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科德角》(6)
重回海滩
我们正在向高处的沙坝走去,我曾描述过这条沙坝,它一直沿着海岸延伸。通往沙坝的路上,和以前一样,我们需要穿过一片片杨梅树丛。这一带,除了橡树,就数杨梅是最常见的灌木了。它的树叶散发着诱人的清香,那去年长出的短枝下挂满了灰色的小浆果,非常诱人。我知道康科德的这种灌木林只有两片,而且只长雄蕊,不结果实。这里的杨梅由于结满了果实,因而显得十分珍贵,而且它们闻起来很香,像一家小糖果店的味道。罗伯特·贝弗利在他1705年出版的《弗吉尼亚历史》中写道:“河口、海滨、港湾,以及许多小溪和沼泽附近都生长着桃金娘,树上结出的浆果可以用来制造一种又硬又脆的蜡。这种奇特的蜡呈绿色,加工之后几乎是透明的。用这种蜡制造出的蜡烛摸上去一点也不粘手,在最热的天气里也不会融化,而且闻起来也没有那些用动物油脂做的蜡烛的刺鼻味道,当它被熄灭时不但不难闻,还会使房间内充满扑鼻的香气,以至有些文人雅士为了享受它熄灭时的特殊香味,常常故意把它熄灭。据说是新英格兰的一位外科医生最早发现这种浆果可以做成蜡,他还利用这种浆果配制药膏,获得了神效。”虽然我们在刚刚离开的那所房子里看到了一块蜡,但根据树上挂满的浆果来判断,这里的居民并不用它们制蜡。后来,我曾亲手制作了一些蜡。4月的时候,我把篮子挂在树叶掉光了的枝头,然后用双手揉搓树枝,不到20分钟就收集了大约1夸脱,最后足足收了3品脱。倘若用的是一把合适的钉齿耙和一个浅底大篮子,那么收集的过程还会更快。这种浆果表面有许多小块的凸起,就像柑橘的皮一样,这些褶皱和裂痕中充满了油脂,一直渗透到果核里。将它们煮过之后,油脂就会浮到水面上来,看上去就像一锅美味浓稠的肉汤,散发出香脂或草药的香味。待水温变冷后,将表面的油脂提取出来,然后再一次将其熔化,而后再过滤。我从采集到的那3品脱浆果中熔化出大约0.25磅蜡,还有更多的蜡留在浆果里面没有被提取出来。一小部分蜡在冷却后形成了扁平的半圆形结晶体,有玉米粒大小(我称它们为“天然金块”,并且把它们从浆果中挑了出来)。劳登说:“据说人工种植的树比野生的树产蜡量要高。”(参见杜普莱西所著《含树脂的植物》第二卷,第60页)如果你在松树林中,手上无意中沾上了松脂,那么你只要抓一些这种浆果放在两手指尖揉搓就能立刻去除松脂。不过,眼前的大海才是最壮丽的景物,它使我们把杨梅和人们全都抛在了脑后。今天的空气非常清新,大海也不再是阴沉狂躁的了,虽然仍有碎浪卷着浪花涌上海岸,但浪花却晶莹善良,充满了生机。那天早上,我已观赏了海上日出,那曙光仿佛是从大海的怀抱中蹦出来的:
身穿锦袍的黎明,从大海川流不息的浪涛中迅速升起,
太阳从遥远的海面上缓缓升起,起初被地平线上的云雾遮掩,最后终于像一支利箭一样冲破海面,驱散云雾,高高升起。然而直到现在,我仍感觉它是从陆地上升起的,不仔细看的话,根本看不出它是从海上升起的。此时,海岸线上已经出现了几艘船,那些船昨夜绕过海岬,此刻正一帆风顺地驶向他方。
我们再一次来到了特鲁罗南部的海滩。此刻正是早上的涨潮期,海滩变得狭窄而松软,于是我们漫步于沙洲之上。这片沙洲非常高,但不像前一天那样平坦了,凹凸不平难走了许多。《巴恩斯特布尔县东海岸记事》一书的作者说这一地区的“海岸地势较高且陡峭,西部边缘有一条0.06英里宽的沙地,紧紧相连的是一片0.25英里宽的矮灌木丛,想从那里穿行几乎是不可能的。过了灌木丛之后是一片令人无法辨清方向的蛮荒密林,连一座房子都找不到。尽管这两片洼地(纽科姆和布拉什洼地)相隔很远,但海员们千万不要贸然进入这片树林,因为如果遇上暴风雪,必将丧生”。这里除了高大的树木以外别无他物,这段描述至今依然真实可信。
