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2章为,为,为,为
在众人当中,公良驹对这件事,似乎有些不一样的看法。
他哆哆嗦嗦试着举了好几次手,但最终又放了下去,但一想到在凉州临行前神虎将军的嘱托,他最后还是咬紧牙关,硬着头皮把手举了起来。
“七量先生,颜冰先生,学生公良驹有话要说。”
霎时间,无数目光都朝这边看了过来,公良驹立在原地,只感觉那些目光如寒针刺来,好似只要他胆敢再说一句,每一根就会深深插入他的血肉,不自觉间,他连呼吸都慢了好几拍。
闻言,魏朵朵身是一怔,她转过头,恶狠狠地瞪了公良驹一眼:“现在是我在和先生说话,哪里有你插话的份儿?”
公良驹移开视线,不和魏朵朵争辩。
七量稍微等了片刻,见颜冰并未说话,这才点点头对公良驹道:“你说。”
“禀二位先生,学生公良驹,凉州人氏,我公良家与魏家仅有一墙之隔,因此打小便与魏朵朵相识,虽算不上青梅竹马,但也是两小无猜。因此魏朵朵的性子,我最是了解。”说话间,公良驹一直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身子微微弯曲,视线看着地面,尽量避开与魏朵朵那要杀人的目光对视,“她自小生性顽劣,不喜受规矩束缚,学业中等,能有幸进入书院,也是全力倚父,靠着神虎将军用无数战功换取的一个名额。她这样的一名学子,实在是没有资格进入愚钝学宫。”
说完这话后,公良驹把头埋得更低了,他能明显感觉到魏朵朵此时那宛如要化作实质的目光,若是魏朵朵的眼神能杀人,他此时怕已然被千刀万剐。
“先圣曾言,偏听则暗,兼听则明,魏朵朵,你有什么话要说吗?”七量脸上古井无波,好似对这样的事早已见怪不怪,他眸光转动,看向魏朵朵,淡淡说道。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魏朵朵气到了极点,但她也明白,此情此景,她若是真上去给公良驹来上邦邦两拳,胸中的怒气确实是消了,那眼下她的计划也要落空。
当下,魏朵朵把目光从公良驹身上收了回来,长舒一口气后,向七量、愚钝学宫的方向分别行了一礼,最后停在了愚钝学宫的方向,道:“学生魏朵朵,确实与公良家是多年邻居,公良驹所说学生本无可辩解,因为学生明白,在他人眼中,学生确实是这样一个形象。但先前听闻余师兄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这一醒世名言,学生愚钝,但也领悟出了些许道理。”
说到这里,魏朵朵顿了一下,似在整理思绪,约莫十来个呼吸后,她继续道:“公良驹说生性顽劣,大抵是见我整日舞刀弄枪,行为做事大大咧咧不拘小节,没有一点儿深闺大小姐的样子。可我魏家本就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如今的这点儿地位,也是祖上数代用血与肉在战场厮杀和拼搏而来的,我作为一代将后,身上拥有一些先辈的血气,有何过错?其次,我接下来所说的话,可能会让在场的同窗和先生感到不适,但我确实是阐述心中所想,并无冒犯诸位同窗和先生的意思,若有得罪,还请见谅。”
许是众人也未曾想到,这个表面上看上去做事不计后果的学渣,看似柔弱的身子里,却潜藏着如此强大的灵魂,特别是大家心里都明白,他们如今能在此地安安静静地读书悟道,全是边陲战士负重前行为他们博得而来的,所以当魏朵朵说完这段话后,大家看她的眼神,从一开始的轻佻和不以为然,到现在一个个全都严肃了起来,就连挑起此时的公良驹,此时也是感觉背夹流过一阵寒意。
余裕静静看着那名身穿浅色素裙的少女,对于她今日的发言,其实并无多少诧异,在十万大山时,当他提及阳家两兄弟,魏朵朵所表现出对边关战士们的敬重,就已经深入骨髓,并且在到达鹤城之后,她也确实是没有食言,当天夜里就修书一封,托城主帝山河送去了凉州。
颜冰依旧没有言语,七量脸上的表情并无多少变化,但此时他的眸光中,却浮现出些许光亮,那是一种名为“欣赏”的神色:“你说。”
