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王蒙自传第一部:半生多事》(67)
67.或有忧思未敢言
多少年来我努力再努力接受一切政治上文化上文学上的新说法,越是思想没有准备,感到突然和吓了一跳的,越要努力接受。对“文革”我的态度也是如此。一九六六年一上来我甚至颇感佩服,毛主席发动群众的招数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其政治想象力实在是超天才,匪夷所思。而且毛主席就是眼光厉害,六十年代调整政策期间我已经觉察,许多老干部老领导老作家是用旁观和惴惴不安的心情看待各种政治决策的,他们不可能由衷地执行毛主席的想法。我在《人民文学》上读到清一色的新人的作品。例如任斌武的《政治连长》,我点头称是,今后的文学就是要这个样子的啦。更不必说早先已经阅读的被陶铸和陈毅都称作划时代里程碑式的作品《欧阳海之歌》。我还读到一位老作家兼作协领导的文章,描述黑龙江一位农民青年作家,他是大队干部,忙于大队工作与劳动,同时抽时间写点短小作品。老作家从中看到了未来,我也愿意相信这可能是未来,文艺队伍就是要重新组织,重新打造。文学是意识形态的尖兵,是政治斗争的前哨,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绝非我辈所再能望其项背的了,您哪。
但是现实比愿望残酷,除了毛主席与屈指可数的几位“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人”以外,所有的干部,所有的知识分子,所有的劳动模范,所有的文艺明星与体育冠军,所有的组织团体,都一股脑儿被击垮了。然后是所有的书籍,所有的绘画,所有的音乐,所有的历史,所有的文明,也一股脑儿被摧毁了。不但是中国的被打倒了,外国的更是罪恶滔天……“文革”的进程只能使人从感奋起舞到瞠目结舌,从瞠目结舌到莫名其妙,从莫名其妙到心如刀绞,从心如刀绞到顿足扼腕,从扼腕顿足到诅咒愤怒了。
在“文革”开始那一年,乡村的秩序尚未大乱,夏收时我大队各生产队展开流动红旗竞赛。我所在的一小队,队长霍加阿洪,文化稍低,从收麦进度上看占据先机,评比时大家一致看好一队,但六队的上过专科学校的政治队长问道:“你们队麦收期间组织过批判王谷林吗?”
王谷林是《新疆文学》杂志的主编,曾任《文艺报》机关支部书记,是具体联系我的赴疆调动的新疆作协秘书长,是我第一个接触的新疆文联的中层领导。我们在西山读书会期间是同期学员。维吾尔人发音是“王鬼林”。六队队长的提问使霍加阿洪无话可答,于是流动红旗没有给割麦子进度快的一队,而给了自称组织了对于“王鬼林”的批判的六队——天知道六队是否批判了“王鬼林”。一九六七年我短暂在乌市逗留期间看到王谷林同志,便把这个故事讲给了他,当时的“黑帮分子”王谷林正积极努力地完成着清洁工的重任,听后莞尔一笑。
社会的乱象使我们揪心。百业俱废,破而不立,工人不工,农民不农,学生不学,教授不教,党员无党,干部不干。我与芳常常说,从五十年代的欣欣向荣、充满希望的新中国到现在的混乱不堪,一片凋零,怎么会变得这样快,衰败得这样快?我们俩动辄谈论江青,谈她抽动的脖子与不得体的讲话,她的天晓得的打扮与拿不动的角色。我们只要一谈江青就只有唉声叹气,兴致全无,说着说着只剩下了鼾声。后来谈江青成为一个信号,一个暗号。本来以中国文化,夫妻生活的某些方面是不便公开明确计议的,果真明确地按协议和时间表来做,会搞得任务化、程序化、单一化即内容贫乏重复化。开始绝非有意,一谈江青自然做到情绪低落,一夕无话,而不谈江青,忘记了说江青,很可能是身心俱佳、恩爱无限的表征。有一段时间,江青成了我们夫妻生活的一个密码,成为类似旗语或者记号的东西,着实可叹可悲可恶亦复可笑。
