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生生不息
第18章生生不息
金蝉子在我身旁微笑得怡然自得。些许是听到了声响,那猴子一向耳目聪明,睁眼也不看我,将金箍棒往肩上一扛,转身就要走,被金蝉子叫住:“你往哪里走?”
他懒洋洋地回头瞥金蝉子一眼:“西天。”
“今日天色已然不早,不如就地歇息。”金蝉子转而朝我道,“月亮你不妨去拾些柴火回来,月下篝火,谈天说地,也不失为一件风雅之事。”
我实在无语,心道这光头真喜欢附庸风雅,旁人都快急疯了,这天地都要颠倒过来了,他倒也不知哪里来的这闲情逸致,刚欲辩说,又见他眼中微微含笑,不由得嘴角一抽,只能应着好,转身离开去丛林里拾柴。
我见地上有干树枝,弯腰去拾,余光瞥见一旁的雪白衣袂,不由得笑道:“你也被遣来拾柴?倒真是大材小用了。”说着偏过头去朝林子那边努了努嘴。
我这话原本是说了打趣的,兼带着揶揄一下龙三,他何等心智?自然也是听得出来,也不跟我多说,默默在一旁弯腰拾柴。我索性偷了一个懒,站直了身子靠着一旁的树干,望着他拾柴,自己也不动了。
他却也停了手上的动作,站直了身子,看着我,声音是一贯的冰冷:“他们俩有话要说。”
我心下了然,宽慰笑道:“你也不必吃味,你看我身为那猴子的家眷,也第一个被调开来拾柴,你这么想一想,心里也舒服多了。”说是宽慰,也不如说我想借此转移些话题,让气氛轻松一些,虽然我从来没办法从龙三脸上看出除了面无表情之外的另外表情。
左右是被人家暗示着不要过去打扰,我扔了手上的树枝,笑吟吟道:“这段时日太过紧迫了,我都忘了跟你道谢。”说着自怀里掏出那颗请海珠给他,“这东西是龙宫至宝,我虽然觊觎得很,也不能这么厚脸皮赖下来,今日就还给你,它倒给我帮了很大的忙。”
龙三低眸去看我手上那颗珠子,像在思量什么,过了会儿才缓缓道:“我用不上这个东西,你拿着便是。”
“哟,原来我感动良久,是你用不上的东西才塞给我?”我佯作惊讶,却自己先笑了,“好啊,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也只能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说实话,我眼红着这宝物呢,紧瞅着就不肯还给你,与你说个场面话而已!”
我说得理直气壮,反观龙三嘴角似乎隐隐有些抽搐,“扑哧”笑出声。
“其实要笑便笑,我似乎很少看到你笑。”
这样说还是客气的,我肯定没有见过他笑。
人生已经这样困苦,再不多笑两声,倒真是体察不到什么喜乐了。
这龙三贯来也是个心高气傲的,又本来出身高贵,此时淡淡看我一眼,也不做回答,只转过身去,负手独立月下,望着树丛那端的粼粼水面出神。
树林那边就是一汪清澈见底的潭水,倒映出了天上一轮皎月,让人望着格外心旷神怡。
我瞅着这样子,龙三是有话要说的,但他一向谨慎少话,却句句切中要害绝无废话,也不便催促,站在他背后抬头去仰望天上月亮:“你看,今晚月亮多漂亮!”
然后便有一朵乌云迅速漫过月亮,遮了个天昏昏。
我当下大窘,抿嘴道:“意外而已……咳!”
龙三背对着我,也稍稍抬头,忽而化身长跃而去,衬着这夜色,白龙腾飞盘旋,张牙舞爪,龙啸九天。
我仰头望着他在那天际翱翔,喷云吐雾,自在逍遥得很,也不禁心里有些羡慕。
虽我也会腾云术,却始终是踩在软趴趴的云上,仿若踩在棉花上,一脚不知深浅就会栽了下来,更不得这自由潇洒的模样。而龙三一跃而化为龙身,游于空中竟如在水中一般自在,想来那般畅意的快活也不是谁都能有福分享有的。
这一世总有无法得以实现的遗憾,也只好如今仰头观它,稍稍聊以慰意。
我正抬头望着出神,忽而又见那白龙扫尾冲天而去,愈见变小,龙鳞却越发熠熠发光。我见那白龙绕月而游,忽而有夜风大作,我不慎被细沙迷了眼睛,忙低头去揉,好不容易看得清了,一抬头便见龙三化作了人形已站在我面前,稍稍扬头望那月亮,说:“嗯,今夜月光颇为亮洁。”
再去看那月亮,已然皎洁高悬,再无一丝荫蔽。
我低头笑了笑,说:“我曾听猪八戒碎嘴说过,你是因为曾纵火而被老龙王给上天庭告了忤逆罪,先是要被诛杀,后有菩萨搭手,以你护送唐僧西行为由救了你?”