“那学生便直言不讳了。”魏朵朵也没装腔作势,只不过接下里的话,确实是如一击击重拳结结实实落到所有人的胸口,拳拳到肉,砰砰作响,“学生之所以学业不甚良好,主要的问题在于,学生觉得那些所谓的圣贤文章,皱皱巴巴讲一大堆大道理,可实际上却太过脱于现实,远离人间疾苦,对我们这种世世代代就只为柴米油盐发愁的黎民百姓来说,意义甚微。”
魏朵朵此番话刚说到一半时,现场就有学子按耐不住想要和魏朵朵一辩,但一想到此前魏朵朵已然提前叠了一层厚甲,加上两位先生也没有说话,便只能压抑住心头怒火默不作声。
“我知道有许多同窗不服。可你们想过没有,在你们读着圣贤书、喝着上等陈酿、聊着风花雪月、心中想的是成圣之道时,你们手中的陈酿用了多少粮食,经过怎样的工序而来的?你们身上精美舒适的衣裳出自哪位绣娘之手,她又是熬了多少日夜才做出来的?我魏朵朵确实是学渣,没有在场的同窗们读书多,我料想在你们中间,肯定有人在书卷中看过陈酿和衣裳的酿制过程和制作方法,可你们可曾亲身经历过,为其流过一滴汗,淌过一滴血,熬瞎过一只眼?粮食是靠农夫们一粒种子一担肥料盼天盼地种出来的,这太平盛世是靠战士们一个敌人一个敌人拼杀出来的,哪里是在这里读读书,幻想一下成圣的美好境界,一切都成真了的?”
话音落下,现场一片寂静,别说那些本着看热闹的人,就连先前想要与魏朵朵争论一番的学子,此时也是面红耳赤,尴尬不已,说不出话来。
余裕瞟了一眼站在人群中的公良驹,此时的他,嘴唇微张,一脸陌生且不可置信的眼神,像是第一次认识那名少女,余裕心中唏嘘,怕是这件事情后,对公良驹的道心会有不少影响。
余裕抬步轻移,不多时在魏朵朵不解的目光中,走到跟前,他没有看魏朵朵,而是径直又向前走了两步,对着愚钝学宫的方向行了礼:“学生余裕,见过颜冰先生。”
“你也有话说。”对方明显也是刚刚从震撼中回过神来,语气中带有微微的错愕。
“学生觉得,魏朵朵虽为女子,却拥有将门风采,血脉中的延续了无数边陲战士的血气,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她学业虽差了些,但这都是后天能够弥补的,但品性难得,她确实是有资格进入愚钝学宫的。”余裕恭恭敬敬道,“退一万步所,魏朵朵的言语虽然偏激了一些,但学生认为其中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当初先圣祖师创建木崖书院的初衷,本就是为了天下苍生谋取福祉,我等读书人的目标也不应该是成圣成祖,得以享后世万人香火如此肤浅。”
“哦?愿闻其详。”
这句话带有明显的调侃意味,但其中也夹杂着些许感兴趣的情绪在里面,余裕也不为所动,他顿了顿身,抬起头来,看向在场的一众学子还,有其身后的藏匿在木崖深处若隐若现的学宫。
这个眼神在这些人后来的岁月中回想起来,越想越心凉,越想越心悸,那眼神在他们记忆中,仿若有生命一般,越看越像是高高在上的神明,正在睥睨众生。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余裕一字一顿,声音很轻,却传遍整个木崖,响彻在天地间。
木崖深处那原本窸窸窣窣讨论的声音,在这一刻也戛然而止,整个书院陷入一种诡异的沉寂。
下一刻,唰唰唰,好几道身影从书院深处窜了出来,但马上又被一张巨大的手掌被拍了回去。
“你们几个未免也太蛮横无理了些?就连我师兄的学生也敢抢?”这是颜冰的声音。
“蛮横无理?在这偌大的书院,谁人有你师兄妹这般蛮横无理?”这是一名男子的声音,但单听声音,却让人分辨不出年岁几何,他冷哼一声道,“上百年不收学生,一收就要收最好的。”
没想面对对方的口诛笔伐,颜冰丝毫不虚:“你这话说得就有问题,你要不是想要收几个好学生,现在这番不要脸皮的作用又是为何?再说了,我和师兄一样,一直奉行的都是宁缺毋滥,这好不容易遇到个能看上眼的,想要让门庭中热闹热闹,这又有什么不对?”
