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百姓惨
当天夜里，褚裒并没睡好，虽然几天几夜行程千里的奔逃让他全身酸麻，精疲力竭。正值夏季，尤其是他的老屁股起满了痱子，洗完澡，赤身裸体躺在府衙后堂卧室，依然是汗流浃背。令他最痛苦不堪的是，他甚至梦到了面目狰狞的乞活军骑兵正漫山遍野地杀向寿春。
老褚翻来覆去间不住的咒骂自己，当初为何要去北伐？老谋深算了一辈子，到头来遭了这个罪。
迷迷糊糊间，听着鸡好似已经叫了两遍，天还未亮，他再也躺不住了，起身穿好盔甲，喊来中军，“速去传令，大军开拔，争取今日傍晚前在广陵郡（今江苏扬州市）过江。”
褚裒盘算的没有错，他梦的也没有错。
李农八万乞活军骑兵也是日夜跟着晋军逃窜的方向追了下来，当追到淮河岸边时，他看到了正在等褚裒回来接他们的二十多万百姓。
里面有士族、士绅、知识分子、工匠、农民……他们带着全部的细软家当，正眼巴巴的等着褚国丈的船来接他们，然后好回归大晋正朔地盘，成为真正的持有大晋身份证绿卡的公民。
但他们两眼望穿迎来的不是大晋的船只，而是凶残的乞活军追兵……
他们不知道，信誓旦旦的征北大将军、大名士、褚国丈此时已经连长江都渡过去了，正躺在京口的府里享受丫鬟们的按摩呢。
北方来的难民们就像待宰的羔羊，落网的麻雀一般，前有汹涌澎湃的淮河，后有凶悍贪婪的乞活军骑兵。
李农坐在马上，看着远处黑压压的人群，他唇角勾勒出浅浅的嘲讽笑意，轻描淡写地对左右说：“既然他们不想做我大赵子民，这么想过淮河去大晋，那就都遂了他们心愿，扔进河里吧。”
一声令下，八万乞活军骑兵如虎入狼群般杀进淮河边的无辜百姓中……
唉……如果毕加索在这里，他会再做出一幅油画《格尔尼卡》，来描述这难以言表的悲哀与残暴。但《格尔尼卡》所描绘的德军轰炸后惨象，远远不足以诉说面前场景的万分之一。
或许德拉克洛瓦的《希奥岛的屠杀》还能略略表现眼前这人间地狱的凄惨，但那场屠杀也远不及淮河岸边这片荒野上体现出的血腥、恐怖以及绝望。
荒野上，一根根皮包骨头的枯臂直立地伸向天空，似乎它的主人临死尚在责问苍天——可惜苍天不语！
遍地尸骸像是一张奇形怪状的地毯，严严实实遮蔽了大地，遮蔽了整个世界。
尸骸身下的泥土已变成厚厚的褐色——那是血，那是干枯的鲜血。
苍天不语，唯有无数的昏鸦、黑鹫围拢在干枯手臂组成的森林中，它们放肆地啄食着手臂上仅余的肌肉。不久，这支手臂就会跟无数同伴一样，变成一根枯骨。
淮水滔滔，逝而不分昼夜，顺流而下的浑浊河水上飘满了浮尸——他们都身穿戴着汉家衣冠，无论男女，毫无例外地带着满脸轻松、带着一副解脱的微笑。
他们个个把冠帽系得一丝不苟，即使投江而死，他们的衣带也平整如新，仿佛他们不是在赴死，而是参加一场豪华盛宴。
中原大地目前正是晋人最艰难的时刻，经过胡人连续四十多年的杀戮，晋人在北方已成少数民族。而东晋朝廷也变相的加入到胡人那一边，成为他们的帮凶，帮助屠杀北方晋人。
如果不是他们可笑的北伐之举，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从来没打过仗的清谈名士统领大军，哪会有此人间惨剧？
二十几万鲜活的生命，白白为了一个不靠谱的政权丢失了宝贵的生命，也许在他们临死的时候，才清楚的认识到，没有哪个政治集团是靠得住的。对于那些政治人物来说，老百姓只是草芥，可以随意抛弃的，不值一文。
当李农大军渡过淮河追杀到寿春时，发现寿春整个城都已笼罩在一片火海中。
晋军见到主帅都已经仓皇匆匆过江，跑步回到了祖国的怀抱里。
他们也就破罐子破摔，纵火焚烧了寿春，抢走了城里百姓的所有财宝，连城墙都焚毁殆尽，跟着四下逃窜到能躲开石赵乞活军的地方了。
陈列，你为何不当场拿出你的《出师表》？你为何在朝堂不抢在褚裒的前面，据理力争？
你是个懦夫……
广陵公府后花园，大雨滂沱，陈列手中拿着祝逐的来信，站在雨中，任凭大雨浇灌，也分不清是泪还是雨，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千千万万晋人百姓在乞活军骑兵中来回奔逃，头颅满地，鲜血横飞。
他张开双臂，扬天长啸：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
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
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
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
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
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啊……”
不知何时，一把雨伞遮在了他的头上，转头一看，是慕容瑶苓。
“瑶苓，二十多万想要回到大晋的老少妇孺，全被屠杀在淮河北岸，原因竟然是被褚裒遗弃！”陈列的细目圆睁，两眼冒着血丝，怒吼道。
慕容瑶苓第一次看到陈列如此震怒，她心中也是泛起心痛，“夫君，你要保重身体啊，我知道你的志向是保国安民，但朝局如此黑暗混乱，不是你一个人能改变的，这官我们不做也罢，不如找个清净之地，无忧无虑的过一生可好？”
陈列接过伞，把慕容瑶苓拥入怀中，轻声吟哦起建安七子王璨的诗句：
“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
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
是啊，看见过这些家破人亡、颠沛流离，弃子甚至易子而食的人间惨剧，何忍弃之不顾啊。
翌日晨，大雨还在继续，仿佛为那二十几万的冤魂诉说着对大晋的思念，控诉着朝廷对他们的遗弃。
由于大雨的路上延迟，陈列没有到值班房，径直来到了太极殿，甩掉身上的雨水，跺了跺脚，随着稀稀疏疏的官员们进入大殿。
当来到前面，正遇到白发苍苍，五短身材的蔡谟。
蔡谟深深地注视了陈列一会儿，意味深长地道：“贤侄，社稷不幸啊！”
正被蔡谟这张乌鸦嘴说中了，看起来一场轰轰烈烈、大张旗鼓的北伐运动，就这么不光荣的谢幕了，一场四十年来的最佳统一机会，就被这褚国丈挥霍浪费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