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事实上的湖南巡抚
1、“屹然强国”的湖南
事实给左宗棠的预言打了满分。由于楚军无法从江西自拔,这支湖南人的军队陷入了长期的困境。战争双方在江西与湖北的绞杀,使这场清廷本以为很快就可以结束的战争,朝着持久战的方向发展。在太平军阵营里,翼王石达开对曾国藩楚军的弱点看得十分清楚,他得出了与左宗棠看法一致的结论,认为楚军“将士皆骄”,“甫攻九江,即围湖口,兼击彭泽”,“兵分势单,易生罅隙”。石达开针对楚军的破绽部署战役,在湖口大败楚军,扭转了太平军在湘潭之战后节节败退的被动局面。他命令林启容死守九江,牵制曾国藩所部,派秦日纲、陈玉成率主力进攻湖北。太平军将杨霈所部逼退汉口,分路进兵,东路攻克黄梅和广济,中路从小池口袭击黄州与蕲州,向长江上游推进,然后分兵渡江,西克兴国、通山、通城与崇阳,并攻击江西的义宁。咸丰五年(1855)正月初七日,太平天国西征军攻占汉阳。十天后,太平军第三次攻克武昌。
左宗棠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太平军上自武汉下至金陵,在长江上连成一线。他们在湖北和江西的进展,直接威胁到湘北和湘东。
太平军发起第二次西征,其势力席卷湖北和江西,湖南的清廷官府感到了来自北面和东面的压力,开始急切地操练后备楚军,倾尽全力从军事和经济上支援江西与湖北。后人总结这段历史,认为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确,如果没有湖南巡抚骆秉章及其师爷左宗棠倾尽全力支援楚军,曾国藩也许就再也无法从江西的泥潭中拔出来了。
当自己预言的危险已成现实的时候,左宗棠没有怨天尤人,而是一心一意地为楚军解困。他说:
涤公为今时办贼之人,岂可使有差失?
楚军于咸丰五年(1855)初在九江湖口地区遭到惨败时,湖广总督杨霈所部也在黄州溃败,湖北告急。这是左宗棠最害怕的事情。楚军后方一旦动摇,就会首尾受敌。他急令守备鲍超和王明山招募一千多名水勇,运送物资和粮食前往增援。鲍超从此留在湖北,后经胡林翼提拔,成为楚军的头号猛将。此外,左宗棠认为楚军陷入困境,杨霈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骆秉章接受他的提议,上疏弹劾杨霈。
在这个紧急关头,左宗棠死党胡林翼的作用也凸显出来了。胡林翼做过京官,其故旧文庆此时在朝,力荐他升职,他虽无赫赫战功,却被朝廷任命为湖北按察使。此时他身在江西,见湖北危急,认为自己作为湖北大吏,守土有责,自请率部增援。曾国藩感于他不畏艰险,勇挑重担,于是给他增兵,并派李孟群和彭玉麟率领水师赴湖北策应。曾国藩分兵之后,收拢内湖水师,进入南昌,罗泽南率部跟随,只留下塔齐布所部五千人驻扎九江城外。
由于湖北局势大坏,清廷令胡林翼改任湖北布政使,不久又令他代理湖北巡抚,寄希望于文庆举荐的这位干才。如此一来,战局虽然对清廷不利,但对湖南人在军政界势力的扩展形成了一个契机。左宗棠经营湖南这个后方基地,胡林翼经营湖北,曾国藩经营江西,形成连片支持、互相呼应的格局,为湘人势力在这三个中部省份蓬勃发展打下了基础。
左宗棠此时身负三大任务:第一,打击湖南本地以及从外省进入湖南的会党,稳定本省的社会秩序;第二,积极支持胡林翼收复湖北的失地,支持曾国藩在江西与太平军较量;第三,在湖南整饬吏治,调理财政,增加收入,以支持大局。
