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第三册》(8) - 周易正本通释 百年名家说易 - 陈德述 着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三十四章《第三册》(8)

与顾颉刚师论易系辞传观象制器故事书齐思和

颉刚先生:

顷阅《燕大月刊国学专号》,知大著《周易卦爻辞中的故事》已引起钱玄同、胡适之两先生之讨论。先生以《系辞传》中论观象制器一章为后儒窜入之文,自是卓见。胡先生所论,当亦有其根据,惟愚昧之资,尚未能领悟,敬举数点,祈先生有以教之。如胡先生谓:

世本所据传说,必有一部分是很古的,但《世本》是很晚的书,《系辞》不会在其后。《系辞》说制器,尚不过泛举帝王,至《世本》则一一列举,更像“煞有介事了”。此亦世愈后而说愈详之一例,不可不察。

按胡先生之说,恰与愚见相反。前以草拙作《黄帝考》中之《黄帝之制器故事》一章,遍阅上古发明器物故事之源流,始知世愈古,则其传说愈复杂,世愈近则其传说愈简单而固定,盖以重要器物之发明,皆归之于少数之“圣王”也。古人对发明家极尊重,目之为“圣人”或“圣王”。《墨子·辞过篇》:“是故圣王作为宫室。”《淮南子·修务训》“昔者苍颉作书,容成造历,胡曹为衣,后稷耕稼,仪狄作酒,奚仲为车。此六人者,皆有神明之道,圣智之迹”是也。《大戴礼·用兵篇》:“公曰:‘蚩尤作兵欤’子曰:‘否,蚩尤,庶人之贪者也,及利无义,不顾厥亲,以丧厥身。’蚩尤捪慾而无厌者也,何器之能作”是谓非圣人不能制器也。然此谓制器者皆为圣人或圣王,非谓圣王必制器也。自韩非称:“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有圣人作,构木为巢,以避群害,而民悦之,使王天下,号之曰‘有巢氏’。民食果蓏蜯蛤,腥臊恶臭而伤害腹胃,民多疾病。有圣人作,钻木取火,以化腥臊,而民悦之,使王天人,号之曰‘燧人氏’。”(《五蠹篇》)遂似圣王以能发明器物,而后始为人民举为天子。此说虽未必韩非所自创,然最低限度,亦足代表当时之思想。此说既兴,各家所喜托之古代“圣王”,遂皆不能不有所发明,而伏犠、神农、黄帝、尧、舜之制器故事,纷纷作矣。然重要器物之发明者,古时盖皆有十口相传之说,如墨子谓:“古者羿作弓,仔作甲,奚仲作车,巧垂作舟。”(《非儒》)荀子称:“故好书者众矣,而仓颉独传者,壹也。好稼者众矣,而后稷独传者,一也。好乐者众矣,而夔独传者,一也。好义者众矣,而舜独传者,一也。棰作弓,浮游作矢,而羿精于射,奚仲作车乘,杜乘作乘焉,而造父精于御。”《吕氏春秋·君守篇》:“奚仲作车,苍颉作书,后稷作稼,皋陶作刑,昆吾作陶,夏鲧作城。”又《勿躬篇》:“大挠作甲子。黔如作虏首,容成作历,羲和作占日,尚仪作占月,后益作占岁,胡曹作衣,夷羿作弓,祝融作市,仪狄作酒,高元作室,虞朐作舟,伯益作井,赤冀作臼,乘雅作驾,寒哀作御,王冰作服牛,史皇作图,巫彭作医,巫咸作巫。”《淮南子·修务训》:“昔者苍颉作书,容成造历,胡曹为衣,后稷作耕,仪狄作酒,奚仲为车。”诸说究起源于何时,虽不可考,要至当时,已成普通常识,而非凭臆造,则可断言也。重要器物既皆有公认发明之人,而新兴之圣王如虙羲、神农、黄帝、尧、舜者,又不能不有所发明,势不能不攘他人之发明归之于新圣。《管子·轻重戊》篇之使伏羲、神农、黄帝、舜、夏、殷、周有发明即应用此法。“虙戏作,造六峜以迎阴阳,作九九之数以合天道,而天下化之。神农作,树五谷淇山之阳,九州之民,乃知谷食,而天下化之。黄帝作,钻燧生火,以熟荤臊,民食之无兹之病,而天下化之。黄帝之王,童山竭泽。有虞之王,烧曾薮,斩群害,以为民利。封土为社,置木为闾,民始知礼也。当是其时,民无愠恶不服也,而天下化之。夏人之王,外凿二十,渫十七湛,疏三江,凿五湖,道四泾之水,以商九州之高,以治九薮,民乃知域郭门闾室屋之筑而天化之。殷人之王,立帛牢,服牛马以为民利,而天下化之。周人之王,循六峜,合阴阳而天下化之。”(《管子》一书,来源极复杂,大抵出于战国末年及两汉人之手,罗君根泽所著《管子深源》一书,研究此问题颇佳)于是诸圣王之天下,无不以其有大发明矣。《世本》亦用此法,试验《作篇》,古代重要帝王,皆有其发明在焉,兹姑依张澍辑本录伏羲、神农、黄帝之发明于次:

(一)伏羲俪皮嫁娶之礼琴瑟

(二)神农琴瑟

(三)黄帝井咸池火食旃冕

以上所列,吾人固不敢谓必系二书自我作故,要三皇五帝制器之说,至此时始发生,则固显然也。兹将诸子书中,对神农、黄帝观念之变迁列。

就上表观之,《孟子》中尚无伏羲、黄帝之名,更无论其制作。神农之名虽见于《许行章》,然明言其为许行所托,毫未言其事迹也。《孟子》书中,尧、舜中之故事最多,于其功又极为表章,然充其所言,亦不过谓尧举舜而敷治焉而已,亦不过谓舜为举禹、稷、益等为民兴利除害而已,初无制器之事也。至庄子书中,大批古代帝王之名,始纷纷出现,然庄子眼中之伏羲、神农、黄帝,皆形如槁木,心如死灰之人。即其所陋视之尧、舜,亦不过蹩蹩为仁,踶跂为义耳。亦无制作故事也。至《吕氏春秋》,始有古代帝王制乐故事,然亦过谓使臣下为之,尚未认之为发明家也。及至《管子》、《世本》,三皇五帝,始皆成为发明家,此则前此所未有者也。然天下安得有如许发明,以供分配《管子》、《世本》所言,亦不过取他人之发明(此当然亦系传说,但发生时代在前),归之于新圣耳。兹将《管子》、《世本》所言诸帝王之发明之来源。

观之,《管子》、《世本》所举伏羲、神农、黄帝、尧、舜之发明,除一二种不可考者外,其余皆由攘夺而来者也。夫各种器物之发明,类皆有相沿之传说,一旦改易之,岂能使人置信于是学者于并吞之外,又创臣服之法:将各发明家认为三皇五帝之臣,其发明器物,若受君命而为者,如是则其发明之功,皆可归于三皇五帝矣。兼之当时古史系统已复杂而趋于简单,由创造而渐至固定,三五之系统已将形成。前此本无古史系统观念,观传说但记人名,不问时代。及至此时,遂不得不向三五系统中安排之。于是有意无意之间,古代传说中之发明家,几皆成为三五之臣矣。古代传说中之发明家,无端见抑为三五之臣,固属不幸,然不如是,恐其姓名亦不能保存,较之发明之功,全被攘夺者,未始非不幸中之大幸也。

《吕氏春秋·勿躬篇》已以大挠等十四人为人臣,至其为谁氏之臣,尚未之言也。至《世本》则曰:“黄帝使羲和占日,常仪占月,臾区占星气,伶伦造律吕,太挠作甲子,隶首作算数,容成综六律而著调历。”(《史记索隐》引)而七人皆或为黄帝之臣矣。然《世本》亦仅以七人为黄帝之臣,至其余诸人,尚未之及及也。及至后世,凡古代之发明,以及后世之发明而其作者已无从考究者,几尽分配之于三五。试检《事物纪原》、《一是纪始》等书,即黄帝创始之物已不下数百件。故世愈后则三五之发明愈多,发明之故事简单,盖非三皇则五帝耳。尝戏为一公式曰:三皇五帝之发明与时间成正比例,发明家之数目与时间成反比例。此公式若不误,仅就制器故事之演变观之,已足证《系辞观象制器》一章之为晚出,而胡先生则引为“世愈后而说愈详之一例”,不知此外更有何例,此蒙所未喻而欲请益者一也。

