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王蒙自传第一部:半生多事》(66)
66.尚未形成的思想
从一九六七年十月到一九六九年十月,两年来在这个边缘小院里的生活,我曾在中篇小说《逍遥游》中有许多记述。关于房东老太婆的故事,关于四川工人与我们的友谊:我们如何读书、比赛跳高、打麻将牌与跳忠字舞。比较有趣味的是我们几个人打牌时规定,三把不和就自动戴上纸制的高帽子,这种戴高帽子的游戏惩罚方法,当然也是来自生活,来自“文革”的启迪,更早的源头则是《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后来我和芳议论,整个“文革”过程中,我从没有戴过高帽子,打麻将时自制帽子除外。我穷极无聊地自嘲说,我本来命中有高帽之灾,由于应验在麻将游戏中手气“背”的时刻上了,灾难被引上了小路,才侥幸逃过了此劫。当然,一天麻将之后我也感到极大的悲哀。我还写到从江湖骑驴的郎中那里买野药,写到在屋顶上扫雪,还有唱样板戏等。至于长篇小说《狂欢的季节》与短篇小说《队长、书记、野猫和半截筷子的故事》当中,大量运用了我在这个时期养猫的经验。实际情况是我喂养了两只猫,一只极雅,如《狂》中所写的那样,另一只极狂野,如我在《队》中撰写。猫本身的故事已经动人,更加有趣的是房东老太婆赫里倩姆称老实文雅的那只白地黑花猫为“筹委会”(伊犁地区相对“保”一点的组织的大联合机构名称),而称那只几条大汉硬是接近不了的虎皮猫为“红造会”(伊犁造反派统称)。我对以“筹委会”为素材写的猫的故事极其珍视,我戏说过在《狂欢的季节》中养猫才是纲,其余都是目。而且,确实,我曾计划将这部书命名为《养猫的季节》。果然,铁凝一看就看出了这一点,在季节系列一百几十万字中,她独独看中了这一部分,并专文评述《狂》中写猫的文字,多么感谢,多么快乐!
《逍遥游》中我也轻描淡写了伊犁的武斗。站在我们院子里,我们清晰地看到了最后伊宁市第六中学“血战红师”的旗帜中弹燃烧,徐徐下落,这样的场面过去我只在苏联影片《坚守要塞》中看过,该片表现的是苏德边境的一个要塞,在一九四一年的那个黑色的日子誓死抵御法西斯德寇进攻的情景。而这次的旗烧人亡又有什么意义,又怎么成了可能!伊宁市第六中学有一位新婚不久刚刚从湖南乡下回来的老师,武斗全面开始时他抱着一床新棉被过马路,中了流弹,最后收尸时他已经中弹七个小时了,他流着血在柏油路上爬行了数十米,手指抠入地面很深。如果及早救治,他其实是完全死不了的。
什么是生命?什么是命运?什么是年头?什么是风云变幻的秘密?人究竟算得了什么?
人算得了什么,这话太沉痛。我最早读到这句话是从法捷耶夫的《青年近卫军》中,此书写到英雄们被德国法西斯逮捕,受到酷刑一节,英雄们在背诵莱蒙托夫的一段诗时,出现了这样的句子。我感到的是历史的与生命的痛苦。
我们都知道真理的魅力,因为人们爱真理,服膺真理,追求着梦想着对于真理的拥抱,与为了真理而献身。
然而,你没有想过谬误的魅力吗?谬误有可能比真理更五光十色,更咄咄逼人,更天马行空,更奥妙无穷、变化多端。到底人类是更喜爱真理还是更喜爱谬误呢?真理是那么拘泥而谬误是那么张扬。真理是那么谦逊从而显得软弱,好商量,有讨论余地,而谬误是那样强硬,不容分说,泰山压顶,全部占领。真理有时候是那样平淡而谬误却具有石破天惊的戏剧性效应。也有时候真理与谬误结伴而行,常常孪生兄弟一样地你像是我我像是你。
是不是谬误比真理更容易唤起激情,挑战理性,刺痛神经,振聋发聩,遍体酸麻,风卷电击,雷霆万钧,令人如醉如痴呢?说一个人一天要吃三顿饭,这样的真理不免乏味。说一个人吃了一顿饭可以五十年不饿,这有多么迷人,多么富有想象力,多么可爱可喜可心潮澎湃,壮心不已!说路要一步一步走,事要一件件办,这又是多么普通,老生常谈,淡而无味;而说一步可以万里,一分钟可以打好万年基业,一杯水可以冲动巨澜,一根火柴可以烧尽人类有史以来的全部罪恶……这有多么浪漫多么豪迈多么气贯长虹、胸怀日月、口吐莲花!