为了办好第一个任务,左宗棠重新调整本省的兵力部署。鉴于太平军已攻入鄂南,湘北吃紧,他首先要加强湘北的防务。他把江忠济的楚勇从湘南调至湘北,令其会同候补臬司魁联的宝庆勇驻扎岳州。胡林翼在湖北配合行动,令何忠骏率领平江勇抵抗通城的太平军。
左宗棠刚从湘南抽走一支劲旅,两广的会党得到消息,便趁机起事。这样一来,楚军在省外的失利直接影响了湖南,左宗棠每月都会接到各地的报警。所幸他留在湘南的部队仍然不弱,所以广东仁化的会党刚进湖南,便被清军击败。此前被王錱击败的桂阳会军,奔向广西富川,不久又进入湖南,攻击永明,再次遭到王錱所部的痛击。这股会军退回广西灌阳后,王錱所部会同广西清军主动攻击,迫使他们放弃灌阳城,奔赴湖南道州。王錱回师阻击,会军主力越过零陵,直奔东安,攻占东安县城。左宗棠知道王錱兵力不足,令赵焕联等人招募一千五百名湘乡勇,协助王錱攻打东安。
来自广东的另一股会军在占据湘南门户宜章之后,于五月份北袭临武与嘉禾,其首领何禄率部随后赶来,攻占了郴州,几路清军退保永兴。左宗棠见郴州战情严峻,连忙调兵驻扎安仁,阻扼会军要冲,又派水师扼守衡州,以防会军北上。
湘南情势危急时,湘北又向左宗棠报警:太平军从湖北通城杀入湖南临湘,处死知县姚荣卿,向左宗棠的家乡湘阴推进。左宗棠增派杨虎臣、刘腾鸿率领一千名湘乡勇前往岳州,增援江忠济的驻防军。
左宗棠不断起用新人招募和统领部队。他用的这些新人,各有瑕疵,大多数老板都不会将之收入人力资源库。他当时起用的将领多是二三流的人材,学历不高,名望不大。这也难怪,因为一流人材都被楚军大老板曾国藩聘走了,他只好拣些剩余的,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些人“皆涤公唾余也”。
曾国藩不愿使用的这些人,左宗棠称之为“中才”。但中才并不等于平庸,相反,有棱有角,都是有争议的人物,楚军人事部门考察时,总是对他们不满。但是仔细追问他们究竟有什么缺点,犯过哪些错误,人力资源的主管们又说不上来。例如王錱、萧启江、刘培元、杨虎臣等人,后来都是湘勇名将,但考核时都被莫名其妙地打入了另册。
左宗棠用自己的用人实践,宣扬一种全新的人材观。他说,用人就像烹调,原料是用同样的蔬果,只有好厨师才能做出美味。对于中等人材,重在鞭策鼓励,加以磨练。既然人材缺乏,就要放宽标准。只要他们没有泯灭天良,就是有用之材。原则上,察人颇严,用人颇缓,信人颇笃,就能把握好分寸。
左宗棠用了这些中才,用起来得心应手,于是非常得意:哈哈,骆中丞让我独掌人事权,我就能让各种人材为朝廷效力,使他们各尽所长。
由于两广和湘南的会军活动频繁,左宗棠尽管启用了不少新募之军,还是感到本省驻防兵力不够用。他决定起用江忠源的旧部刘长佑。这个新宁书生不仅作战勇猛,而且爱动脑筋。他以前在楚勇中的地位,相当于江忠源的军师。
时值郴州的会军分兵攻占桂阳州城,袭击永兴,王錱所部被牵制在东安,无法增援郴州。左宗棠令刘长佑招募一千名新宁勇助攻东安,尽快抽出兵力前往郴州。
骆秉章见左宗棠把部队全部派到了湘南和湘北,省城兵力空虚,不免有些紧张。
“季高,兵都派出去了,还是不够用哪。”
“中丞,我正为此事犯愁呢。涤公在江西,润之在湖北,楚军两线作战,湖南就是大后方。若湖南不保,楚军断了供给和增援,那就离死期不远了,何谈东南大局!为今之计,中丞当奏请朝廷,将罗泽南所部调回。”
“我完全赞同,有劳师爷快拟一份奏折!”
