时已经大不相同,原先那股戍守都城的豪迈之情不再,取而代之的大都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沿途见到的军士恪守着军纪,却又隐隐觉得有一道隔阂在。这是刘文静早就预料到的事,他在奏疏之中尽管已经再三保留,但冯聿林和天策身上的嫌疑甚重,皇帝为了稳妥,至少也是要将冯聿林先行拘押,兵符另交他人执掌的,等看到广布的谕旨,果然与他所想的一样。
“又被你说中了。”身旁的沈心扬向着刘文静道。
“主帅骤然更迭,军心不稳,士气也难免低落,这都是意料中事。”
“如今就已经是这样,若真是将冯聿林绑到菜市口,怕是要兵变了吧。”沈心扬这有话就说的脾性,刘文静已劝过她好几次,只是无论怎么劝解,这位郡主都不改本色,凡事仍是想到了就说,全然没有考虑到在这帝都的闹市说朝廷有意处斩冯聿林,天策军恐有哗变之心,哪一条都还没有真凭实据,要是传将起来,三人成虎,万一人心惶惶是多么严重的一件事。但相处久了,已然熟知沈心扬就是这般性格,多说无益,只好宕开一笔,不提天策的事。
“还是先到宫门覆命,陛下说不定还要召见。”
“好。”
皇帝正在昭阳殿中陪霍玉芜说话,正月已尽,无论是内廷还是帝都,新春的气氛已不那么浓郁,霍玉芜怀孕的时间渐长,胎像日渐稳固,精神比起除夕饮宴时亦已经好得多了。所以不仅可以陪皇帝叙话,得空还可以照料皇长子。严敬铭奉皇帝的谕旨,自正月十五以后,就在内廷的皇家书苑正式为皇长子启蒙授读,一日两课,十日一休,所以霍玉芜的负担便轻了,皇长子只在傍晚才会到昭阳殿,届时三人一聚天伦。
皇帝听到英和的禀报,知道沈心扬与刘文静已到宫门,果然立刻就下旨召见,洛川案情虽然时时有奏报送回帝都,但其中的真相到底如何,甚至有些不便诉诸笔墨的内情,必是只有沈刘二人知道,非当面问一问,不能分明。于是命英和去传召二人,皇帝自己则移步勤政殿的暖阁,待英和将人带回以后,立刻命令封闭四周,等闲不得靠近。
“洛川纵火之元凶,到底是不是靖北余孽?”皇帝一见面,沈心扬与刘文静行礼未毕,他就已经抛出了自己最为关心的问题。
刘文静看了一眼沈心扬,见她没有说话的意思,又略等了片刻,将思绪整理清楚了方才开口道:“启禀陛下,洛川各处废墟,臣与郡主皆已详加眼看,的确是有人刻意纵火,而且所用引火之材料,乃是军营之中特制的火油,可见不是寻常匪寇所为。当晚在最后一处火场外二十里处,还有械斗痕迹,以臣的判断来看,那是一场规模的不大的遭遇战,显然双方都是受过战阵训练的军人。”
“你的意思是,那夜至少有两支来路不明的军队出现在洛川?”
“是。”
“混账,洛川距离帝都,快马不过两三天,竟暗中蛰伏了这么多身份不明的人,朝廷还茫然不知,冯聿林还向朕报捷,可恶!可恶!”皇帝愤怒地叩击着御案,脸色也不免涨红了。
随侍在旁的英和听到响动,急忙趋前探视,只当皇帝出了什么事,只见皇帝犹在雷霆之怒的时候,“去,让内阁的人都到这里来,朕今天就要处置冯聿林这厮。”
刘文静觉得此时并不宜有所处置,但以他的身份来说句话显然不够力量,因而递了一个眼色给身旁的沈心扬,其实就算刘文静不做此举,沈心扬也要说话了。
“陛下,洛川城防并不在天策职责之列,冯聿林之捷报虽有瑕疵,但如今比起惩处他来,还不如先找到真正的元凶。”
沈心扬的话皇帝自然不能不重视,而且转念一想,冯聿林已经拘押在诏狱,尚未审问,总不好就直接定罪,而如果直接带到御前,会同阁臣一起审问,说起来是帝君御审,最后要只是一个贪功的罪名,则又未免小题大做了,如此倒不如由着冯聿林先在诏狱呆着。沈心扬既然言之有理,那她后面的话,就更容易见听了。
“臣与刘文静离开帝都时,尚未传讯洛川城守秦瑞,论起守土之责,此人责无旁贷,至于纵火之人是否为靖北,另一路人马从何而来,还需加派人手详查之后,回禀皇上。”
皇帝的怒火虽来得快,但平复的也很快,此刻就已经和颜悦色地说道:“郡主与刘卿这一向也辛苦了,刑部的事,原先都是章阁老在管,如今他既然领兵在外,就由郡主代劳,朕会交代六弟,内阁会安排有司协助。”
“是,臣等先行告退。”
卫璧将新城的军务料理妥当,并向俞英泰覆命之后,偷得浮生半日闲正好在翘才馆内自斟自饮,更饶有兴致地让随从在庭院中架起炉火烤了一条羊腿,等到酒菜皆备,羊腿脂香四溢,正要痛饮大嚼之时,却见一个人影闪进院内,认出来人的卫璧不怒反笑。
“小伍,真是有口福,如今翘才馆里没什么外人,难得才有机会烤这么一条羊腿。”
闪进来的人影,先放下了遮蔽面目的帽兜,然后行礼道:“参见少帅。”
“事情都办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