而说十几岁的青年男女要好好读书,要脚踏实地,要点滴积累,要埋头苦干,这纯粹是泄气!说他们已经成了历史的焦点、人类的希望,他们的狂呼乱叫猛打猛冲将会创造一个无限光明无限新鲜的红彤彤的世界,这有多么美好热烈!
真理并不等同于现实,等同于现实还有什么光泽?真理当然不是爬行的现实主义。真理又常常在脱离现实的妄言与对于现实的新奇的独树一帜的全面与主动把握的心愿之中摇摆挣扎……在虚假的光环与苟且的灰暗当中变得模糊。在平淡无奇的一加一等于二与滚雪球似的突然膨胀中,你往往倾向于选择后者。
在武斗当中我常常觉得是弄假成真,誓死捍卫主席云云不能说是假,认定主席已经身在危难故而需要小将们誓死捍卫,认定离开了毛孩子们的空洞捍卫,毛主席与毛主席的事业就要完蛋——这无论如何是一种可疑的矫情的作秀,是远离了起码的理智和常识,是外加的认知至少是暗示、类似催眠术的结果。而不同观点,势如寇仇的小将们,一个个热泪盈眶痛哭流涕地面向北京城高唱:“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这与苏区中国工农红军时期毛主席的正确路线受到压制的时候的心情岂有可比性?
我们都知道生命、生活、生的魅力,我们想过死的魅力吗?壮烈就义,轻生,像春秋战国里的那些英雄,例如燕太子丹,割下自己的头颅确实比割下一个葫芦还方便。还有各式各样的人体炸弹,自杀式袭击。当生命燃烧到摄氏八千度的时候,就死是何等地崇高慷慨神圣!而一起将就凑合着活,吃喝拉撒睡,柴米油醋茶,有什么意义可言!
中国的“文化革命”,唤醒了谬误与毁灭两位尊神。
我读过许地山译的印度古典文学作品《十二夜问》,书的结尾是男女主人公经过重重磨难终于结合,在爱情、做爱的高潮中,他们祷告,上苍应他们的祈求而赐给他们以毁灭。
我后来知道,印度教信奉三个神衹:创造宇宙的梵天即婆罗门,保卫宇宙的湿婆,与毁灭宇宙的毗湿奴。而毁灭之神是最伟大的,是涵盖前两位神衹的。
我曾经以为,理智是功利的,而情感纯真。果然如此?情感与自以为是情感,一样吗?有别吗?情感与被暗示的情感表现、情感表演,忠情秀与激情秀,一样吗?有别吗?看到旁人哭了自己不由得也哭了,听到旁人而且是众人激昂了自己也就热血沸腾了,这样的群体效应与真情实感,或者用伟人喜欢的比喻,这种原子核的分裂与撞击形成的伟力,是可贵的吗?那么,为了表现自己的正确表现自己的美好表现自己的先进,并且是为了得到一个提倡先进、拼命划清先进与落后、革命与保守的界线的社会的全部好处而情感,说穿了吧,为了左派的桂冠而不惜斗争致死——包括别人死与自己死,究竟有多少真实性更有多少深刻性呢?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都知道左派胜利,右派灭亡,左派喷香,右派臭狗屎,斯恶矣,斯不善矣。都大叫大喊极力证明自己革命而对立面不革命,这是真正的革命吗?真正的革命是在顶着压力,冒着风险,极端秘密,一时难于被人理解更难于成为时尚的情势下开始的,是献身而不是为自己争取桂冠而把屎盆子铆着劲往他人头上扣。
我当然愿意相信,爱与恨都是具体的、有来由的,但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激情又是多么抽象多么空洞啊。“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界定是多么轻飘多么含义不明啊。想说谁是谁就是,哪一天说你是你就是,而哪一刻说不是就不是了。世上竟有这样的随心而欲的游戏!这样一场政治斗争的目标斗争的办法是多么稀里马虎焦躁混乱;而要斗争,要献身,要消灭对手,要大干大闹一番的抽象空洞的愿望与决心,又是多么强烈与不可阻挡啊。
还有派别的争斗。怎么会这么轻率,这么儿戏一般地全国就分割成了两个阵营,莫非人类的其他阵营也是这样划分的?人与人有爱有亲和力有善意有真情,与此同时,人与人也是那么容易相互厌烦,相互成为障碍成为对头,相互仇恨吗?我怎么不相信那是仇恨,我怎么更觉得那是一种游戏中争个你高我低,争个你赢我输,一种最最浮浅的要强争胜的心理在作祟呢?蛐蛐、公鸡、狗崽等不就是这样斗起来的吗?