左宗棠在奏疏中写道:湖南周边一千多里,南边要防两广,北面要防湖北,东边要防江西,西面要防贵州。一个省份,要对付五省的敌寇,就是本省的兵力全部调动起来,还是无法面面俱到。何况本省的精兵,已经调往江南和安徽大营,剩下的又跟随曾国藩和塔齐布东征,例如代理湖北巡抚胡林翼的部队,也多数是从本省招募。一省的兵力,由四省调配,又要打击和防御五省的造反武装,无论如何也分布不过来。如今湖南的兵力捉襟见肘,望朝廷恩准将罗泽南所部调回本省剿匪。
奏折拜发了,骆秉章和左宗棠却未能如愿。罗军正在与太平军争夺江西义宁,无法调回。加之塔齐布因九江久攻不下,气死在浔阳城外,罗泽南只得返回湖口整顿死者的部队。
罗泽南虽然指望不上了,但刘长佑不负左宗棠所望,果然迅速地组建了一支劲旅,给王錱以强有力的增援。七月底,王錱与刘长佑所部攻克东安,会军分别撤向新宁与祁阳。王錱在东安的这场恶战打了四个月,至此方才取胜。王錱率部追赶会军,在四明山捕获会军首领胡有禄,而刘长佑所部也在新宁击败会军。这样一来,湖南的局势有所松动。
但是,东南西北四面,仍然存在非常不利的因素。
在湘南,由于湖南官军的劲旅无暇顾及郴州,这里的会军没有碰到对手,胆子大了起来,于是出兵袭击安仁,北攻茶陵州。挺进永兴的会军也抵达耒阳,企图集结兵力,向衡州与长沙推进。一时之间,省会告急。
在湘北,湖北境内崇阳和蒲圻的太平军时常出入湖南的巴陵县境。
在湘东,江西义宁的太平军拥有一万多兵力,威胁与之接壤的平江和浏阳。
在湘西,贵州镇平的苗民起义军影响到沅州和晃州。
四方告急,都向左宗棠请求增援。
在这个关键时刻,罗泽南自告奋勇,请求率部挺进崇阳与通城,增援武昌,同时减轻湘北的压力,曾国藩思考再三,批准了这个提议。左宗棠令江忠济督率刘腾鸿等部,从岳州北进,与罗泽南所部会师。湘南方面,他令王錱招募五百人,扩充兵力,从祁阳增援郴州与桂阳州。王錱奉令后,首先攻击耒阳会军,左宗棠令李辅朝所部从兴宁前往会师。湘东方面,他令王葆生所部攻击茶陵,征调萧启江招募湘乡勇,从醴陵前往茶陵会师。
经过一番部署,到九月份,各地都有捷报传来。湘北,江忠济会同罗泽南攻克了通城;湘南,王錱接连挫败耒阳会军,会同陈士杰的团练部队攻克了桂阳;湘东,王葆生等部攻克了茶陵。经过沉着冷静的应对,左宗棠终于扭转了湖南的战局,会军对长沙的威胁已经消除,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的第一个任务有了初步的成效。
左宗棠的第二大任务,就是支援胡林翼与曾国藩。
杨霈兵败之后,清廷根据骆秉章的奏劾将之罢官,任命官文为湖广总督。胡林翼集结湖北的水师和陆师,驻扎金口,起用杨载福统领水师。湖北的楚军初步组建成型,但几乎无力作战,因为粮食和武器弹药奇缺。左宗棠看在眼里,不待胡林翼伸手,就积极筹资,为他提供全部的军饷和装备。一个省的巡抚,完全依靠邻省的财政供养军队,是前所未有的事情。由于有左宗棠在湖南坐镇,胡林翼得以首开先河,依靠湖南支撑湖北的战事。
左宗棠在湖南本省镇压会党取得成果之后,刚腾出手来,便着手筹备对江西的增援。曾国藩的处境一天不如一天。石达开自九月初西援武昌,于十月份从湖北突入江西,连克该省的瑞州、临江、袁州等地。这些赣西重镇都与湘东毗邻,左宗棠不得加强防御。他要求湘南各部迅速解决战斗,奔赴湘东驻守。同时,他向骆秉章献策,打算组建一支六千人的援赣军,只是苦于无处筹饷,暂未实行。
