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这十五六个月提心吊胆的日子,让我心烦意乱至极。我睡不安稳,总是做噩梦,时常在夜晚从梦中吓醒。白天,一脑门儿的烦劳压得我心神俱疲;夜晚,我时常做杀人的梦,还在梦中振振有词地举出种种我为什么杀他们的理由。所有这一切,现在先不提。且说到了5月中旬,大约是5月16日。这是根据我刻在柱子上的日历计算的,我至今还每天在柱上刻划痕,但已不太准了。
这一天,暴风雨大作,整日雷声隆隆,电光闪闪,直至晚上,依然风雨交加,整夜不停。我也记不清具体是什么时间,只记得当时我正在读《圣经》,还在认真地考虑我的处境。忽然间听到好像是海上传来的枪响,大吃一惊。
这个意外事件与我以前碰到的任何事件完全不一样,因而在我头脑里所产生的反应也完全不一样。听到枪声后,我一跃而起,转眼之间就把梯子竖在半山上,登上半山的坡坎后,又把梯子提起来架在坡坎上,最后爬上了山顶。当此时,一道火光闪现,告诉我即将听到第二声枪响了。果不其然,半分钟之后,我听到了枪声。从那声音判断,这枪声正是从我上回坐船被急流冲走的那
一带海上传来的。
我立即想到,这一定是有船只遇难了,而且,他们一定有其他船只结伴航行,因此放枪发出求救信号。当时,我的心里十分镇定。我想尽管我无法对他们施以援手,但他们可以救助我。所以我把手头上能找到的干柴都抱在一起,堆成一堆,在小山顶上生起火来。木柴很干,火一下子烧得很旺。虽然风很大,火势依然不减。我确信,只要海上有船,他们一定看得见。事实是,他们确实看到了。因为我这里火一烧起,马上又听见一声枪声,接着又是好几声枪响,从同一个方向传来。
我把火烧了一整夜,一直烧到天亮。天大亮后,海上开始晴朗起来。这时,我看到,在远处海面上,在小岛正东方向,仿佛有什么东西,不知是帆,还是船。我看不清,用望远镜也没有作用,毕竟距离太远了。面且,整个海面上,雾气很浓。
整整一天,我一直眺望着海面上那东西,不久便发现它一直停在原处,一动也不动。于是我断定,那一定是条下了锚的大船。可以想象,我想把事情搞明白的心情是多么急切。拿起枪,我就向岛的南边跑去,直接跑到我以前被急流冲走的那些岩石前。到了那里,天气已完全晴朗了。我一眼就看到,有一只大船昨天夜里撞在暗礁上失事了。这真叫我痛心,事实上,我上次驾舟出游时,就发现了那些暗礁。正是这些暗礁,挡住了急流的冲力,形成了一股逆流,使我那次得以死里逃生。这是我生平从最绝望的险境里逃生的经历之一。
由此可见,同样的险境,对这个人是安全的,对另一个人却可能意味着毁灭。看来那些人,因为不清楚这儿的地形,就被急流带着撞上暗礁了。再加上当时刮的是东北风。我猜想他们一定没有看到这座小岛,否则,他们一定可以换乘小艇从而保住性命的。但看来他们昨晚并没有看到小岛,只是鸣枪求救,尤其是他们看到我燃起的火光后,更是多次放枪。由此我头脑里出现了种种设想。
首先,我想到,他们看到我点燃的火光后,必然会下到救生艇里拼命向岸上划来,但由于风急浪高,把他们刮走了。一会儿我又猜想,他们在这以前已经失去了小艇,很多情况都会造成这种结果的。譬如,他们遭遇了巨浪,水手就把救生艇拆卸下来或者扔进茫茫大海。过会儿我又想,也许与他们结伴同行的船只,在见到他们出事的信号后,已把他们救起来带走了。我又想到,说不定他们已经坐上救生艇,可是遇到了我上次碰上的那股急流,给冲到大洋里去了。
到了大洋里,他们可就糟了,那是必死无疑的。说不定这会儿他们都快饿死了,甚至可能正在人吃人呢!
所有这些想法,都是我各种含有可能性的猜测罢了。在我当时的处境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伙可怜人遭难,并从心里为他们感到难过;除此之外,我毫无办法。可是,这件事在我思想上产生了很好的影响。从这次事件中,我进一步认识到上帝对自己的恩惠,我是多么感激他对我的关怀啊!尽管我处境悲惨,但我的生活还是过得非常舒适,非常幸福。同时,我也要感谢上帝在船难中仅让我一人死里逃生。迄今为止,我目睹了两艘船遇上海难,同样不幸的事,除了我,没有一个水手能够从大海里生还。此外,从这件事中,我再一次认识到,不管上帝把我们置于何等不幸的境地或何等恶劣的生活环境,我们总会亲眼看到一些使我们感恩的事,看到有些人的处境比自己更不幸。
就拿这伙人来说吧,我简直很难想象他们中间有什么人能死里逃生,也没有任何理由指望他们全体生还。他们唯一生还的可能是与他们同行的那艘船已经把他们救起来了。不过,说真的,这种可能性实在太小了,因为我没有看到一丝有这个可能的迹象。我一看到这个情景,心里就涌出了一种难以抑制的求友渴望,有
时,我甚至会大声疾呼:“啊!哪怕有一两个人——就是只有一个人能从船上死里逃生也好啊!那样他就能到我这儿来,与我做伴,我能有人说说话也好啊!”
