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王蒙自传第一部:半生多事》(52)
52.在生产队里
于是,我有了一个新的世界:号称花园城市的伊宁市和离伊宁市不远的伊宁县农村,伊犁河畔维吾尔人聚居的庄子,公路边的村舍,用生土坯和歪歪曲曲的木材建造的屋子,用生土硬夯出来的院墙。“文革”前夕,我参与了“学大寨”和“四清”的高潮中的农村工作。这里还是靠近中苏边境和发生过边民外逃与闹事事件的敏感地带,是穆斯林与非穆斯林混住的民族聚居地区。我的这个世界不仅对于一个长期生活在北京市的写作者是陌生的,甚至于对于一个新疆本地的汉族读书人来说,也主要属于漫游的范畴。我有点得意。我没有沙漠探险的经验,我没有大海遇礁的经验,我没有战斗在火线的枪林弹雨中的经验……现在总算是进入了一个有点崭新的、未必是容易获得的天地啦。
我已经学会了一句维吾尔谚语:男子汉应该经历多方。直译是男孩子的头顶上应该遭遇一切。这也符合毛主席关于知识分子要经风雨见世面的命题。维吾尔人还喜欢嘲笑一个男人的“契达玛斯”,其意是经不住,受不了,忍不下,易于生气或者易于悲伤——像个娘儿们了。也就是说,一个男子汉,应该咬紧牙关,承受住一切命运和压力。
相对来说,新疆的农业劳动不算太重,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新疆不怎么兴用肩担、挑,而运输物品主要靠一种叫作“抬把子”的器具,以红柳条编成一个矩形的下凹的长方形“浅子”,四个把手,一前一后两个人抬起来走,这样对体力的消耗要比挑担轻多了。有时候两个年轻人搭伴抬抬把子,边走边唱革命歌曲,显得很有精神。
但正因如此,人们不太注意对担子的平整、柔韧、弹性、舒适的要求。以我的房东热合曼家为例,他家挑水用的担子真是奇特已极,一根桃木棍子,不但疙里疙瘩而且拧如麻花,压在肩上,不但硌人挤肉杀皮,而且滚来滚去,转来转去,不似绞肉机,也似磨挤碾轧,实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但是我还是主动承担起了大部分挑水的任务,春夏秋三季,我走出去三四百米挑水,冬季要远些。
维吾尔农家很注意享受生活。他们常常连着房屋搭一个大棚子,或者也许应该叫作廊子,因为它是一个高于院落的土台,又大又方,把生活起居的区域(英语应该叫作livingroom)尽量往户外延伸。到了夏天,由于有葡萄架、瓜架,遮阴乘凉的地方就更加宽敞。刚过严寒季节或者已经到了相当寒冷的时候了,但凡有一点可能,他们都愿意在户外饮食、待客、活动包括聊天儿——维吾尔语叫作“啪啷”,西北汉语方言叫作谝传子。热合曼有一句话,我觉得他说得平实而又形象:吃空气,天气只要稍稍受得住一点,他就说:“出来吧,吃吃空气吧。”
热合曼养着一头奶牛,一只毛驴,一头驴驹,一只狗。赫里倩姆一天挤两次奶,每次收获也就是一公斤左右,我这才理解欧洲农家养奶牛吃鲜奶是怎么回事。他们主要不是喝鲜奶,而是用慢火熬奶,起出奶皮子(其实略等于土鲜奶油),做奶茶或者其他食品,如放入面片汤,掺上菠菜馅包馄饨。他们有时会卖掉脱脂奶,有时会用脱脂奶和面打馕。吃着含有我所崇拜的营养丰富的奶制品的食物,我感到了自己的福气。
才做了母亲不太久的毛驴性子有点倔,有时候和老头较劲,你让我去某地我就是不去,于是老头也认真起来,两方硬碰硬地拔河或顶牛较量。后来驴驹长大了些,老头骑驴出动的时候,小驹跟在后面,自由自在地跑动,母驴显得放松多了,也随和多了。
院子后部主要是苹果园,有一棵结特别大的果子的树,但因易染病害,终于被伐掉了,成果太大了,就难以存活,树亦如是。有两棵称作“二秋子”的苹果树,就算最好的品种了,果肉比较坚实,味道酸甜。还有一种色白、含淀粉多、吃起来很面的,则被称作“洋芋(土豆)果”。赫里倩姆身手矫健,遇到芳来了,她会在一刹那间上到树上,站立在树上与我们说话,从树梢发出悦耳的笑声,摘或摇下果子给我们吃。
与老爷子的户外“吃空气”论相呼应,赫里倩姆更喜爱的是约邻居在棚下或树荫下共坐喝茶。伊犁维吾尔人喜欢喝的是湖南茯砖,或称茯茶、卡拉(黑色)茶叶。伊犁哈萨克人爱喝的是江西砖茶,称青茶,也有时喝一种带特殊香气的米星茶。熬一大锅茶,兑上盐巴,再放上浓而厚的奶皮子,味美无穷。
维吾尔人有一句谚语,有钱的人容易把钱用光,有茶的人容易把馕吃光。直译是馕没了,因为有茶,钱没了,因为富有。他们的习惯是就着奶茶吃馕,也许更正确地说是就着馕喝奶茶。馕坑维吾尔语叫作“土努儿”,我喜欢译作“土炉”。打馕我觉得是农村妇女最重的活,先在一个巨大的陶罐里点燃柴火,等明火苗熄灭,柴火变成红炭以后,女人几乎要把头钻入罐口里,把做好的馕坯贴到馕坑壁上,而馕坑壁在方才柴火燃烧时已经饱吸了热,馕坑壁的预热与火炭的余热夹攻,馕熟得两面焦黄,香气扑鼻。