海上船只很多,像海鸥一样时而飞速地掠过海面,时而隐入海中,时而又颠簸于浪尖之上。有一艘与海岸平行,顺风航行的三桅帆船突然在距海岸只有半英里的离我们很近的地方收帆抛锚,在风浪中转了个方向。起初我们以为那艘船的船长想靠近和我们交流,大概是因为我们没有注意水手们本该熟知的船只失事信号,结果他骂我们是冷血动物,看到遇难信号却不出手相助。几个小时之后,我们看见那艘船依然停在原地。我们很纳闷为何它要在航线中滞留如此长的时间,难道那是一艘在寻找偏僻海滩卸货的走私船?又或者他们想在这里捕鱼或者重新粉刷一遍船身?又过了一会儿,其他绕过海岬的三桅帆船、双桅横帆船和多桅纵帆船在猛烈的海风中一艘接一艘地从这艘船旁边驶过,我们这才不再感觉良心不安。有几艘船落在了后面,其他的都在平稳前行。我们仔细查看了这些船的帆装、船艏三角帆的样式以及转帆的姿态,因为船和船之间就像其他生物之间一样,千差万别。不过,令我们很奇怪的是,它们都对波士顿、纽约和利物浦这些城市铭记不忘,并往返于其间,好像水手在这样一条重要航线上忘掉了自己的小买卖一样。他们有时会从西部群岛运来柑橘,不过他们还会把橘皮运回去吗?我们还不如把古老的陷阱网运过永恒的海洋。难道这只不过是与享受天国之福的群岛之间的又一次“贸易高潮”?难道天国就是像利物浦码头这样的港口吗?
我们一路马不停蹄地前进,途经内陆的荒野、灌木林、沙漠、高高的沙坝,还有那从平坦的斜坡上滑下、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宽广的白色海滩,飞溅的浪花,海湾中的碧水以及大西洋。我们兴高采烈地漫步在一片陌生的海滩上,以刚刚获得的经验,对海马鬃、海牛尾、水母和蛤蜊重新进行了审视。海上的风浪和前一天一样猛烈,不过看起来好像越来越小了,不过也许那只是我们的一种希望而已。几个小时过去了,我们看到大海还是一如既往地波涛汹涌。但是,为了保持平衡,我们身边的这片海只能无休止地左摇右晃,一浪接一浪,每次都在海滩上留下一片纵横交错的印迹和一条由于水流急速冲击而成的明显突起的线。我们并未急匆匆地赶路,而是放慢脚步,好好欣赏大海。其实,在这松软的沙滩上行走,别想走得快,在这里走1英里差不多相当于在别处走了2英里。何况,我们还得时不时地倒掉我们在爬沙坝时灌进鞋里的沙子。
这天上午,我们是靠近水边走的,转过身时看到身后有一个很大的黑色物体被海浪冲上了岸,可由于距离太远,看不清那到底是什么。正当我们想返回到那个物体跟前去一探究竟时,突然有两个人从沙坝上跑了过来,本来沙坝上没有任何人的,他们俩仿佛是从沙里冒出来的一样,想拼命赶在下一个浪头打过来之前把那件物体抢救出来。当我们越来越接近它时,一开始觉得它形如一条大鱼,而后又感觉像是一个溺亡的人,再靠近些后又感觉像是船帆或渔网,最后才发现,原来那是一大捆亚麻布,是“富兰克林”号上的一部分货物,而那两个人迅速将这捆布装上一辆手推车推走了。
