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故人
“谁说我是为你!”素心见我哭得语不成调,一抬身子却痛得嘴角直抽:“我是为了自己!”她的刀子嘴豆腐心一如往昔:“我可是因为你才进了甘露殿,你有皇上不得用刑的口谕在,即便住在暴室也伤不着什么,我的日子却过得尴尬!万一你被皇上忘了,那我还不得被人糟践死!”她气势汹汹抹去我的眼泪:“你若是真觉得欠了我,就拜托好好珍重自己,保着我平安出宫才是正经!”
“姐姐说的正是!”我破涕为笑,顺着她的话打趣道:“幸而姐姐花容月貌未受损伤。这要伤了脸,可如何去寻个如意郎君呢?!”
素心恨恨,红着脸咬牙道:“打量我是动不了!且等我好了再跟你计较!”
玩笑归玩笑,素心的伤势并不乐观。虽然已有太医草草看过,直言没有伤到筋骨,但我素知他们行事,实在放不下心来,便特特往太医院去求夏冉。
再见夏冉已不同昔日光景。看太医院上至同僚下至煎药的小太监,都对他毕恭毕敬客气有加,联想天水围场随皇驾而行,便知道此人混得风生水起,早已非昔日吴下阿蒙。看看他拇指上一方价值不菲的翠玉扳指,我由衷感慨:“夏大人真才实学不容埋没,能有今日也是理所应当的。莫忘寒微,怕是付不起夏大人的诊金了。”
“莫忘姑娘是特来跟微臣说笑的?”大约正是春风得意时,夏冉见我没有半分不耐,反倒客气得很。问明来意后当即命随侍的太监拎了药箱,悄悄从侧门进到宫女的住所。我在外间把门,让他能踏踏实实为素心瞧上一瞧。
半盏茶不到的工夫夏冉便诊断完毕。对我坦言虽是皮外伤,但素心失血过多,气血两虚,加之天气渐热,需谨防伤口发炎,此类种种细细交待,又留下几种药膏细数作用方法。待他一一吩咐完毕后,我微弯双膝冲他行了个正礼,由衷感激道:“莫忘多谢夏大人!”
“医者份内之事,莫忘姑娘不必言谢。”夏冉俊眉妙目,第一次在我眼中熠熠生辉:“说起来夏冉的小命还攥在姑娘手中,该是微臣多谢姑娘不杀之恩才是。”
他见我愣住,低低笑道:“宫中谁不知道皇上看重姑娘,夏某曾不自量力,向荣容华求娶姑娘,若是被皇上知道了,夏某死无葬身之地啊!”
我哑然失笑,只见他眼风旖旎,左右一荡便斜斜飞向素心的房间:“夏某还求姑娘万勿对任何人提及此事。”
“即使如此,那夏大人还要再帮奴婢一个忙!”我眼珠一转,在他意外的目光中款款晕出一朵笑颜。
然而这个忙即便夏冉有心相帮,人家也未必领情。我跟着伽罗姑姑多日,早知她病情沉珂。伽罗姑姑整日忙于后宫之事,从不见她好好的求医问药。我求着她腾出时间让夏冉好好看看,谁知诊脉后,夏冉脸色紧的发灰。倒是伽罗姑姑好整以暇,不惊不怒淡淡道:“自己的身体自己明白,夏大人有什么只说。”
夏冉眉头深锁,思虑半天后才道:“姑姑日久积劳,已病入骨髓,微臣回天乏力。”
立在一边的我震惊失言道:“不会的!姑姑精神向来都好,怎会——”
“无妨。”伽罗姑姑云淡风轻,仿佛毫不关心,只对我道:“姑娘如今可明白了?”
我语塞,见她起身头也不回得傲然离去,只得拉住夏冉追问:“当真没有法子了吗?”