革命小将们在热衷于游戏的年龄稀里糊涂地闹起了革命,于是游戏与革命便互相调包了。而且是在游泳里学会游泳,在革命里学会革命,这本身就说明是革命在先,革命的内容与方式在后。能革出什么名堂,命里需要付出几多代价?除了搞得民不聊生、万业凋零以外,小将们立即学会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动辄搞个你死我活起来了。
而争斗一经开始,就不可能善罢甘休。不论是由于玩笑,是由于斗嘴,是由于竞赛,是由于你瞪我一眼我哼你一声,是由于青春期性苦闷……斗争自然播种斗争的种子。这与经济学的某些原理一样,花了钱才有更多的钱,有了消费才有更大的消费。怀疑会滋长怀疑,批判会发展批判,仇恨会使仇恨发芽,争论会使争论扩大。原来无冤无仇的也会积下血海深仇,原来相亲相爱的也会不共戴天,斗争最最能够成为继续斗争的理由,斗争的双方最最能够互相成为非斗出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叫作刺刀见红呢——不可的充足理据。你不仁就有我的不义,你拿起了枪我自然也就架起了炮:你都对咱下了毒手啦,咱能任人宰割?
许多年来我琢磨这个“为艺术而艺术”的道理。人性中就是有一种为x而x的基因。为偷窃而偷窃,殷实之家的大小姐却偷同宿舍同学的牙膏,这样的事是有的。为金钱而金钱,守财奴的故事中外皆然。为爱情而爱情,这样的爱情是美丽的。那么为革命而革命呢?我革你命,你革我命,两边都革得兴起,不惜兵戎相见,何等可悲!
一九七一年,芳在伊宁市解放路上行走,碰到她大学时代最要好的同学黎昌若。久旱无(没有逢上)甘雨,他乡遇故知。黎昌若是黎元洪的长孙女。黎元洪是武昌起义期间被辛亥革命起义者推动站到民国方面的一位前清军人,曾短期任“中华民国”大总统。黎昌若在太原工学院毕业后分配到大连电厂工作。她当年外号叫猴子,聪明活泼,爱好体育,曾经在天津的大街上滚着虎伏行进——可以想象当年街上车辆之少。她喜欢学男孩说话做事,身高力大。她到伊犁来是为了处理她弟弟黎昌骏的丧事。黎昌骏身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四师,“文革”中参加一派组织,武斗中中弹身亡。昌若见到我们,张口闭口都讲“主席思想”,她连毛主席的姓氏也省略了。她向我们描绘她的弟弟是如何在身负重伤之后仍然念念有词地背诵着主席语录,在语录声中长逝的,昌若说这些时表情凝重庄严。而我只有叹息叹息再叹息。
后来我们为给昌若介绍男友而费了一回心,未果,徒然增加了昌若的烦恼。又不久,听说昌若因感冒不治去世,我们深感疑惑,兹后问了几个人也都是这么说的。当然,从医学角度看感冒完全可能死人,但我们不能不为死者感到抱屈遗憾。
昌若还有一弟一妹,他们赶上了好日子。他们住在天津马场道,为了他们的房子的落实政策问题,他们跑了好几年,我也为他们说过话,后来终于解决了。此是后话,祝黎氏后人的幸存者们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