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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王蒙自传第一部:半生多事》(65)

65.别有洞天非人间

芳所在的二中多是造反派,“革命群众组织”叫作红炮兵。而学校对面是外贸机构,外贸机构有力量的是与红炮兵观点对立的另一派:驱虎豹战斗队,两边常常对骂。红炮兵的喇叭功率不济,一个女生在那里不断地说:“告急,告急……”然后引用语录“要文斗,不要武斗”。驱虎豹便大声呼喊:“凡是敌人反对的……”与“凡是错误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绝不能让他们自由泛滥。”后来双方武斗局面渐渐形成,有时突然枪声响起,有一枪弹壳落到我们家近处,击落了邻居所栽种的南瓜。我们恐惧,心想离革命小将还是远一点好。经人介绍,在远离各大单位的俗称老仓库,今称新华一带,具体地说是新华东路一巷五号的一家大杂院,租了一套本院最好的房子:高台走廊,北房一大间一小间外屋,俄式地板,整齐的然而是裸露的方木檩条与椽子,刷着绿色油漆。

这就是边远小城了。即使是“文革”的爆发也没有改变这里的房屋私有、自行租赁买卖的状况。我还被叫去看一个小院落,土房土地,苹果树,面积很小,院内室内充满了干草的气息,只要一两千元即可买下。只是怕传出去“影响”不好,我没有买。而芳的同事哈丽妲与她的丈夫,在文教处工作的达吾来提在西公园附近买下了一个大园子,我们应邀去过他们那里温居,贺乔迁之喜。有什么说的呢?即使是“文革”这样的大运动、大灾难、大浩劫,你无法挡住生活,“文革”中仍然有人吃饭饮酒,有人调情做爱,有人生有人死,有人哭泣有人笑。而且,恕我说一句我的印象,至少在伊犁,大多数人对“文革”只是旁观和虚与委蛇。

有一个普遍流传的故事,大街上,两个维吾尔族干部各骑着自行车相对驶来,见了面,光打招呼不够,二人依例推车至马路牙子边扶车叙谈,互相握手,摸胡子(亦是礼节),全面问候之后,一个问另一个“你的观点什么?”维吾尔语一般省略系动词,不说什么“是”不“是”的。另一个答道:“我,保皇!”另一人点点头,说:“我,造反!”然后二人含笑离去。

一个维吾尔族农村干部问我,汉族人为什么对观点那么执着——认真?我们本地人是一些手掌柔软的人,我们才不会由于观点不同而当真呢。

他的潜台词是,观点派别,这是官家的事,住房吃喝老婆孩子,才是自己的事。

我们在新华东路一巷五号住了两年,这是另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文革”并没有那么重要。房东是一位老太太,也叫阿依穆,住我们隔壁,房间里挂着其亡夫的大照片,神气威严,身穿类似哥萨克的士官服,他是伊犁、塔城、阿勒泰三区革命时的民族军军官。老太太的大儿子上过学,当过干部,判过刑,现在在做什么,不详。他倒也仪表堂堂,偶然来一次,脸上的微笑掩不住愁容。每次来母子俩低声谈判,老太太激动似泣,儿子顽强凶狠。老太太告诉我是谈钱的问题,恐怕是一个要遗产,一个要赡养。阿依穆抨击儿子是狗,不是人。

厢房与南房里住的是另四家,一家是四川籍养路工人夫妇,曾经当面指出阿依穆你是地主。老太太汉语不好,听不懂,后来终于懂了,连忙否认,但也无法回应。一家是维吾尔族小老太太和她的女儿,北京大学物理系毕业生,在家等待上山下乡。还有一个男孩,大学生的弟弟,极淘气聪明。再一家是一个枯瘦如柴的哈萨克老女人,她的有病的儿子每天早晨骑马走开,天黑后骑马回来。为了院内能不能养马的问题,阿依穆与哈萨克老太太争吵甚多,激烈时双方原地弹跳对骂,无结果。最后一家是一对满族老夫妻,膝前一个抱养的小儿子,爱如至宝。老母生怕儿子与其他小孩一起玩耍会吃亏,乃与儿子等小儿一起游戏,有时介入小儿之争。有一次为了我的二儿子王石与她的孩子的摩擦,我们俩几乎也闹起来。

一个普通人碰到特殊机遇,能够提升到什么地步,我一时说不准。但是一个自以为是的人碰到另一种机遇,能够下降到什么程度,我懂。

阿依穆叹息,从前,那几家住的地方都是过去她的厨师、马夫住的房屋,后来经过什么改造赎买,她所有的只剩下了廊子上的这两套。她指着她的宽大房间的铺着毡子的抹泥地面,说是她由于生活无着把原有的地板拆除卖掉了,她这样穷而儿子还来找她要钱,还有天理吗?

而众房客的评论是此老婆子太恶劣了,竟然将地板拆除卖钱。维吾尔语管钱叫“普鲁”,所有的维吾尔族友人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普鲁哟克,普鲁哟克艾迈斯哞”,“没有钱呀,不是没有钱嘛!”成为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伊犁——新疆——中国咏叹调。

最惊人的是,我搬进来后才发现虽有电灯泡却没有电。一问阿依穆,她说是她把我们屋的电掐断了,原因是两套房合用一个电表,她的用电是半年才用一度,过去的房客却要求与她分摊,她太吃亏,干脆断电。这创造了我一个显示维吾尔语水平的机会,我乃用极文明礼貌的、带几分古老的上层风格的维吾尔语句向她足足地卖弄了一回辞令,说明我必须用电,我有权用电,我不考虑电费的分摊问题。缴电费时一切可由她定,我可以缴百分之六十,或七十,或八十,或九十,或九十一,或九十二、三、四、五、六、七、八、九、直到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只要不是百分之百,我情愿帮助她多承担一些电费,但是如果不让我用电,那是不可能的。难道那是可能的吗?不,不是的,那不可能,不但老王不会接受,换老张老李,艾迈提或者赛迈提,阿力穆江或者塔里甫江,没有人会接受的,有疑问吗?怎么会有疑问呢?