海滩上的东西,不管是人是物,看上去形状都非常古怪,而且要比实际更大更夸张。最近,当我走近一处比这里偏南几度的海滨时,我看到在我前面大约半英里远的海滩上有一个貌似悬崖峭壁的东西,有15英尺高,在阳光的暴晒和海浪的冲刷下变成了白色。但走近之后,我看清了,原来那是几堆破布,是一艘沉船的部分货物,不过1英尺来高。还有一次,我想寻找一具被鲨鱼咬烂了的残尸,这具残尸在海难发生一个星期后才被冲上岸。我从灯塔上获悉,那具残尸在距离这里一两英里、距水边12竿的地方,上面裹着一块布,旁边立着一根木棍。我本以为要寻找到这么小的东西一定非常困难,需要很仔细地查看,然而在这半英里宽的一望无际的沙滩上,没有任何物体掩盖着地面,加之海上的幻象被放大了很多,那不起眼的一根小木棍就像被晒白了的圆木一样显眼。那具残尸也非常醒目,仿佛是躺在那片沙滩上供人们瞻仰似的,又像是一代人辛辛苦苦堆起来的石冢。走近一看,残尸上只有几根粘着少许皮肉的骨头,实际上在这宽阔的海滩上,它只是显得有些醒目而已。这堆残尸没有什么吸引人的特色,但它竟然既没有刺鼻的气味,也没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外形。不过,我站在那里的时间越长,它留给我的印象就越深刻。唯有海滩和大海与它相伴,大海发出沉闷的吼叫,仿佛是在同它说话。我深刻地感受到它与海洋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默契,尽管我为之心生感慨,可它们却将我冷落在一旁。那具残尸以它独有的某种王者的名义,主宰着这片海滨。
后来,我们又看到许多被冲上岸的小块亚麻布。我还听说,直到那年的11月底,在海滩上依然能找到完好无损的亚麻布,有时甚至一次能找到6匹。
我们迫不及待地往衣服口袋里塞满圆溜溜的卵石。这种卵石很少见,即使在这里,也只是稀稀落落地散布在沙滩上。有时我们还会往口袋里塞扁平的圆贝壳,但我们在资料中了解到,这种贝壳干了之后就失去美感了,于是每当我们坐下来休息的时候,都会把那些最没有收藏价值的贝壳从口袋里挑出来扔掉,最后留下来的都是精品。每种东西都被海浪卷成了卵石形状,不仅是各种各样的石头,就连船上掉下的硬煤和碎玻璃,甚至在海滩上发现的一块3英尺长的泥炭也不例外。世界上所有的大河,即使不是经常,也都至少每年被排放一次大量的废料。这些废料随着河水的流动漂洋过海。我曾见过非常完美的卵石状砖块,曾有一艘沉船上的许多橄榄香皂也被海浪卷成了完美的圆柱形,而且还留下了红色的螺纹,看上去就像理发店门口的旋转彩柱。当货船上的衣服被冲上岸的时候,由于海浪的冲击,衣服上所有的口袋和凹陷处都灌满了沙子。有一次,一件衣服上的口袋被塞得满满的,我本想通过衣袋里的东西来确定遇难者的身份,结果当打捞者把衣服口袋撕开后,发现里面全是沙子。有一双装满了沙子的手套,看起来就像里面真的有双手一样。塞满沙子的湿衣服很快就会变干,但沙子却钻进衣服的每一条线缝里,很难将它们清理出来。大家都知道,在海滩上捡到的海绵,无论尽多么大的努力,都没法将海绵里的沙子全部弄干净。
我在沙坝顶部发现了一块深灰色的石头,形状和大小像极了巨蛤,更令人拍手称奇的是,它的外层的一半都已经剥落,而且就落在它的旁边,形状和深度与一瓣蛤蜊壳一模一样,另一半外层也已松动了,里面剩下一个颜色更深的硬核。我后来还看到一块很像竹蛏的石头,但它整个都是实心的。看起来仿佛是这些石头在形成过程中曾以蛤蜊壳为模子一样,或许是神奇的大自然在塑造蛤蜊的同时,也以同样的方法塑造了石蛤蜊。壳里面灌满了沙的死蛤蜊被称作沙蛤。这种灌满了沙的大蛤蜊壳有很多,有时候半边大蛤蜊壳会被沙填得平平的,就像是先堆满沙然后再刮平的一样。我甚至在沙坝顶上的许多小石头中发现过一个箭头。
