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第三册》(9)
与顾颉刚先生讨论《易传》著作时代书
顾颉刚李镜池一、论《易传》著作时代书
颉刚先生:
上星期曾把《易传》中的《彖》、《象》两传的著作后先猜想过,同时说及《系辞传》为较后出。其大约的年代,《彖》、《象》二传当著于战国末年至秦、汉之间;至《系辞传》恐怕是从汉初直到西汉末。让我现在更说说我对于《系辞》、《文言》二传的推想。愿你切实指教。
我颇疑《文言传》就是《系辞传》中的一部分,后人因为它解释《乾》、《坤》二卦颇为完备,所以分出,另立名目。其实《文言传》并非一人所著,故解《易·乾卦》之言在一传中就有四种不同的说法。在《文言传》的编者——只是编者,非著作者——看来,这不同的说法原没有甚么要紧的。他原来没有想到是孔子作不是孔子作的问题。
《易传》中,别的传都是很有系统,很有条理的,只有《文言》《系辞》是“杂拌”。《文言》虽说经过某个编者的组织,却并不高明。《系辞传》简直就是零片断简,东一段,西一段。而后人的分章,有些地方很是勉强,例如“精气为物”、“显诸仁”两段。
《系辞》(包括《文言》)实是西汉时代一班《易》学家说《易》的遗著的汇录。
南宋徐氏《易传灯》一书,未见。据《四库总目》说:“……谓《系辞下传》‘《易》之为书’三章,皆汉儒《易纬》之文,讹为夫子之作,以诳后世,亦沿欧阳修之误。”《四库》所非,我们或许以为是呵!
“牴牾”与“烦复”两点,为欧阳修所以致疑。这就是我所谓“杂拌”,所谓“《易》说汇录”。《系辞传》既是这样一种东西,则它不是一人之作固可以断定,不是一时代之作也可以由假定而至于判决了。
《文言传》的文章与《系辞》相仿,而牴牾繁复亦差近之。所以我想它们原是《易》家店中的杂货摊上的东西;后来来了一个顾客,把其中一部分挑选了,重新装璜,另标牌号,于是乎“文言摊”、“系辞摊”等一起冒了孔家店的牌,公卖假货,不特《文言》失其本来面目,即《系辞》亦非复当年的真相了。
学生镜池1930年3月31日
二、论《易经》的比较研究及《彖传》与《象传》的关系书
镜池吾兄:
今天把你标点的《周易经传》覆看一遍。有些地方是改了,有些未改的也写在边上或书眉,以待你的审核。
我觉得分段之后,再应分大段与小段。小段为提行,大段为空一行。《系辞传》、《文言传》等均不能不如此。但这事也甚困难。请你再审查一下。
我对于标点《易经》的意见,以为“文法的比较”最为重要。因为《易经》中所说的话,不但我们不懂,即做《易传》的人也不懂(看《象传》的只会敷衍字句可知)。那么,我们要标点它,只有从文法上去求出它的成语(纵不能知道它的意义,也须知道哪几个字是可以联缀在一起的),使我们的标点不致把那时的成语打碎已算尽了我们的职责。试举一例。例如《乾·九三》之“厉无咎”,我们从全部《易经》中可以归纳出一个用“厉”字作成语的通则来。
(一)“厉”——如《既济·上六》的“濡其首,厉”。
(二)“厉吉”——如《颐·上九》的“由颐,厉吉”。又《遁·九三》之“系遁有疾厉畜臣妾吉”,疑亦系“厉吉”一语之伸展,如“利贞”之伸作“利牝马之贞”。但“厉”字如不为“吉”字之副词而为形容词(如上条)时,也许其解释应为“有疾则厉,畜臣妾则吉”。
(三)“厉终吉”——如《蛊·上六》的“有子考无咎,厉终吉”。
(四)“悔厉吉”——如《家人·九三》的“家人嗃嗃,悔厉吉”。
(五)“厉无咎”——如《复·六三》“频复,厉无咎”。
