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第三册》(6) - 周易正本通释 百年名家说易 - 陈德述 着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三十二章《第三册》(6)

论观象制器的学说与颉刚书

胡适颉刚兄:

顷读你的《周易卦爻辞中的故事》,高兴极了。这一篇是极有价值之作。不但是那几个故事极有趣,你考定《系辞传》的著作年代也很有意思,引起我的兴趣。《世本》所据传说,必有一部分是很古的,但《世本》是很晚的书,《系辞》不会在其后。《系辞》说制器,尚不过泛举帝王,至《世本》则一一列举,更像“煞有介事”了。此亦世愈后而说愈详之一例,不可不察。王胲固是很古,而苍颉等则很今了。《世本》不采《系辞》,也许是因为《系辞》所说制作器物太略了,不够过瘾。《系辞》那一章所说,只重在制器尚象,并不重在假造古帝王之名。若其时已有苍颉沮诵作书契之传说,又何必不引用而仅泛称“后世圣人”呢

至于《淮南子·氾论训》不明说引《系辞》此段,也不足证明《系辞》在淮南王书之后。我以为《汜论训》所说必是依据《系辞》而稍加发挥。其所以不明白引用《系辞》者,正为《系辞》所重在观象制器,而《淮南》主旨在制器应用,同为制器,而解释制器之因根本不同,故《淮南》作者不能引用《系辞》“来证实自己的说话”。

至于说司马迁为什么不引用《系辞》此段的黄帝、尧、舜制器的事呢此一点似不难明白。《系辞传》只是说理之书,太史公从不曾把此书当作史实看,故不把这些话收入《五帝本纪》中去。然“伏羲作八卦……而天下治”,《日者列传》中有之,此则出自司马季主口中,由他信口开河,不妨让他存在,后世读者必不会以为太史公认此言为史实也。

《三统历》引此文也不过“宓戏氏之所以顺天地,通神明,类万物之情也”一语,此即班书《律历志·序》所谓“伏羲画八卦,由数起”,亦即《史记·日者列传》所谓“伏羲画八卦”也。若谓班《志》引刘歆此语即足证刘歆之时已有《系辞》此文,则我们也可说司马季主与淮南王书之时已有此文了。

《系辞》此文出现甚早,至少楚、汉之间人已知有此书,可以陆贾《新语·道基篇》为证。《道基篇》里述古圣人因民人的需要,次第制作种种器物制度,颇似《汜论训》,而文字多与《系辞》接近,如云,“先圣乃仰观天文,俯察地理,图画乾坤,以定人道”;又云,“黄帝乃伐木构材,筑作宫室,上栋下宇,以避风雨”;又云,“奚仲乃挠曲为轮,因直为辕,驾马服牛,浮舟杖楫,以代人力”。《新语》一书,前人多疑之,《四库提要》怀疑最力,故我从前不注意此书。去年偶读龙溪精舍唐晏校补本,细细研究,始知此书不是伪书。其中甚多精义,大非作伪者所能为。《提要》说,《穀梁传》晚出,而《道基篇》末有“《穀梁传》曰”,时代尤相牴牾。但此书所引《穀梁传》的话,今本《穀梁传》实无其文;若《新语》作于《穀梁传》出现之后,何不称引晚出之书

我的意思以为《新语》与《汜论训》同受《系辞》此文的暗示。两书各有所主张,都不用“制器尚象”之义,故放胆发挥而不直引其文。两书皆说理之作,故不妨自由去取。两书之用此等制作之事,与先秦学者言必称尧、舜正同。司马迁则是史家,不能如此自由,故他不用此文制作之事,正与他不用韩非、陆贾、淮南王书中的制作之事同一理由,似不足奇怪。

至于“观象制器”之说,本来只是一种文化起源的学说。原文所谓“盖取诸某象”,正如崔述所谓“不过言其理相通耳,非谓必规摹此卦然后能制器立法也”。《系辞》本说,“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所谓观象,只是象而已,并不专指卦象,卦象只是象之一种符号而已。

故我在《中国哲学史》论“象”,把《系辞》此章与全部六十四卦的《象传》合看,(85-86页)使人明白这个思想,确是一个成系统的思想,不是随便说说,确曾把全部《易》都打通了,细细想过,组成一个大理论。如说,“山下出泉,蒙,君子以果行育德”,此岂可说是仅观卦象而已又如说,“地中有山,谦,君子以捊多益寡,称物平施”,此岂可说是仅观卦象而已凡此等等,卦象只是物象的符号,见物而起意象,触类而长之,“见乃谓之象,形乃谓之器”。此学说侧重人的心思智慧,虽有偏处,然大体未可抹杀。你的驳论(《燕京学报》第六期,1004页)太不依据历史上器物发明的程序,乃责数千年前人见了“火上水下”的卦象何以不发明汽船,似非史学家应取的态度。此意我曾以之责刘掞藜,不意今日乃用来质问你。事物之发明,固有次第,不能勉强。瓦特见水壶盖冲动,乃想到蒸汽之力,此是观象制器。牛顿见苹果坠地,乃想到万有引力,同是有象而后有制作。然瓦特有瓦特的历史背景,牛顿有牛顿的历史背景。若仅说观象可以制器,则人人日日可见水壶盖冲动,人人年年可见苹果坠地,何以不制作呢故可以说“观象制器”之说不能完全解释历史的文化,然不可以人人观象而未必制器,乃就谓此说完全不通,更不可以说“在《系辞传》以后也不曾有人做出观象制器的事”。

现代哲学家e.j.e.woodbridge曾说:

helooksatawilderness,butevenashelooksbeholdsagarden(他望着一片荒野,但就当他望的时候,他已看见了一个花园)

心里的“花园”的“象”,便规定了这片荒野的将来规模。制器尚象,不过如此。飞鸟之像,便是飞艇的祖宗。墨翟、王莽以下,二千多年,凡梦想飞行者皆以飞鸟为意象。到20世纪初期始有“重於空气”的飞机的发明,飞行始成功。然其原来的暗示仍出于飞鸟。不过后世机械之学已大明,故wright弟兄能做出墨翟、王莽所不能做的飞机耳。

制器尚象之说只是一种学说,本来不是历史。六十四卦的《象传》皆不明说某帝某王,只泛说“君子”“先生”而已。《系辞传》此章便坐实了某帝某王,可说有稍后出的可能。然《象传》六十四条皆有观象制作之意,与《系辞》此章确是同一学说同出于一个学派。

司马迁不用此章作史料,是他的卓识。崔述用此章作唯一可信的上古史料,是他的偏见。你受了崔述的暗示,迁怒及于《系辞》,也不是公平的判断。至于你的讲义中说制器尚象之说作于京房一流人,其说更无根据。京房死于公元前37年,刘歆死于公元22年,时代相去太近。况且西汉《易》学无论是那一家都是术数小道,已无复有“制器尚象”一类的重要学说。孟喜、焦延寿、京房之说虽然散失,而大旨尚存在史传及辑佚诸书之中,可以覆按。

以上所说,于尊作本文毫不相犯,我所指摘皆是后半的余论。至于本文的价值,此函开始已说过。我不愿此文本论因余论的小疵而掩大瑜,故草此长函讨论。久不作长书,新年中稍有余暇,遂写了几千字,千万请指教。

胡适1930年2月1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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