夏冉沉吟,俄而开了副方子递给我:“此方日日服用,可减缓症状,却不能根治。其余夏某爱莫能助。”
话虽如此,但好歹还有方子可用。我在素心房间外面的廊子下支起一个小火炉,日日为她二人煎药。素心到底年轻,加之夏冉送来的外用药药效极好,不到一月便可下床,三个月后就能行走自如。伽罗姑姑那边初始并不理睬我,十数天后方才试着用了些,果然有些效果,便不再排斥。挨到芙蓉花谢时,素心自是恢复如初,伽罗姑姑虽然还是咳嗽得厉害,却说晚上睡得好,人也颇有精神了一些。
五月花海如潮,六月枝浓叶茂。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轮春夏匆匆而过,圣驾在五月间去了大明宫,随行之人与去年大同小异,只不过多了一个嘉贵人,少了一个荣容华。
此去大明宫,皇上并没有带上我。其实自暴室回来后,我见他的次数十只手指便能算过。即便见面也不过三言两语,他高高在上,我谨守本分,再不复之前的亲近之态。静心想来大约他也觉得我蠢钝难当,故而慢慢的疏远了吧。那些曾经叫我忽冷忽热的举动和话语被深深藏在脑海深处,于夜深人静时偷偷咀嚼一番,自有一种别样的滋味泛上心头。
我知道自己是想念他的。若说误入鹿鸣苑是惑于色相而心爱,那么在数次接触中,即便他的一言一行都叫我心惊肉跳,冷热交替,但那些用不动声色的包容和保护,亦将我的一颗心牢牢掌控。
素心快人快语,直言问我既然倾心,为何不能以身相许。我望着她光洁额头上那道醒目疤痕,只觉得她因受排挤而早早去了浣衣局,倒未必是件坏事。
她不知道,我自出了暴食后,隔三差五的去给冷宫里的薛更衣送些吃食补药。因为内心愧疚无颜见她,只好偷偷放在门外。
她也不明白,我爱皇上,爱到可以为他放弃性命,却没有爱到,愿意为他成为这后宫的一份子。
中秋将至,大明宫传来消息,因二皇子慕容霆率大军班师,皇上犒赏三军之余,有意在大明宫设宴,嘉奖得胜回朝的诸位将军,是故圣驾回宫要放到中秋之后。想起去年太液池的粼粼波光,将拂柳而来的他映照得宛若天人,那一句“朕心里知道,你是笑给朕看的”玩笑,至今仍能撩拨得我心似鹿撞。
彼时他要我等待,承诺给我一个位份。如今我好不容易走到他的身边,他的眼中却早已没有我的身影。人心多变,忍不住嗟叹一年时光太过漫长。于我如此,于失了宠的荣容华更是如此。
再遇云熙,是一个雨过天青的午后。上林苑那一排谢了春红的玉兰树亭亭玉立,浓翠欲滴的枝叶上还沾着晶莹雨滴,时不时落下一二,坠进自下匆匆而过的我的发间,冰凉凉激出一片鸡皮疙瘩。
穿过这路紫白玉兰,再往前便是太医院。官道小径上铺设的鹅卵石美则美矣,被雨水冲刷后滑不留足,走得快了些便能感到脚下发虚。我正低着头一心走路,忽听前边有个熟悉的声音叫道:“莫忘!”
抬头望去,只见玉兰树下佳人衣衫袅袅,八月明媚的光影投照下尤显冰肌玉骨,姿容如兰。身侧穿紫色掌宫宫装的女子扶着她急走两步,封住了我的去路。
她情真意切的唤我:“莫忘——”
望天殿上她还是天子宠妃,华贵傲然,如今再见,已然物是人非。
乍见之下,我愣愣望着她精致美丽的面容,鼻头无端一酸,这才回神,连忙屈膝行礼道:“莫忘见过荣容华。”
“你与我之间,不必如此多礼。”云熙几步上前亲自将我扶起,面上带着故人乍见的喜悦笑容:“许久不见,你还好吗?”
我正要应声,忽听不远处有女子银铃般的嗤笑声清脆响起,探头一看,竟是一位眼生的宫装美女款摆而来。
那女子不急不忙走到近前,扭着身子冲云熙行了个不上不下的常礼,口中虽然恭敬道:“见过荣容华。”但一双妩媚的飞凤眼只在云熙身上停留了一分,便在我脸上走了个来回,红艳艳的嘴唇翘起嘲弄的笑意:“方才看荣华姐姐一直候在这里,我道是等什么要紧的人,原来是这么个小宫女罢了。”她侧着头,耳边两粒明珠耳串微微晃动,越显俏皮可爱:“大热天的,姐姐大约是盼着皇上盼昏了头吧,就连一个小小的宫女,也敬如自家姐妹,这可叫做妹妹的,不知当如何自处呢!”
她不待云熙回应,又自顾自笑起来:“不过说来也是,听说姐姐母家原是个七品的县官儿,还是沾了姐姐的光才任得太原府少尹。如今打量姐姐在宫里的光景,只怕苏大人这官也做不长久了。怪道姐姐迫不及待要与宫女叙旧交好,到底出身都差不离,也有体己话说!”
我正诧异她是何人,说话这样尖酸,句句直指云熙出身的痛处,只见莫冲她匆匆一礼道:“见过张才人。”这才知道,原来是跟嘉贵人、许美人一同进宫的才人张氏。
明白了来历,不由得皱了眉头。嘉贵人恃宠而骄行事蛮横,许美人貌似楚楚心机颇深,眼前这位张才人更是尖酸刻薄,云熙位份在她之上也敢出言讽刺,这样的人竟也被太后招进后宫陪王伴驾,实在可笑!
一则是张才人言行无状,目中无人,一则,也能看出云熙今时今日的不堪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