除了巨蛤和藤壶外,我们在海滨还发现了一种小蛤,我在沙洲用手挖出过很多。这里的居民在找不到砂海螂的时候就吃这种小蛤。大部分小蛤的空壳都是被某种危害物穿了孔。此外,还有——
紫贻贝,生长在为数不多的几处岩石上,有的被成串地冲到岸上,它们那细绳般的足丝相互缠绕在一起,四五十只奇妙地连成一串。
扇贝壳,可以用作卡片架和针垫。
鸟蛤,或称英雄玉螺,它们那极其特殊的孵卵处被称为“沙环”,看上去像个没有盖子的石壶顶部,而且有一边裂开了,也像砂纸做的喇叭形衬衫领。
在甲壳纲动物中,还有螃蟹和龙虾,它们的壳大多在海滩高处,常常被漂白得厉害,此外还有沙蚤和马蹄蟹,也叫美洲鲎。美洲鲎在海湾很常见,那里的人用它们来喂猪,而印第安人常用它们的尾巴当箭头用。
无脊椎辐射动物有海刺猬,又称海胆,通常都没有脊骨;有一种扁平的圆形贝壳,上面有巧克力色的脊椎,但已经被磨平发白了,变成了五个花瓣一样的图案;还有几只海星,也叫海盘车、太阳鱼或水母。
这里还有至少一种海绵。
我在普通的高潮线与沙坝底部之间的纯沙质岩处发现了海南芥、猪毛菜、海蚤缀、牛蒡、海滨大戟,还有沙茅草、海滨一枝黄花和海边山黧豆。
有时我们会帮助打捞者滚动一根比一般圆木大得多的圆木,或者将石头滚下沙坝来自娱自乐,但我们很少能把石头滚到水里,因为海滩太松软宽阔了。我们还会在寒冷的刮风天里,下到一个小海湾的浅水处去洗澡,每当海浪涌来时,我们的身上都会沾上一层沙子。后来,我们听说,那里的海洋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在炎热的天气里,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水,饱尝可望而不可即之苦。大西洋的这一侧是不能洗澡的,因为有下层逆流,而且据说有鲨鱼在此出没。第二年,在海岸上的唯一房屋——伊斯特姆和特鲁罗的两处灯塔里的人说,无论“给多少钱”,他们也不会去那片海里洗澡,因为他们偶尔会看到鲨鱼被抛到海岸上。别人对此事付之一笑,然而他们却不怕人笑话,因为他们从不到任何地方去洗澡。有一个年老的打捞者告诉我们,他曾在我们洗澡的地方杀死过一条14英尺长的中等大小的食人鲨,并用牛把它从水里拖了上来。还有一位打捞者告诉我们,他的父亲曾经抓到过一头搁浅在那里的小鲨鱼,并把鲨鱼头朝下竖了起来,以此来避免被海浪卷走。在科德角,到处都可以听到关于鲨鱼的可怕的故事,比如,鲨鱼如何弄翻了小船,或是如何将小船撕得粉碎,如何将船上的人叼走等。对于这类故事,我并非完全怀疑,我完全相信海浪下有层逆流,而且我也确定十几年内只要出现过一条鲨鱼就足以使一片100英里长的海滩远近闻名。不过我得补充一点:7月,我们走在距离这里0.25英里远的岸边时,有一条约6英尺长的鱼,可能是鲨鱼,在与我们平行的距离岸边两竿远的水中慢慢地游动觅食。似乎万物都在无声地配合这海之骄子,这条浅棕色的鱼在水里时隐时现,浮出水面时显露出许多条深色的横向条纹或环形纹。众所周知,即使是同一种鱼,在不同的水域中其颜色也会不一样。我们看见它游进了我们刚刚洗澡的那个小海湾,或者叫浴盆好了,当时那里水深只有四五英尺,那条鲨鱼查看一番后就慢慢地游走了。不过,我们仍然会去鲨鱼出没过的那个小海湾洗澡,只是会先在岸上观察一番,看看小海湾是否已经被占领了。我们像小鲑鱼一样非常谨慎,觉得那里的水比科德角湾的更充满生机,就像苏打水一样满是气泡,即使有遇到鲨鱼的可能也丝毫无损于它那充满生机的特性。
