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风将起时
对于肃清伍元书所部,皇帝的喜悦之情确实溢于言表,召对之时,不等阁臣建议,皇帝已一连准备好几项封赏的措施。严敬铭一贯比较持重,觉得易君瑾大军尚未剿灭,如今只是肃清京畿就大肆封赏,未免将朝廷名器授予太易,何况将来对再立功勋的将帅不好处置。正欲说些什么,倒是久未入值的韩雍阻止了他。韩雍虽是请假的时候多,但对朝堂的情形并不隔膜,他的身份与纪柏棠严敬铭等人不同,皇帝可以说他看着长大的,所以对皇帝的行事,纪柏棠固然迎合得更好,但韩雍却能见微知著。此刻韩雍看皇帝的神情,冯聿林的这道奏疏必是让皇帝大受鼓舞,恩出格外倒也不是不能接受的事。严敬铭耿介的性情,韩雍亦知,如今区区犒赏虽然已是逾越常规,但在大局上,并没有什么根本的影响,所以也不赞成严敬铭力阻。原本就是涉及军务的事,既然韩雍劝阻,纪柏棠想必又会大力支持,自己如今职责乃是吏部,犒赏所关,乃是兵部和户部,如此一想严敬铭便也三缄其口,勉强按捺了心中的意见。
定下的章程原本是所有天策将领各升一级,拨付粮米银两,犒赏全军自不在话下。皇帝的意思,冯聿林立此军功值得加封爵位,这确实过于破格,韩雍与严敬铭还不曾说什么,却是纪柏棠以战事未平,尚不宜重奖为由劝阻了皇帝。这是纪柏棠的深心,冯聿林还有一道奏疏在后,此时若是贸然封爵,地位身份凭空拔高,那道奏疏的力量无形中加重许多,何况一有爵位,虽是末等,也属亲贵之列,这样议论储位,至少在形式上就变得无可厚非了。如此安排徒增将来变数,所以不等其他阁臣有所意见,纪柏棠自己先就设法打消了皇帝的想法。
商议已毕,众臣便要告退,却听皇帝道:“老师,且留一留,多日不见,陪朕说会话。”皇帝还是对韩雍有所垂询,想来正是天策兵权的事。纪柏棠心想,韩雍今日入值正是良机,天策兵权正在飘摇之际,明日那道奏疏再送到皇帝那里,冯聿林再有手段,也要吃些苦头了。
回到内阁,严敬铭因为吏部尚有公务先行回部去了,只剩纪柏棠一人在直庐之中。说起来严敬铭的公务与纪柏棠亦有些关系,翰林大考在日前举行,照皇帝的意思,考试的结果要在吏部录档,如今考试已毕,大部分试卷的等次已经定出,唯独前十本卷子,仿照殿试的惯例,要呈送皇帝御览之后再定名次,凡遇此等情事,往往也不是皇帝自己批阅,都是请旨简派读卷大臣,最后能得皇帝亲自披览的,通常都是鼎甲的卷子。此次大考虽与以往开科取士小有不同,但结果总是类似的,殿试头名得点状元,大魁天下,而这次的头名,想必便会是钦点的“帝师”了。如此来看,也算是一件大事,所以严敬铭亲自回到吏部料理。
就在严敬铭起身离开,纪柏棠望着这位同僚的背影,突然想到当初容妃所献的计策。当初纪柏棠一心想要严敬铭离开内阁,甚至不惜动用当年苦心培植,设在深宫的暗子。得到皇帝宠爱的容妃霍玉芜所设的计策便是让严敬铭去做皇长子的授读师傅。
当时纪柏棠接到这条计策,一开始是十分抵触的。皇子恩师,本就地位超然,而如果皇长子正位东宫,以严敬铭的资历声望,必是要册封太傅之位的,更不用说是太子即位了,届时严敬铭将是何等声光。霍玉芜的回信不过数语,但对纪柏棠的担忧却也是有安排的。“明升暗降,先夺阁臣权柄,皇子在我,再思制衡之策。”语意是很明白的,皇子业师,身份卓然,但皇子学业也正是纪柏棠可以利用的借口,以此为契机,慢慢侵夺严敬铭身为阁臣的权柄,而皇长子如今已离不开霍玉芜,将来皇子对老师如何态度,她自然也有办法可以左右,何况立储、即位,眼下都还是十分遥远的事,先用这“帝师”的虚衔将严敬铭束之高阁,确实是一条妙计。这条计策,当日因为种种原因,最后不曾施行,今日纪柏棠不知为何,脑海中这条计谋始终横亘不去,当日苦恼的军需问题,如今都已解决,或许,这条计策又到了可以开展的时候了。