抑详观胡先生全函,胡先生之所以坚持《系辞》之时代甚早,此段非后人伪窜者,盖以胡先生尚保持其昔曰“孔子学说的一切根本,依我看来,都在一部《易经》”(《中国哲学史大纲》页7)之主张也。然以现在眼光观之,《易传》不特与孔子无关系,且思想驳杂,前后牴牾,亦必非出于一人之手。胡先生所论,早已明日黄花。今胡先生仍坚执其昔日之说,必以为《系辞》时代甚早,此章非后人伪撰,益非学生之所能了解。信如胡先生所说(此亦当然根据前人相从之说),此章岂惟早于《世本》,古书之言圣王制器故事者,论其时代之早,皆莫此章若矣。然汉前言制器故事多矣,何以皆无采取其说者舍声名藉藉之伏羲、神农、黄帝、神农、尧、舜而不言,必于偏僻幽隐之人物中求各器物之发明者,何其嗜好之皆与人异耶若谓“《世本》採《系辞》也许是因为《系辞》所说制作器物太略了,不够过瘾”。则汉前不采其说者,又宁止《世本》一书,岂亦皆以其“不够过瘾”耶此蒙所未喻而欲请益者二也。

况一种学说,必有其来龙去脉。若《系辞》制器一章,则不足以语此矣。其学说于后来之毫无影响,已如上述,至其发生原因,更属渺茫。孔子之时,不但无圣王制器之思想,即《系辞》制器章所举庖牺、神农、黄帝之名,亦尚未发生。而孔子无端忽造出如许帝王姓名,历陈其所制器之器,果何为者故就其所列之古史系统,已足证明此章之时代,决不能甚早。若一学说可以如龙之来无影,去无迹,夫又何言,否则胡先生《哲史大纲》中所言,诚有令人百思莫解者矣。此蒙所未喻而欲请益者三也。

王胲固是很古,而苍颉等则很今了。《世本》采《系辞》,也许是因为《系辞》所说制作器物太略了,不够过瘾。《系辞》那一章所说,只重在制器尚象,并不重在假造古帝王之名。若其时已有苍颉、沮诵作书契之传说,又何必不引用而仅泛称“后世圣人”呢

按胡先生“过瘾”之说,恐不能成立,前已言之。至谓“王胲固是很古,而苍颉等则很今了”,恐亦非事实。自从先生受古史,对古史极感兴趣。年来仿先生之法,聚集古史材料,研究其演变,始知人间之五帝系由天上之五帝变来,而天上之五帝,又系由天文家之说脱衍而出。黄帝、赤帝即天下之黄帝、赤帝,说尚易明,至大皞、少皞之为白帝,苍颉之为青帝,则非一二语之所能解释也。学生已将此说详述于《黄帝考》中,俟抄出后,再请指正。总之,苍颉亦非“很今”也,兹且勿论。胡先生所问:“若其时已有苍颉、沮诵作书契之传说,又何必不引用而仅泛称‘后世圣人呢’”非惟不足以证明《系辞》此章时代之早,反足以证明此章时代之晚。奚以明其然耶夫此章乃论圣王制器者也,而苍颉则其时已由圣王沦成为圣人,圣王队中,无其置足之地,自不能不削去其名而附之于后耳。若谓称苍颉、沮诵为后世圣人,即是证当时尚无苍颉、沮诵之传说,则《墨子·辞过篇》称“故圣王作为舟车”。而《非儒篇》则谓“奚仲作车,巧垂作舟”,岂得谓作《辞过篇》作者尚不知有奚仲、巧垂耶至《淮南子·说山训》则“后世圣人”一名辞亦无之,直曰:“见窾木浮而知为舟,见飞蓬而知为车。”然则《淮南子》之时代将更在《系辞》之前耶此蒙所未喻而欲请益者四也。