有时候,我们会坐在湿漉漉的海滩上观看海鸟,除了鹬鸟还有其他鸟。它们紧跟着海浪奔跑,等待冲上岸的大海送来它们的早餐。笛鸻飞快地跑着,然后突然停下直挺挺地站着,一动不动,与海滩景色融为一体。潮湿的沙滩上随处可见欢蹦乱跳的小沙蚤,这显然就是鸟儿们的部分早餐。海滩上的其他鸟类是食腐动物,它们数量庞大,顷刻间就把冲上岸的大鱼吃了个精光。一只麻雀般大小的鸟儿,或许是矶鹞,常常飞落在五六英尺高、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像鸭子一样漂浮,每当碎浪涌来,它便灵巧地振翅腾空,飞到几英尺高的空中来躲过浪花四溅的波峰;有时它的本能告诉它一股巨浪不会卷碎它的身体,它便安心地随着波涛起伏时隐时现在海浪中。一只小鸟竟能如此和谐地与海浪嬉戏,与浪花相得益彰。在离海岸几竿远的地方,还有那些一个挨着一个排成行的黑鸭,沿着整个海岬随着波浪起伏。它们成了海洋的一部分永恒边界,就像浮叶和梭鱼草之于池塘的意义一样。在科德角湾内外均可看到虎头海雕,我们曾读到过以下这段关于这种鸟类的描写:“与所有会游泳的鸟类一样,虎头海雕胸部的羽毛也是不透水的,而不透水的物质最适合从水面获取油脂。当虎头海雕接触水面时,其胸部的羽毛便会发挥吸油的功能。虽然这可能不是它们获取食物的唯一途径,但可以肯定的是,它们的大部分食物都是由此法获得的。它们横冲直撞地飞个不停,直到羽毛上沾满了油,然后才停在浪尖上一口一口地享用。”
我们沿着海岸继续往前走,此处海岸不太弯曲,放眼望去可以看到前方两三英里远的地方。这条海洋人行道没有岔路,站在道路当中,右边是印第安人的领地,左边是科德角的沙质峭壁。这天上午,我们看见了一块15英尺见方的船体残骸,油漆颜色还很鲜艳,大概就是“富兰克林”号货轮的残骸。原本我们用一个抓钩和一根绳索就有可能将它打捞起来,可是因为海浪不断地把它冲到抓钩可及的范围内又将它卷走带回原处,我们没能将其打捞上来。对于某个贫穷的打捞者来说,若这块残片能打捞上来,可是很难得的收获,因为听说有人用三四美元买到了“富兰克林”号残骸的一部分,光是上面的铁就转卖了六七十美元。还有一个人带我去参观了他的花园,这个人就是捡到了装有重要信件的船长手提箱的那个人。他的花园里种了许多梨树和李树,这些树都是从沉船上被冲上岸的,捆绑得很整齐,还加了标签。他说,当时一位贝尔先生正要进口树苗,准备在波士顿附近建一个苗圃,如果他将这些树卖给他,就能赚到500美元的收入。他的芜菁种子也是从那艘沉船上得来的。在他的院子里还有许多来自“富兰克林”号和“卡克特斯”号上的值钱物品。简而言之,就像渔民常去查看他们设置的鱼梁,伐木工人常去查看他们在水面围起的木材一样,这里的居民则常去海滩查看他们打捞到的东西,而科德角就是他们的水中栅栏。我听说最近有人捞到了20桶完好无损的苹果,这大概是被风暴从某艘船的甲板上刮入海中的一部分货物。
尽管指派了失事船舶货物保管人来照看广告商登载的贵重财物,但毫无疑问,大部分的值钱物品还是被偷走了。难道我们不是希望有财宝被冲到脚下的海滩上并将其据为己有的打捞者吗?难道我们不是由谋生的共同方式来推断这些瑙塞特和巴尼加特的打捞者的习性吗?