他没有作答,只是用明亮的眼眸看着我,安静许久,他别开目光,说话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师兄也曾与我说过,你原清扫佛台,修了个功德在,也不该定要跟着我们的。”
好个猪八戒,就他的碎嘴儿多;又好个龙三,就他能将话给原封不动堵了回来!
我吃吃笑了一声:“那死猴子放着花果山上下老少不顾,我自然要亲自去瞅着机会把他领回去的,不然还能让他独自去游山玩水逍遥快活?”
龙三反问:“你认为那是游山玩水逍遥快活?”
当然不是,那可以叫游山玩水,但决计不是逍遥快活,任何以自由为代价的逍遥都不会快活。更何况又并不逍遥,那猴子被压制得连猪八戒都能时时背后阴上一招,头戴金箍,手持如意棒,却过得那般不如意。
如意棒,金箍如意棒。
就如白安意一般,取个好名字,讨个好彩头,就以为一生无忧当真能安枕如意?也不过就是个念想罢了,好歹有个念想……好坏也不过就是图个自欺欺人罢了。
我敛了笑意,抬手整了整衣袖,这才恍然察觉自己依旧是一身大红嫁衣,崭新如我未曾历经先前那种种之事,好似我刚整顿仪容待要出嫁一般——哈,嫁给谁?我朝龙三拱手道:“我不知原因,但你却义无反顾叛了西天,又多次出手相助,自西行至如今,月亮无以为报,请受一拜。”
说罢,我深深行礼,大拜而下。
龙三亦不阻拦,他只站在那里望着我,好像一切理所应当——本来也是理所应当——但更好像,他根本就没有在意这些。
待我起身,他说:“我不曾忤逆。”
我望着他,点点头,说:“我相信。”不说知道,只说相信,因我确实不知道,但我确实又相信。
而至于他为何要被老龙王告了忤逆,更上天庭来告,偏要置自己的亲生儿子于死地。这我依旧不知所以,但心知不必多问。这世上原有许多事情,是不需要问也不能冒昧去问的,无关其他,只是礼貌。
人敬我,我自敬人;人护我,我自护人。
这世上什么都要付出代价,就连这点尊敬与保护,亦不外如是,所不同的只是,如此这般,我心甘情愿。
只要甘愿了,便什么都能做,什么都能忍受,这就是心。只要心是愿意的欢喜的,哪怕身处九幽深渊南海之底,受天雷地火轰击烧燎之苦,亦乐之如怡。
可若是有空了,我定是要亲自问问我的心:你哪里就这般甘愿了?
还未说得两句,那边已传来金蝉子的声音:“悟空你又急躁了,月亮哪里就那么容易会被抓了去?”声音里明明带着不去遮掩的笑意,我倒是一点也不觉得那死猴子会怕我被抓了去,他就恨不得自己变几个妖魔神佛出来把我给抓了走才好!
不过金蝉子既然提高了音量,自然是有意叫我与龙三回去,他和那猴子的秘密谈话已经是说完了,可这时候我偏生还不回去了。我也扬声笑道:“龙三太子,你年少风流倜傥一表人才玉树临风——”
龙三倒是面色如常,看都不看我一眼,转身走开,半点面子也不多给。啧,真是个不识趣的。
但也许觉得有趣的只有我,我感觉有趣的界限向来很低,这一生已经过得让自己感觉困苦不堪,轻易一点小事都能让我独自抱着肚子乐上许久。这样容易满足,才往往让人觉得我过于疯癫。
若不然,又要我怎样呢?笑也是过,哭也是过,好歹我笑起来比哭起来好看,也不至于吓坏了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