(六)“厉无大咎”——如《姤·九三》的“其行次且,厉无大咎”。
(七)“厉吉无咎”——如《晋·上九》“维用伐邑,厉吉无咎”。
(八)“贞厉”——如《革·九三》的“征凶,贞厉”。
(九)“贞厉终吉”——如《讼·六三》的“食旧德,贞厉终吉”。
(十)“有厉”——如《兑·九五》的“孚于剥,有厉”。
从前人每把《乾》之“厉无咎”讲作能惕厉(即勉励)则无咎。从以上诸语看来,并无此意。“厉”似不是好字,也许和“吝”同纽通假,或与“吝”义略同。故“厉终吉”犹云“虽厉而终吉”,“厉无咎”犹云“虽厉而无咎”;“贞厉终吉”犹云“贞虽厉而终为吉”。
我很希望你把六十四条卦辞,三百八十四条爻辞,一一写在片上,把这四百四十八张片子常常排比,把其中相同或相类之句子,相同或相类之成语,相同或相类之文字,不惮细琐,一一抄出比较。这是最切实的一步工作。这样做去,定有许多意外的发见,为经师们所想不到者。
我今天对看你的抄本《彖传》和《象传》,有一个新意思在我眼前一烁,似乎前途很有光明似的。只是我现在没有功夫研究《周易》,所以写在这里,请你注意。
我前疑《彖传》即是《象传》,后来因为有了《新象传》,把“象”字略略改变,变成“彖”字,遂分二种。此意昨天已向你说了。你亦从《系辞传》中翻出“彖者,言乎象者也”一语,以见这两种本无大别。
今天看这两种,知道:
《彖传》
《象传》中之爻的部分(即所谓《小象》)——是注重卦爻之位的
《象传》中之卦的部分(即所谓《大象》)——是提出卦之意义的
《彖传》中所说的卦爻之位,如“刚中正”,“柔得中而上行”,“刚中而柔外”,“损下益上,其道上行”等。《象传》中所说的卦爻之位,如“从上吉也”,“上逮也”,“上穷也”,“上使中也”,“以中直也”,“得中道也”,“志舍下也”,“志在外也”,“位正当也”,“位不当也”等。《象传》中爻的部分,除了这一点讲位之次序的犹有些意义外,其余简直望文生训,或把爻辞改头换面,或说些自己也不懂得的囫囵吞枣的话。
至《象传》中之卦的部分,或说“先王以……”或说“圣人以……”或说“君子以……”虽是有许多附会,却自有其组织。他把世界上的“事作”分成六十四类而分隶于每卦之下,使得《周易》切合人事。这思想和手段似乎比作那一部分的高明得多。
所以我疑心《象传》之爻的部分原与《彖传》相合,这一种出现在前;至《象传》的卦的部分则是后来出的。自从出了后一种,而前一种遂被分裂。
我们看,此传释《卦辞》的“童蒙求我,志应也;初筮告,以刚中也……”其句法与释爻辞的“利用刑人,以正法也;子克家,刚柔接也……”的方式何等相同!这两种东西不有出于一人之手的可能吗
至于君子怎么样,先王怎么样,就是在现在所称为《彖传》的里边也寻得到。试举数例,与今《象传》之文作一比较:
《观》圣人以神道设教。(今《彖传》)
先王以省方观民设教。(今《象传》)
《坎》王公设险以守其国。(今《彖传》)
君子以常德行,习教事。(今《象传》)
《鼎》圣人亨以享上帝而大亨以养圣贤。(今《彖传》)
君子以正位凝命。(今《象传》)
它们有的相同,有的不相同。不过《彖传》中这类话不多,不像《象传》的每卦必有,而且有固定的方式的。故我怀疑《象传》之文即是把《彖传》这种话扩充而成的。如果如此,其时代的后先就可判定了。
颉刚十九,三,廿一
三、答书
颉刚先生:
那一天我胡乱写了一段话,关于《易传》时代的推测,那不过是一时的构想,没有什么学理的根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