大海虽然广阔而野性,却以这种方式将人类艺术的废物和残骸运送到遥远的海岸,很难预料到还有什么是它不会吐上来的。它不让任何东西留存在海中,即使是依附在海底的巨蛤也难逃这样的结果。它到现在仍不断地将“富兰克林”号上的亚麻布抛上岸来,也许100多年前失事的一艘海盗船的旧残片也会在今天被冲上岸来。几年前,一艘载有肉豆蔻的货船在这里失事,那些肉豆蔻经过了很长时间都没有被海水泡坏,竟被完好无损地洒满海滩。之后不久,有个渔民抓到了一条鳕鱼,那条鳕鱼的肚子里全都是肉豆蔻。那么,香料岛上的人为何不摇晃他们的肉豆蔻树,将肉豆蔻撒到大海里,让天下需要它的人都去捡呢?不过,一年后我发现从“富兰克林”号上得到的肉豆蔻已经变得软软的了。
——不久前,我所住的登顿旅馆的老板斯图尔特买了一条重约60磅的岩鱼。他在剖开鱼肚子的时候,在里面发现了一个卫理公会会员证书,上面写着:
一条虔诚的信教鱼
会员
卫理公会
创建于公元1784年
季度入场券
18
教长
我们这至暂至轻的苦楚,要为我们成就永恒的荣耀。——《哥林多后书》第四章第十七节。
主啊,若蒙圣恩
得遇狂喜的圣体显现,
并拜倒在您的足下,
我在此所受的一切苦楚不值一提。
这张证书当然是又湿又皱,但晒干并熨平之后,上面的字迹便清晰可辨。
有时,我们自己也捞取过箱子或桶之类的沉船遗物,把它们竖起来,在旁边插上交叉的木棍以据为己有。它们会一直待在那里,其他打捞者不会去碰,除非一场更大的暴风雨将它们卷入大海。而对于人们而言,在遇到另一次海难之前,是不会再次见到它们的。我们还捞到了一根值钱的绳子和一个浮标,那是一张围网上的一部分,我们仅仅为此弄湿了脚而已。大海正在把玩它们,如此伟大的大海赠予你这份薄礼,若是不收下的话则有失礼貌,于是我们把它们带回了家,把它用作花园的边界线。我捡到了一个瓶子,这个瓶子一半埋在湿润的沙中,上面爬满了藤壶,但瓶口依然塞得很紧。瓶子里面装有半瓶红麦芽酒,散发着杜松子的味道,我想,来自喧闹世界的一切都在这沉船的遗物中。一边是那浩瀚咸涩的大海,一边是这渺小的麦芽酒,它们各自保留着自己的特色。倘若它能把自己在那无尽风浪中的历险故事讲给我们听,那该多好啊!一个人如果经历了它所经历过的一切,我想就不能再称呼他为“凡人”了。当我把那半瓶红麦芽酒慢慢地倒在沙滩上时,我感到人本身似乎就像这麦芽酒一样,时间老人至今都一直在畅饮着,不过暂时把瓶口塞紧了,他便漂流于命运的海洋上,但命中注定又会很快与周围的浪涛汇合,或是被洒在遥远的沙滩上。
夏天,我曾看见两个人在这附近钓鲈鱼,由于这里没有乌贼,他们便用牛蛙或穿成串儿的几只小青蛙做鱼饵。他们跟在退潮的浪后面,将钓丝在头顶上空甩动起来,尽可能远地将其甩到海里,然后退回到沙滩上,坐下等待鱼儿咬钩。毫不夸张地说,走下海岸将钓丝甩入大西洋之后,我不知道抓住钓丝另一端的会是什么,或许是海神普罗蒂厄斯或者别的什么。不管怎么说,如果你无法把它钓上来,何不放弃它,那样可以免得自己被“钓下去”。他们凭经验就能知道钓到的不是银花鲈鱼,就是鳕鱼,因为这两种鱼常在近岸的海里游弋。