皇帝与韩雍的召对持续了大约一个时辰,韩雍回到内阁的时候,脸色并不好。纪柏棠还以为是皇帝对韩雍有什么苛责,一想不会,韩雍近来甚少进宫,何来得咎。等韩雍坐定,才知道他是召对过久,体力不支,想来多年征战一身宿疾,痊愈已是奢望,想不到如今连日常召对都已经如此吃力。纪柏棠还待命人好生侍候,却见內侍进来传旨道:“陛下旨意,今晚在千波殿设宴为天策庆功,内阁众臣,近来辛劳,特赐半日休沐以备今晚赴宴。”既是皇帝有此旨意,纪柏棠自然也不在直庐逗留,与韩雍寒暄了几句,便径直出宫回府了。
韩雍出宫倒是没有先回府邸,刚才召对确实让他感到体力不如以往,即便皇帝恩遇,赐座垂询,一个时辰下来也已经汗湿夹背,力有不支了。在宫中服了随从随带的药剂,送别纪柏棠之后又在内阁坐了半晌,韩雍觉得精神好得多了,便让车夫改道去严府。
皇帝恩旨休沐,严敬铭自然也回府去了。门房看是韩阁老拜访,正欲通报,韩雍却说:“不忙,我自己去。丹清这人,必是又带着公事回府处理了。”见他如此坚持,严府的下人也不敢违拗,便只在一旁若即若离地跟着,一路随着韩雍到严敬铭的书房去。
严敬铭的府邸,不要说是阁臣,就是寻常京官亦难相比,朴素乃至简陋,若是刘文静在,倒是会有几分熟悉之感。据说就这样,也还是严敬铭入阁之后,同僚和学生苦劝,阁臣府邸关乎国家颜面不宜太过简陋,严敬铭才同意将府邸稍加修葺,这个稍加,倒当真是不打一丝折扣的稍加了。韩雍对严敬铭知之甚深,知道即便如今调转吏部,凡在分内的公务必是会严格按照朝章制度的时限办理,严敬铭自己也是今日事今日毕的铁则,所以皇帝虽赐了休沐,这剩余的一半公事,严敬铭自会带回府邸来处理,等到行至书房,一看果然,严敬铭正埋首于公文之中,连韩雍进来都不曾发觉。
严府下人还欲通报,韩雍挥一挥手道:“不必伺候了。”
“阁老到访,尚未奉茶,有失礼数。”
“哪里的话,我在军中习惯了不用人伺候,要喝茶我自斟便是。你下去吧,我与丹清有话说。”
“是的,小人们在花园门外等候。”
严敬铭的书房之外是个小花园,花园有门,但离书房还有一段距离,这严府下人倒也通透,知道韩雍与严敬铭要谈的事不传六耳,所以先就退避三舍,同时也意味着严府其他下人不会擅自闯入。
韩雍进到书房,自己到桌前先倒了一杯茶,严敬铭生活清朴,茶水也是淡而无味。这走动之声终于引起了严敬铭的注意,他这几年埋首公文,目力大衰,此刻鼻梁之上正架着一副墨晶眼镜,闻声抬头,见是韩雍,匆忙准备起身。
“阁老到访,下人竟不通报。失礼,失礼。”
“诶,丹清,你我之间何须客套。我就知道你回家仍是会带着公务,不忙,你且先做你的事。”
“原也是不急之务,阁老到访,不知所为何事。”严敬铭一边说着一边走向韩雍。
彼此坐定,韩雍方才缓缓说道:“适才陛下的旨意,今夜又要宴开千波了。”
听得韩雍这样说,严敬铭神色复杂,“陛下兴致,我执掌度支之时也曾多次劝谏,圣意难回,原也在我意料之中。如今不在其位,也不便再多说。何况,陛下近来也难得顺遂,为人臣子,总也要上体君心。”
“你若真能这样想,不是坏事。丹清,我一直担心你刚强太过,屡屡冲撞陛下,以前总是宁王殿下为你转圜,后来涤卿入阁,彼此也能有个照应,如今宁王虽然回到内阁,但殿下前后变化,总也能对你有所警醒。”
“是啊,殿下如今和煦得多了,到底也年届不惑,再不似当年那般锋芒毕露。阁老,你我都老了。”严敬铭语多感慨,话外倒也不乏倦勤之意。
“丹清你小我十岁还不止,岂可称老。倒是我,衰病侵寻。但只要还在内阁一日,你我总要尽一份力。”
“阁老教诲得是。”
“今日陛下召对,问了我两件事。一件正是你部里最近在忙的翰林大考,陛下有意在决定最终名次之后,选取学问优长者,为皇长子授业启蒙。”
“皇长子已经七岁,算起来如今启蒙都已经有些延误了,好在亡羊补牢,犹未为晚,陛下的做法很妥当。”
“听闻燕王殿下对为皇子择师这件事,颇为热衷,可有此事?”
