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探囚
自天水围场一别后,我与罗衣再未见过。如今这种情形下她能来看我,实在叫我又是意外又是感动,忍不住扑到木栏边上,紧紧握住她一只手,眼泪又不争气的往下掉:“这种情况下姐姐还能来看我,莫忘感佩于心,死了也不忘姐姐待我的赤诚之意!”
“说什么傻话!”罗衣穿着寻常低等宫女的粉色衣裙,拧成双髻的乌发上仅用丝带装饰,以她如今太子妃内侍的身份,可见是经过精心装扮的。衣裳穿得简朴,但她面如桃花,眉眼盈盈间皆是关切之情,神情便如远山近水脉脉动人,自然整个人都清新楚楚。见我难过落泪,连忙拿了绢帕替我拭泪,劝慰道:“你放心,不过是在这暴室住上几日,过些时候自然无事。”又见我一副死心认命的样子,拍着我的手道:“大理寺的诏狱都奈何你不得,区区暴室又能如何?宫里谁不知道,太后前脚刚刚发落,后脚皇上不得用刑的口谕便到了,可见这也不过是虚惊一场,总会过去的。”
“姐姐有所不知,”她的话语固然不能尽去我的担忧,却似一点萤火,有着微微的暖意,憋在心头的话便忍不住往外蹦:“莫往心里知道,这是报应。”望着她的清澈双眸,我凄苦一笑:“姐姐今日能来,想必太子妃出力不少。还请姐姐替我向太子妃道声谢。大恩大德,莫忘今生怕是无以为报了。”
罗衣叹气,轻声道:“想你进诏狱的时候太子妃就对我说你前途不可估量,谁料世事竟这样无常。”她微一簇眉,语速加快道:“其实你的事情太子妃早已知晓的七七八八,说白了不过是太后因为薛氏的事情跟皇上怄气,拿你去捅皇上的心尖罢了。你若要脱困,也并非难事。”
我闻言一愣,见她神色沉稳笃定,心中不由绕了几个弯道:“罗衣姐姐,你跟我向来说话敞亮,太子妃若有什么吩咐,还望姐姐直言。”
“时间紧迫,我跟你也不兜圈子!”罗衣眉心一动,自是有正经事情要说:“我只问你,当真是薛氏在马料中做的手脚吗?”
旧事重提,刺得我心口发寒:“如今尘埃落定,是与不是又有什么重要。”
“此事在前朝是皇上打击世族的引子,到了如今当然不必再去追究。然而在后宫,却是争端的开场锣!”罗衣压低声音急急道:“莫忘,你可曾想过,若此事不是薛氏所为,又是何人所为,意欲如何!难道你忘了,东宫失去的可是太子长子!”她切切低语:“为了这个没影的孩子,卢良娣在东宫撒娇撒痴,事事矛头直指太子妃,我家小姐的日子不好过啊!”
一番话说的我瞠目结舌,是了,东宫不谐人人皆知,如今即便有薛氏顶罪,但暗地里还是有人将怀疑的目光刺向太子妃。扪心自问,若不是罗衣今日来此一趟,我又何尝不会疑心到吴槿头上,毕竟表面上她才是堕马事件中最大的获益者。
别人尚可,若是皇上、太后也有此想法,那——
难怪太子妃想尽办法送罗衣来见我,然而我的答案只怕要让她失望了。
“罗衣姐姐,太子妃对莫忘有恩,莫忘并不曾忘记。”我定下心思缓缓道:“当日在望天殿上我实在惊恐,很多事情想不起来。薛更衣认下也罢了,若她不认,”我定定望着罗衣双眼,一字一句道:“莫忘当真不知是这宫里何人所为。”
心思剔透如罗衣,细细咀嚼后面上已是一片了然。俄而拉着我的手道:“我替太子妃多谢妹妹这句话。妹妹放心,此事太子妃绝不会坐视不理,自当在太后面前为妹妹求情。”
我轻轻摇头道:“皇上口谕不让对我用刑已是天大的恩赦了。莫忘什么身份,若是连太子妃都帮我求情,更要引得后宫人人侧目,只怕于事不济,也给太子妃多添麻烦。”旧事浮上心头,突觉一切皆是因果:“莫忘如今种种都是天道循环,并不奢望还能活着出去。我不畏死,只是有个叫素心的宫女与我一向亲厚,也是因为我才进了甘露殿。我若死在这里,不知会不会连累到她。若真有这样一日,还求太子妃能想法子回护一二,与我便是大恩了!”