最使我印象突出的是一个五月的晴朗的下午,我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平地,阳光直射,汗流浃背,约两个小时后休息,我便回家喝点水。结果发现,在我走时已经成局的赫里倩姆的茶桌边,仍然坐着当初的客人,众女宾,她们不停地喝茶,不停地掰馕吃馕,不停地谈论家长里短。最后最后,还要把茶叶渣子放到嘴里咀嚼,既不浪费茶叶的香味,也还有利于清洁牙齿。问题是我们都劳动了一段时间,叫歇了,她们的饮茶却并未结束。
女人的口腹之乐主要在于喝茶,男人的主要享受是吃饭或饮酒。这一点与欧美一样,他们对于喝茶吃馕认为不算正式的饭,虽然也耐饥。必须正经做一下拉面条、包饺子、抓饭、肉饼、汤面……才算是吃了饭。做了饭了,尽男人吃,剩下,女人尝一点,没有剩下,算了,再煮一点茶吃点馕就行了。家里买的砖茶,三分之二都是由女人消费了。日常生活开支,主要是购买砖茶。我有一次看到她刚刚烧好的,尚未“勾兑”其他成分的“原茶”,我觉得,这茶的浓度可与中药相比。而只要少喝一次茶,赫里倩姆就会半睁着双目,唉声叹气地诉苦:“没有茶了,头痛死了。”像法国女人早上没有喝到咖啡一样。
这个公社的二大队,一部分“社员”住在公路边的巴彦岱,大部田地在靠近伊犁河的“庄子”。庄子距巴彦岱四公里,那边的房屋显得更简陋。我在那边劳动时,午休时间去过伊犁河,过去,这条河也与喀什噶尔河一样,是在歌曲里被我知道、被我熟悉的。初夏时分,伊犁河岸到处是小紫花。伊犁河的河岸被河水冲得陡峭奇绝,水面宽阔,河水流淌急速,时有沙洲、芦苇、飞鸟,河对岸有察布查尔县的牧民燃起的篝火,有时羊叫马嘶牛吼的声音传来,我看了听了心潮激荡不已,我觉得我是首次这样亲近地靠拢着大地,靠拢着一条大河,靠拢着自然。虽然水急,我还是在近岸处下了水,游了泳。有一种说不出的慰安与满足。
从前唱苏联歌曲《喀秋莎》,有一句词是“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我不懂什么叫“峻峭”的河岸,我见过的岸大体是比较平坦的,这次,也知道什么叫峻峭的河岸了。而且伊犁河这个河岸时时在轰然崩塌,而人们听之任之。
后来有一个机会我陪一位画家到伊犁河边来,他看了河以后,说:“没有什么嘛。”我无话可说,是我少见多怪了。
庄子与公路之间有一大片苜蓿地,给马种的饲料草,我过去在内地没有见过。有一次下小雨,四周迷迷茫茫,脚下都是一样的苜蓿。我走在苜蓿田里迷了路,闻到一股浓浓的类似白薯秧的味道,绿色的苜蓿叶绿中透着紫与红,我相信马吃起来是很香的。突然,雨变大了,传来了闪电惊雷,我吓了一跳。大片的草,大片的田,和大片的海大片的人群一样,带几分不可抵达不可摆脱更不可控制的威力。我深一脚浅一脚,磕磕绊绊地寻路夺路,最后反正是走出来了,雨也过去了。回想一下,这成了极美好的经历。
在庄子上干活,下工以后往巴彦岱方向走,只看到公路这边是一片烟雾。红尘云云,其实是很具体很实在的。
有一次我参加修路的劳动,劳动中看到一辆辆的长途公共汽车从我们面前驶过,有从伊犁往乌鲁木齐方向走的,也有相反方向的,我看到许多坐在车上的干部模样、城里人模样的人,我不知道当他们看到路边有一个戴眼镜的文弱样子的人在拿着砍土镘干活,在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过往的车辆的时候有什么印象。我也不乏坐车(包括火车与汽车)飞驰电闪般从村落前或穿村而过的经验,我也没有少看到过好奇地却也是茫然地看着车里的过客的村中老少男女。现在角色调换过来了,当真有趣。
我曾经作诗记录我初到这个村庄的生活:
濯足泉边听水声,饮茶瓜下爱凉棚,
乳牛傲客哞哞里,雏燕多情款款中。
蚕豆花开苦豆锄,蔷薇花谢马兰疏,
家家列队歌航海(指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户户磨镰迎夏熟。
……
是不是我的漫游感已经不可救药了呢?我仍然是那么欣赏,那么享受,那么生趣盎然,那么喜欢每一个平常的、明明相当沉重的日子。
我们的错误是轻信而不是不信,马克思早就说过,能够原谅的人类弱点恰恰就是轻信。
还有好奇。我喜欢接触和尝试一切新鲜的东西,一切新东西至少有一个优点,给你以新鲜的经历与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