偶尔我们也会坐在生长着稀疏粗糙的沙茅草的沙丘下乘凉,凝视大海或南去的船只,这些当然都是上帝赐福给科德角湾的。我们环顾四周,除了能看到身后隐约可见的海湾之外,多半都是大海,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大海都不会令人感觉到荒凉或阴郁,因为大西洋上经常漂浮着上百艘船。在风和日丽的夏日里,常常可以数出来有80艘左右的船,领航员有时会坐到沙坝上等候那些需要他们提供服务的船只。这些船一直在等待好天气的到来,它们是从波士顿港一同起航的,有时也为了等待好天气而聚集在温亚德湾,所以第一天你可能只看到几艘船,但在第二天就会有一大批船只出现在海面上。装有许多三角帆和支索帆的多桅纵帆船挤满了所有航道,桅杆很高,船帆又高又宽的横帆船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时隐时现。时而会有拖着小船的领航船驶向远处刚刚鸣过信号枪的外国船,枪声回荡在海上,听起来好像海岸崩塌的声音。我们可以看到领航员正通过望远镜观察那艘正在往回行驶的船,它似乎有话要对领航员讲。领航船航行了数英里后才与它相遇,它将船帆转到顶风方向停了下来,与领航船并排靠拢,在船长向领航员交代了一些重要的事情后,这艘船便永远告别了这片海岸。有时会有一艘轮船飞速经过这里,去救援一艘出了故障或抛锚的船,如若不及时相救,船上运载的水果可能会腐烂掉。水手们大多沉默寡言,辛勤工作,但他们无疑给人们带来了振奋与乐观,人与人之间的珍贵友谊也在他们之间诞生。
海面上随处可见深色的斑点,那是云朵倒映在水中。然而天空却是晴朗的,若不是海面上出现了云的倒影,你根本不会注意到天上飘着云朵;而在陆地上,即使是比那更小的阴影也能立即被发现。这意味着,一天当中,水手在各个方向上都能看到远处的云团或阵雨,但那不一定预示着他所在的海区也会有降雨。7月,我们看到鲱鱼成群地游过,微波荡漾的海面上会呈现出一块块深蓝色,与云团的倒影难以区分。有时海面上到处都是这种一块一块的深蓝色,这表明鲱鱼的数量非常之多。当这些鲱鱼游近时,可以看见它们那又长又尖的背鳍伸出水面两三英寸,有时还能看到在近岸处的海里嬉戏游弋的鲈鱼那白色的肚皮。
有一次,当我们向前方眺望时,隐约看到海平面上露出的桅杆顶端,似乎有船在那里航行。由于距离太远,我们只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里,才能真正看清。我们太用力去看了,有时甚至会怀疑自己是在数自己的眼睫毛。查尔斯·达尔文说他在安第斯山脉下看到了“停泊在瓦尔帕莱索湾里的船只的桅杆,虽然两地相距至少26海里”。有人竟能在相距这么远的海岸上发现他的船队,英国海军上将安森对此感到颇为吃惊,他并不知道那其实是因为达尔文所处的位置很高,而且当时空气非常透明。轮船能够被看到的距离要比帆船远得多,因为,正如一位作家所言,虽然它们的木质和铁质船体及桅杆落到了地平线以下,但它们那被烟熏黑了的旗杆和三角旗仍会将它们暴露。这位作家在谈到烟煤和无烟煤对战舰的好处时说:“通过升到地平线上的烟柱,在拉姆斯盖特(在英国海岸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加来港(在法国海岸上)的战舰从开始点火到出海航行的所有行动;在美国,战舰烧的是含沥青的烟煤,在船体出现在视线中之前,从烟囱里冒出来的黑烟飘浮在地平线上形成的烟柱在70英里以外就可以被看到了。”