看,这就是话的力量,辞令的(哪怕有些装腔作势)的力量,我的一番伟大古老的维吾尔雄辩语言,闹得阿依穆只有翻眼的份儿,只能称是。后来的实践证明,她在缴纳电费一事上,倒也不算太不讲道理。

我们住进不久,她忽然提出要涨房租,我碍于情面,给了她钱。又想太岂有此理了。我便与她女儿谈了。她女儿在县银行工作,据说她的生活也不顺心。听了我的话,她批评了自己的母亲。老太太在女儿走后退回了追加勒索的钱,同时哭了一场。她一哭,我心软了,便又把钱给了她。她破涕为笑了。我则空转了一场。

一天凌晨,我听到哈萨克老太太的哭声,我知道,她儿子已经死了。我依例去看望,并给她送去一些钱。她表示感谢。她请来一位面色白里透红的塔塔尔族依麻穆(伊斯兰教仪式上正式诵经文者)为死者诵经,我从来没有听到过那样富有感染力的声音,它颤抖但绝非意大利美声,它朴直但与素日本地人唱的民歌发声方法也全然不同,它训练有素,高雅虔敬,温柔悲凉,慈祥通透,终极无限,弥漫伸展,贯通此岸彼岸,富有宗教色彩,听之肃然凄然。

女大学生米海丽在本院举行了婚礼,那一天恰好宋彦明也在我们这里,我们研究良久,不敢送别的礼物,连忙跑到新华书店买了一套红皮精装维吾尔文《毛泽东选集》送去。这种令人生厌的教条主义,也到了家了。

我们在这个院落里常常得到红白喜事的面条抓饭。尤其是大学生的母亲,每逢打馕,都包一个新馕送上我的家门,令人感激。这里边也有春秋战国,此位女士与阿依穆等也不和,通过热馕外交,她在扩大自己的活动空间,朋友越多越好,对手越少越好。这是政治的基本要义。

在这里我确实做到了抛掉文学,忘掉文学。芳还劝过我读读书,写写。我却真诚地向她说明,我已经不会写不能写不宜写也压根不想写了。有一次我在党校土尔地阿洪家做客,他的一个朋友从供职的医院拿来了医用酒精当酒,我们仨喝着怪味酒精,他大讲不可能老是这样,老王将来一定会在文学方面做出应有的贡献。他的说法把我吓得面无人色。连农村的房东阿不都热合曼也与我讨论过,他认为,一个国家,国王、大臣和诗人,这三者是永远不可缺少的,老王(即我)早晚要回到诗人的岗位上。我只能苦笑而已。时间长了,巴彦岱的农民也渐渐了解了我的情况,他们按照常识做出了一些分析。而我不敢相信、不敢接受这样的常识。

不要以为“文化大革命”已经席卷了一切淹没了一切改变了一切,渺小的市民、渺小的生活、渺小的事务与伟大的政治运动未必事事相关,像渺小的溪流一样,仍然在静静地流淌,包含着污浊泡沫,也承载着喜怒哀乐,不乏糊涂也不乏善良,不无狡猾也不无应对的天赋,无奈仍然有辙,无可言说却仍然有趣。我从小上学,革命,干部,另册……从来没有离开过群体、组织,却在最最风云激荡的岁月里这样和光同尘过了几年,知其白,守其黑,知其雄,守其雌,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溪,为天下谷,为天下式。然而,这里引用老子的话是不对的,生活、日子、平民、百姓,这与任何高明的玄妙的哲学无关。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从小活得很政治、很社会,后来很文学、很组织也很历史,而且很人五人六。我与大多数同行在这一点上是不同的,我无法变成遗老遗少、书斋兰菊、胡同串子、麻将斗士、半隐贤人、学问昆仑,不管上述色彩是否正在行时。我觉得我活该过若干时间,至少应该是几年普通百姓的生活。如果不是这样,如果我一辈子就是写作再写作,发表再发表,干部再干部,头衔再头衔,出人头地再出人头地……那才是世无天理,那对于我也未必是好事——我可能遭遇的是更大的霉头。

在伊犁,我也奇怪,我也时感糊涂:究竟什么是生活。什么是百姓,什么是现实,什么是狂想,什么是不可缺少的,什么是可有可无的……我也曾经与芳计议,就此过半城半乡的生活,多生几个孩子,或者抱几个养子养女,最好是少数民族的……多养几只母鸡,养奶牛,养山羊和绵羊,多盖几间房子,建好一个果园,类似契诃夫的樱桃园,至少在这里可以建成苹果园、杏园或者葡萄园。每年秋天腌雪里蕻,每年夏天糖渍玫瑰花瓣,当然要种大量的玫瑰、蜀葵、波斯菊和串儿红,我还要晾西红柿干,做醪糟,最好能购买一辆狄西罗(四轮马车),马脖子上系着铜铃,我吆喝着喔喔在伊犁的街道上行车……那样的王蒙将是多么可爱的一个家伙!

但是我没有做到。我常常让朋友也让自己失望。我其实争强好胜,远远没有看破红尘……如果没有一九五八年以后这二十年,也许我更加压人一头就是说更加讨旁人的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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