“素心?我记下了!”罗衣明澈的眼中倒映出我憔悴不堪的面容,渐有水光溢出:“这个时候还惦记着别人,你呀你——”
二人还欲再话,却有看守姑姑饭毕前来催促。罗衣只得匆匆离去,走时抛给我一个抚慰坚定的眼神。
我目送她消失在走道尽头。暴室的牢狱复又寂静,罗衣带来那一丝外间风浪的味道恍如梦寐。也许这辈子都出不去了吧,靠在墙底不禁自嘲而笑,莫忘啊莫忘,彼时一颗心悬着无非为了“年满二十五便可出宫”的念想,如今只怕要被人遗忘老死在这里——心上闪一个念头:若要在这里关上一辈子,还不如一头撞死来的干脆!
这念头来得去得也快,倒不是我心性多么坚强,而是太子妃的承诺兑现得立竿见影——翌日黄昏,伽罗姑姑带人亲自将我迎回了甘露殿。
清甜醉人的晚风将心口最后一丝浊气吹散,一路沉默而行,直到进了甘露殿正门,我这才拜倒在伽罗姑姑脚下,含泪道:“多谢姑姑救莫忘于水火!”
“姑娘谢错了人。”伽罗姑姑闪过一边并不受我的大礼,神色淡淡道:“奴婢不过是奉皇上口谕前去暴室领人罢了,若要言谢,一则姑娘当谢皇上开恩,二则——”她精心勾勒的远山黛眉蹙成一道深沟:“还是姑娘自己福泽深厚,可得贵人相助。”
说着躬身将我从地上轻轻拉起,又道:“姑娘身在暴室五日,皇上便悬心五日,可见皇上待姑娘心意深重。以后姑娘与奴婢之间,再不要行此等大礼了,奴婢并不敢受。”
即便她向来喜怒不行于色,我仍能觉察出她语气中冷冷的疏离味道更甚从前。当下虽然疑惑却不敢多问,心道不如一会儿细问素心也好。于是借着梳洗的借口先行告退,一口气扎进了甘露殿宫女居住的侧间。
宫女住的房间狭小俭朴,进门只一眼便看见素心俯卧在床上,双腿盖着薄薄一层春被,神情痛苦,面色惨白如雪。
我惊骇莫名,几步上前掀开被子,一股血腥之气扑面而来,再看素心两条腿上血迹斑斑,显然是被人施过杖刑留下的伤痕。
“素心!”眼泪瞬时模糊了双眼,我心痛的语不成声:“可是因为我?他们在里面打不了我,就来打你?是我连累了你!”
“傻话!”素心睁眼见是我来,面上划过明媚短暂的欣喜,强忍着疼痛伸手去拭我脸上的泪:“不过一顿板子,疼个两天便好,死不了人。你既出来了,这板子也算我没白挨!”
细说之下,我才明白她这话的缘由——当日我被关进暴室的消息传进甘露殿,素心哪里坐得住。想去求见皇上却被赵明德拦下,直言此事牵扯太后,皇上也无办法。素心无法,思来想去竟然求告到凝阴阁,指望荣容华看在昔日情分上能在太后面前为我求情,谁料人没见到,却被掌宫太监带人赶了出来。素心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日日在暴室门口转悠,花尽银钱却连门都未曾踏进一步。直到昨日午间遇见个从里面出来宫女,便上前询问。一番自报家门后,那宫女连声道巧,直接将她引到了在上林苑小憩的太子妃面前。
太子妃三言两语问了几句,便指点她去寻那新进宫最得宠的嘉贵人,如此一二。素心半信半疑,心道只把死马当活马医,于是横下心来,午后便瞅准了机会,貌似无意的将一水晶缸子的水统统洒在潭边观鱼的嘉贵人那身银红石榴裙上。
果然嘉贵人闹将起来,直接命人将素心带至自己居住的澜沧宫曲江殿,先是好打了一顿板子,若非太后身边的疏影姑姑及时前来阻止,只怕素心的一条命也要搭上。
“我看到疏影姑姑,便知道定是太子妃报的信。却想不通为什么嘉贵人责打了我,太后就能答应将你放出来。”
我叹口气,心道此招乃是险中求胜,赌运的成分太大。若早知吴槿会使这样的法子,我必定不会告知罗衣素心的存在。只揣度着解释道:“姐姐是甘露殿的人,即便犯错自有宫规约束惩戒,嘉贵人哪怕再得圣宠,也只是个贵人,哪里能说打就打了呢。俗话说打狗还需看主人,太后将我关在暴室,皇上纯孝不好说什么,可是嘉贵人打了你,岂不是在折皇上的面子?”
“这就明白了!”素心眼中一亮,畅快道:“那嘉贵人跟慧贵妃都姓王,可见同时出自太后母家,太后要在皇上面前回护她,便同意将你放出来消消皇上的气。”
“话虽如此,可若无人在太后面前进言,只怕此事难成。”我望着素心身上斑斑血迹,五内如搅:“好姐姐,此番我不单欠了你,还欠了太子妃一笔大人情。莫忘身为奴婢,太子妃的吩咐自然不敢推脱,只是姐姐此番为我,叫我怎么过意的去!?”说着泪珠滚滚而落,竟哽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