在科德角,你听说过的最东面的第二片陆地是圣乔治海岸(即渔民们常常说起的“乔治”“卡舒斯”以及他们常去的其他沉没的陆地)。每个科德角人都说圣乔治海岸以前曾是一个岛,但他们的描述却各不相同。有人说它离海面6英寻,有人说5英寻,还有人说是4英寻,甚至2英寻,越说越浅,甚至有人斩钉截铁地说他曾看见过一只燕鸥停在那里一块露出水面的陆地上。这使我想起了在新大陆的旧海图上位于这片海岸外面的恶魔岛,想起了那里曾发生过多次海难。我想,从离岸千里的某个沙洲上往海底看,感觉一定很异样,比想象中的无底深渊更令人毛骨悚然。一块被淹没的陆地,就像一具溺亡者的尸体那样恐怖,全身发青、鼻孔淌出白沫,与其靠近海面,不如沉到深海。
人们通常认为那些长期生活在海上的人能根据某些迹象来推测海洋的变化,比如通过大海的怒吼和海鸟的叫声来预知海洋何时会从温和转向狂怒,但这种老练的航海者也许只存在于我们的想象中,至少对于我们所有踏上人生航程的人来说,我们所知道的也并未比年老的水手少。然而,我们却喜欢听老水手的谚语和他们对自然现象的解释,尽管那些解释毫无科学依据,被科学界视为无稽之谈。也许他们长期往船舷之外观察也并不是徒劳无益的,卡姆就曾多次提到他在费城时,一位叫科克的先生告诉他的一件事。一天,那位科克先生乘着一艘小游艇去西印度群岛,同船的一位老人对那一片海域了如指掌。“老人探测完水的深度后,便叫大副转告科克先生,立即把艇上的所有小船放下水,并在每条船上配备足够的划船人员,以便趁着风平浪静的时候划船拖拽着游艇,这样就可以尽快提前赶到前方的小岛,因为24小时内将有飓风来袭。科克先生问老人根据什么做出这样的判断,老人回答说,他在探测水深的时候发现探测锤的可见距离比以前深了好几英寻,这说明海水突然变得更加清澈了,他敢肯定这是海上飓风即将到来的一个征兆。”故事的结局是,由于运气好,而且提前采取了划船的良好应对措施,他们最终赶在飓风达到最猛烈的程度前抵达了一个安全的港湾。可是,由于那次飓风过于猛烈,许多船只、房子和他们泊在港湾内的小船都遭到了损害,他们在岛上滞留了几个星期才得以重新起航。
虽然我们近来一直集中于冷静的思考中,但请读者不要忘记大海的汹涌和怒吼是一刻也不会停止的。其实,如果耳朵上扣个大海螺壳,也许阅读时就能够全神贯注了。不过在我们看来,尽管今天天气寒冷,风力较强,但置身于这种环境中不会引起感冒,因为空气是微咸的,土壤也是干燥的。可是那本古老的《韦尔弗利特记事》的作者却说:“空气中饱含盐的微粒,加之大量摄入鱼类而很少喝苹果酒和云杉啤酒,是这里的人比其他地方的人更容易患上口腔和咽喉痛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