对方气极,憋了半天才开口道:“君子动口不动手,你二话不说,上来就给我们一巴掌,这又是何意?”
“君子?”颜冰大笑起来,“我颜冰什么时候说过自己是君子了?你们这些自诩为君子的,自愿用那些条条框框束缚,以此换来享受君子之名所带来的的好处,遇到事情,你们就该默不作声自己受着。我颜冰就是一小女子,难道你没听你家先圣祖师曾言过,伪君子和女子难养也?我颜冰就是一个小女子,我今日别说是给你一个巴掌,你要是把我惹火了,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过去把你给揍一顿,再把你的学宫给拆了夷为平地。”
木崖深处一学宫中,一名鹤发童颜老者直接被颜冰气得晕厥了过去,周围的学生忙不迭放下书卷,向其围了上去:“旧年师叔。”
过了好一阵,陈旧年才缓过气来,他朝着愚钝学宫的方向大喊:“气煞我也,颜冰你愧为人师,简直是粗鄙至极,你等着,我定要将此事汇报给陈院长,让他剥夺你愚钝学宫祭酒的资格!”
身旁的学子面面相觑,脸上神色复杂。
“看什么看,赶紧读书去。”陈旧年心头郁积无处发泄,竟不自觉间把怒火撒向跟前学生,“难道你们也想未来像愚钝学宫的那个疯女人一样,不学无术,肆意妄为,门下弟子没有一个成器的,自己也傻不拉几地把所有祸事揽了下来,这才终日被陈院长禁足于学宫当中。”
陈旧年也是被颜冰气糊涂了,半点没注意到,除了前半段话是在辱骂对方,紧接着看似在说对方师门不信,却也像是在含沙射影说自己的学生没有出息,特别说最后两句话,明明是在说对方莽撞做事不带脑子,但听在自家学生耳中,那却是一位极度护犊子的好老师形象。
宋钟书,作为在场学生中,跟随陈旧年最久,也算是最了解其性子的学生,此时内心虽有波澜,但也很快被压了下去,只是当他看到其余同窗脸上阴晴不定的神色时,不禁暗自叹息:“还愣着作甚,师叔既然无恙,我等抓紧读书才是正事。”
“是,宋师兄。”听闻此言,众人才纷纷散开,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拿起书卷,以至于此时的他们,眼中究竟在看圣贤教诲还是在看其他什么东西,就没人知晓了。
“你也不要在这里杵着,一寸光阴一寸金,赶紧回去读书。”陈旧年此时也察觉到气氛不对,可为人师长,他终究无法拉下脸面跟一众晚辈认错道歉。
“是,旧年师叔。”宋钟书向陈旧年行礼,而后回到首席的位置坐下。
作为四境举人的存在,刚刚发生的事情,他也有所察觉,特别是那名新入门的小师弟所说的那番“立命论”,如同一团火焰燃烧在心头,使得他浑身燥热,久久无法忘怀。
“为生民立命么?”宋钟书仰起头来,看向学宫外边,到此时此刻,他才想起,自二十年前来到木崖求学后,他便再没去过人间,山中无时日,圣贤教诲遍及每一个角落,他曾一度沉浸其中,早已忘了那个充满烟火气息的地方。
余裕自然也是没有想到,自己穿越来到这个世界,就像是无数穿越主人公刷成就一样,在众目睽睽之下道出那句千古绝唱,竟在不知不觉中引得一位素昧平生的旷世才子舍弃诸天圣贤解脱的契机,毅然决然迈入那滚滚红尘。
同样,陈旧年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一次出于虚荣心的倔强,将成为他未来抱憾终身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