至于说司马迁为什么不引用《系辞》此段的黄帝、尧、舜制器的事呢此一点似不难明白。《系辞传》只是说理之书,太史公从不会把此书当作史实看,故不把这些话收入《五帝本纪》中去。然“伏羲作八卦之而天下治”,《日者列传》中有之,此则出自司马季主口中,由他信口开河,不妨让他存在,后世读者必不会以为太史公认此言为史实也。

按太史公自谓“协六经异传,齐百家杂语”,其所采摭者博矣。若谓“《系辞传》只是说理之书,太史公不曾当作史实看,故不把这些话收入《五帝本纪》中去”,则周、秦诸子,下至《春秋繁露》,何一非说理之书乃竟采其史实,入其《史记》,何耶况史迁自谓“考信于六艺”今竟将出于夫子,载于《易经》之煌煌钜制弃而不论,反就“儒者或不传”之《五帝德》,《帝系姓》,以及《吕览》、《韩非子》、《韩诗外传》、《春秋繁露》诗书中刺取五帝之史实,何其计之左耶此蒙所未喻而欲请益者五也。至于《史记·日者列传》,久已亡佚,今传世者,张宴明言为褚先生所补,更不能据为典要矣。

《系辞》此文出现甚早,至少楚、汉之间人已知有此书,可以陆贾《新语·道基篇》为证……《新语》一书,前人多疑之,《四库提要》怀疑最力,故我从前不注意此书,去年偶读龙溪精舍唐宴校补本,细细研究,始知此书不是伪书。其中甚多精义,大非作伪者所能为。《提要》说《穀梁传》晚出,而《道基篇》末有“《穀梁传》曰”,时代尤相牴牾。但此书所引《穀梁传》的话,今本《穀梁传》实无其文;若《新语》作于《穀梁传》出现之后,何不称引晚出书

按胡先生本函所言,惟此条较有根据,宜乎胡先生大圈特圈以明其重要也。不幸胡先生所根据者,乃一真伪极有问题之书。夫依史学方法,欲证明一事,孤证尚为学者所忌,况此尚非孤证之比乎陆贾《新语》之伪,前人言之详矣,今胡先力翻此案,而其证据不过曰“其中精义甚多,大非作伪者所能为”耳!诚如所说,斯《古文尚书》、《列子》皆不得为伪书也。尝有一塾师,忽作大言曰:“毛大可《古文尚书寃词》,连篇累牍,以攻阎百诗之妄,实皆辞费,惟某一言即是证其非伪”众惊询其说,答曰:“夫《书》,二帝相传之心法,三代经贤之精义于是乎在,三代以下人,安能道其只字即此一点已是破阎某之妄矣。”胡先生之意,亦殆谓非陆贾不能道其只字欤若以《新语》所引《穀梁传》不见今本,即谓其非伪,则《左氏传》无经之传多矣,先生何又以为之伪书耶此蒙所未喻而欲请益者六也。

故我在《中国哲学史》论“象”,把《系辞》此章与全部六十四卦的象传合看(页85—86),使人明白这个思想确是一个成系统的思想,不是随便说说,确曾把全部《易》都打通了,细细想过,组成一个大理论。

按《易传》非特与孔子无关系,且亦作非一手,成非一时,本无一贯之思想,吾入研究此经,果能辨其时代之先后,较其思想之异同足矣,原不必穿凿附会,必于不可通之中求其通也。而胡先生非惟必欲“把全部《易》都打通了”,且以为“确会都打通了”,此胡先生之说之所以已成明日黄花也。以前人对《易》所作之工作,大部皆是“打通”工作,结果岂真能“打通”,亦不过牵强附会,使之成一系统耳,今后恐无再尝试这项工作者矣。

先生个人书札往还,本无他人参与之余地,惟以学生现正草《黄帝之制器故事》,非先将此问题解决,全文无从作起。故不揣冒昧,胪陈疑滞各点,敬祈先生进而教之。再旧日读书笔记中有《系辞传为道家思想说》,本系顺手拈来,毫无条理,久思增改,迄未之暇,亦敬缮出呈上,藉供教正。此说若有一得之愚,则观象制器一章之思想,根本与他章牴牾,益足证其为后人窜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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