开初,“文革”意味着紧张、风浪、决绝、严肃、一脑门子的你死我活,殊死争斗。但搞了一两年,三四年之后,人们享受了前所未有的松懈、自由、休息,乃至百无聊赖,空虚懒散。古语云:难得浮生半日闲。而“文革”搞得国人,少数派别头头除外,领导人也除外,搞得大家浮生即闲,无事可做,难得半日充实忙碌。
于是大搞烹调,经过了“文革”初期全国只卖一本书的日子,刚刚恢复出书,我们就购买了《中华名菜谱》与《大众食堂菜谱》,我最得意的是学会了做北京东来顺的著名甜点“奶油炸糕”。其实这种食品并无奶油,关键在于材料的液体化处理。尤其得意的是做出的糕往往是一个大球连着一个小球,应该叫作奶油子母炸糕。芳则学会了滑熘里脊。我还无师自通地做酸奶,属于有机化学与食品工业范畴。可以掌握酸奶的味道、甜度、酸度与酒精度。我并且悟到了小手工食品的优点在于它的不确定性、可变异性。酸奶有可能做得极香,可能略臭,可能有酒酿风味,可能一味穷酸,大同下有无数小异。而一旦实现酸奶技术的最佳化标准化自动控制化规格一律化,反而无趣了。
芳和她的同事们同样热衷于打毛衣,设计了各种花样。从北京传来的时尚则是打造木器,多少多少条腿。探亲的探亲,生孩子的生孩子,我们在此期间也喜得女儿伊欢。挖菜窖,盖小房,做炕桌,养猫养鸡养鸟,自备推子自己理发,下棋打牌腌咸菜排大队买包子。从北京还不断传来养生新法,甩手,注射鸡血,喝尿,养殖海马和红茶菌,五花八门,不一而足。学中医学针灸。尤其是一种测儿女后代情况的方法,成为一段时间我们最爱做的游戏。那是用一支短铅笔,用线绑住提起,将笔尖对准被测者的腕动脉,男左女右,铅笔就会自动舞摇起来,左右摇摆是女(?),前后摇摆是男(?)。试不准了就再试,试准了便惊呼神奇。国人大多数成了闲人,连续多少年的时间自行支配,这样的事也是空前绝后。
这又使我想起金山扮演的“万尼亚舅舅”,将头伏在路曦扮演的索尼亚的膝上,索尼亚在大段独白中宣告了契诃夫的名剧的剧终。索尼亚最后说:“我们会有休息的……我们会有休息的……休息啊。”
是不是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人太忙了太累了?
……我们只能等待,除了等待只有等待。我们必须随大流,过日子,越平庸越安全,越平庸越幸福越少痛苦。我早已学会了吸烟,我练习吐烟圈,也练习卷莫合烟,还学会了加一点蜂蜜或者白糖直到白酒来炒一炒烟,使烟吸起来有香味。我买过烟斗烟嘴。我研究从“熊猫”“中华”到四分钱一包的“航行”的特点。与同事们交流对各种香烟的心得。我研究烟斗特别是烟嘴,有一种烟嘴里头可以塞一块棉花,说是用它来吸收尼古丁。我精通“红山茶”“红塔山”“凤凰”“彩蝶”“光荣”“前门”“海河”“青鸟”“古车”“恒大”“解放”“战斗”(原烟斗)“绿叶”……的品质与价格。我听了别人的话做过试验,抓一只活苍蝇,放入一个阔口瓶,往里喷一口香烟,苍蝇不多时便呜呼哀哉。如是往里喷莫合烟,则苍蝇无恙,这证明新疆的莫合烟含尼古丁量甚微。
我还有一个独一无二的游戏,通过吸烟锻炼意志,我突然决定这一天只吸一支,或者两天吸一支,我突然决定一支香烟分三次吸,我决定愈是想吸愈不吸,愈是不想吸愈要吸他一支。
我越来越喜酒,见酒眼开眼亮。我与老宋一次喝过一瓶伊犁大曲。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憋闷了,茫然了,三杯下肚了,说话渐渐大声,情绪渐渐兴奋,人影晃动,目光如水,悲从中来便歌颂“文化革命”的伟大胜利,光芒万丈,光焰无际,大乱才能大治,大治就在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