“燕王殿下近来赋闲,他的情形我倒也不是十分清楚,不过前两天归养于原籍的林太师忽然送信进京,倒是经内阁递给陛下了。”
严敬铭口中的林太师,正是林谟,他归隐已久,太师也不过是朝廷赐予的虚衔。
“大考的结果总在这两天可以出来,优等的十本卷子也已经选出,就等陛下御览了。”
听到严敬铭这样说,韩雍对这入选的十人倒是有些好奇,林谟致仕之后与朝野的联络甚少,这次的这封信,想必是关联了帝都中的一些人,不过韩雍真正为难的还是皇帝问的第二件事。
“除了翰林考试,陛下还问到天策兵权,言下之意颇想让宁王接掌天策兵符。原本陛下信任手足,宁王才具亦足以驾驭天策,只是一来如今大战在即,阵前换将于军不利,二来天策方才肃清袭扰京畿许久的叛军残余,冯孟亭的威望正高,此时解除他的兵权,未免令功臣心寒。”
“我与阁老之间,不说见外的话。数月以前我受到御史连篇弹劾,当时宁王殿下就觉得背后有人利用言路,江陵亦在怀疑之列。自那时起,殿下就已有意钳制江陵,而冯孟亭既为江陵羽翼,手握重兵,殿下一度也十分担心,对其时笼络还是裁抑一直都在两难之间。之后御史连上弹章,咎由自取,反倒触怒陛下,进而遭到严词申饬,我也是在那时才知道,御史之中颇有人与天策往来,只是行踪隐秘,一时还不知底蕴。所以陛下有意调整天策兵权之时,我亦云然,只是军务之事,陛下很少垂询于我,江陵虽常蒙召见,但语多暧昧,都在等阁老销假入值之后,一言而决。”
其中的内情,韩雍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果天策真的染指御史,那冯聿林的目的确实耐人寻味了,韩雍召对之时还是比较持重的,认为当下帝都只有天策一军,暂时不宜更张,皇帝若真的想要有所更张,骁骑总在三五日内将抵帝都,俞英泰的先锋亦已在梓潼驿上岸,等这两军入京,再有所动作也还不迟,皇帝听后尚未表明意见,只嘱咐韩雍保重身体。
“如此做法,倒也妥当,好在各路将帅入京时间不远,叛军余孽既平,近来已无战事,兵权更张确实也不急于一时。”严敬铭如此说道。
方才召对,殿阁之中只有皇帝与自己,皇帝言犹在耳,尤其最后一句,韩雍的印象特深。
“原本四海升平,该让老师安心休养几年,以享天伦,总是学生不好,这几年行事荒唐了些,还请老师保重,看在父皇、皇祖面上,为学生再多操持几年。”
皇帝说这话时,已然不是君临天下的帝君身份,仿佛仍是当年书房之中的稚子,这一句自陈,足见皇帝对多年来的作为还是有所反省,韩雍自顾受恩三朝,一时也是感慨甚多。
“老臣岂敢。”须发皆白的老臣,最后也只说了这样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