为了增援江西,左宗棠急于结束湖南境内的战争。他令王錱从桂阳移师攻打郴州,王錱接连攻破会军的坚固壁垒。广西灌阳的会军再次越境攻击湘南,先后斩杀清军将领周云耀与赵永年,湖南绿营驻防军的两员能战之将都在湘南丢了性命,绿营武功已废。左宗棠在湘南只剩下王錱的湘勇和刘长佑的楚勇这两张王牌,他令王錱分兵赴援各地。增援江西的任务,只得暂时拖延下来。
左宗棠的第三大任务是增加湖南的财政收入。湖南一直是楚军用兵的提款机,财政负担日益加重,左宗棠力任其难。他深知:“筹兵非难,难在筹饷。”他很乐意接受这个挑战。
当时,湖南除了接济湖北的军饷,还要养活本省的部队。军饷的来源,全靠本省各地的捐款。但是,此时有大量的货币涌进市场,导致货币贬值。户部主张铸造大钱,让大面额的货币流通。不久,又改由私人铸造大钱,致使通货膨胀加剧。左宗棠不得不下令禁止。接着,户部连金属都舍不得用了,索性发行钞票,使货币进一步贬值。
骆秉章说:“面额为一百文的大钱,含有一两五钱的铜,百姓都不愿使用,现在拿一张纸来抵三两银子,怎么能够流通?”
左宗棠非常赞同,并一针见血地说道:“大钱和钞票是没有诚信的货币。”
在军费快要枯竭的时候,左宗棠决定另开饷源。除了委派绅士劝捐以外,从咸丰五年(1855)四月开始,他仿照扬州清军江北大营的做法,在本省向商人征收商品税,税率为商品价值的百分之二。他认为,商人不会做不赚钱的生意,收取商品税,不是向商人索取他们本来就没有的东西,所以是可行的。他将绅士黄冕派到常德搞试点,成功以后,在全省各个口岸和城市推行,由左宗棠统一部署。
军队向商人伸手要钱,就得维护商人的利益,保障他们的安全。左宗棠把水师战船派到各地,训练勇丁,护卫商旅。他采用刘晏的廉政措施,招募廉洁朴实的士绅管理税务局,亲信人等一概不用,一扫官场旧习。为了加大政务的透明度,商品税收支的数额,每月张榜公示。他在长沙设立厘金总局,由长沙知府裕麟总管,将税收转入军需局。
左宗棠确立了商品税的制度,又着手剔除粮食税的弊端。
湖南的粮食税,规定按每石谷子交纳六两银子。而当时稻谷跌价,一石谷只能卖四百钱。又因货币贬值,二千四百钱才能换到一两银子。农民用谷子换钱,再用钱换银子来交粮食税,苦不堪言。一个家庭,一年收入一百石谷子,折合成银子去交公粮,要用掉三分之一的收入。农民交不起粮食税,就只好拖欠着,长年积累下来,成为死账。左宗棠下令,各州县要废除旧的规章制度,采用切合实际的办法。
不久,湘潭举人周焕南建议:我们按照财政部规定的指标,多交一些粮食税行不行?每石谷子交纳三两四钱银子,其中包括户部规定要交的公粮,折合钱币的一两三钱,另外土地税和人头税每两多交四钱,增缴一两三钱支助军需,还多交四钱归县里使用。
左宗棠一看这个提议,就懂得了周举人的用意,大加赞赏,提请骆秉章批准实行。
但是,很多不能理解周举人的用意。这就怪了,百姓本来觉得赋税太重,怎么会自愿多交税呢?左宗棠深知其中的猫腻。他在为骆秉章起草的奏疏中做了分析。百姓自愿给税收加码,其实是为了减负。原来,虽然户部规定了纳税的额度,但各地政府层层加码,把各种费用摊派到税收中,所以百姓宁愿明里支持政府,而不愿吃亏吃在暗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