多少年来,我一直过着孤寂的生活,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强烈地渴望与人交往,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深切地感到没有伴侣的痛苦。
在人的喜爱中,有一些想望像一道道暗暗的泉流。一旦这种想望被看得见的或看不见的目标所引发,都会像流水那样以不可阻挡的势头去拥抱那个目标。因为那个目标是支持下去的原动力,不达目标,我们就会痛苦不堪。
我多么渴望能有一个人死里逃生啊!“啊,哪怕只有一个人也好啊!”这句话我至少重复了上千次。
“啊!哪怕只有一个人也好啊!”每当我咕哝这句话时,不禁会咬紧牙关,半天也张不开来。同时还会紧握双拳,如果手里有什么不结实的东西,一定会被捏得粉碎。
关于这种现象及其产生的原因和表现形式,还是让那些科学家去解释吧。我只是原原本本完完整整地叙述事实。我当初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也是大吃一惊,尽管我不清楚产生这种现象的原因,毫无疑问,这是我内心最热切强烈的呼唤。因为我深切地体会到,如果能有一位基督徒与我交谈,对我实在是一种莫大的安慰。
但他们一个人也没有幸存下来。这也许是他们的命运,也许是我自己的命运,也许是我们双方都命运不济,让我们不能互相交往。直到我在岛上的最后一年,我也不清楚那条船上究竟有没有人生还。而使我痛心的是,仅仅过了几天,我就在失事船只附近的海滩上看见了一个年轻人的尸体,他是被淹死的。他身上只穿了一件水手背心,一条开膝麻纱短裤和一件蓝麻纱衬衫。从他的穿着,我无法判别他是哪个国家的人。他的衣袋里除了两块金币和一个烟斗外,其他什么也没有。于我而言,烟斗比那两个硬币的价值要高出不止十倍。
海面上已经风平浪静,我很想冒险坐上小船去那失事的船上看看。我相信一定能找到一些对我有用的东西。此外,我还抱着一个更为强烈的愿望促使我非上那艘破船不可。那就是如果船上有活人的话,我不仅可以救他的命,还可以使我得到莫大的心灵安慰。这个念头时刻盘踞在我心头,使我日夜不得安宁,一心就想乘小船上去看看。这种愿望是如此强烈,以至于连自己都无法抗拒,我想,一定是有什么隐秘的神力在驱使着我。到了这个地步,我若是还不去,就是莫大的愚蠢了。因此,我打算上船去探一探,至于结果如何,就祈求上帝的祝福啦。
在这种愿望的驱使下,我匆匆跑回城堡做好出航的准备。我拿了不少面包,一大罐淡水,一个驾驶用的罗盘,一瓶甘蔗酒——这种酒我还剩下不少,一满筐葡萄干。我把一切必需品都背在身上,走到我藏小船的地方。我先把船里的水掏干,让船浮起来。然后把所有的东西都放进船里。接着,我又跑回家去取些其他东西。这一次我拿了一大口袋米,还有那把挡太阳的伞,又取了一大罐淡水、二十多只小面包——实际上是一些大麦饼,这次拿得比上次还多。另外又拿了一瓶羊奶,一块干酪。我费了不少力气,流了不少汗,才把这些东西通通运到小船上。然后,我祈祷上帝保佑我一路平安,就驾船出发了。我先在默默地祈祷中把独木舟划到岛的东北边。现在,我就只有两个选择了。要么勇敢前进,要么知难而退。我注视着一直在远处翻滚的两股急流,回想起上次九死一生的惊险,我的心里开始失去了勇气。因为我可以想见,只要被卷人这两股急流中的任何一股,小舟一定会被冲进外海,到那时,我就再也看不到小岛,再也回不到小岛了。我的船仅仅是一只小小的独木舟,只要大海上稍稍起一阵风,便难逃覆没的命运。
在这样的思想压力之下,我不得不考虑放弃原定的计划,把小船拉进沿岸的一条小河里,自己迈步上岸,在一块小小的高地上坐下来沉思。我心里既害怕又想干,对我的这次航行既忧心仲仲,又跃跃欲试。
正当我沉思的时候,潮水上涨了,一时半会儿,我是不能出海的。我应该先找一个制高点看一下激流的延伸方向,那么我就可以判断,如果我被冲出去了,我能否被另一股激流冲回家来。我刚想到这一层,就看见附近有一座小山。从山上可以看到左右两边的海面,对两股急流的流向也可以一目了然,从而可以确定我回来时应走哪一个方向。
到了山上,我发现那退潮的急流是沿着小岛的南部往外流的,而那涨潮的急流是沿着小岛的北部往里流的。所以我只要在岛的北面回来,自然而然就可以顺利回岛。
经过观察,我大受鼓舞,决定第二天早晨趁第一次潮汐出发。我把水手值夜的大衣盖在身上,在独木舟里过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我就驾舟出发了。我起先是向正北方向航行,然后我顺着那股向东的激流,小舟飞快行驶,然而这次并没有像上次那样逼得我控制不了方向,所以我还能控制船的航行。我以桨代舵,使劲掌握航向,朝那失事的大船飞驶过去。不到两小时,我就到了破船跟前。
眼前的景象一片凄凉。从那条船的构造外形来看,这是一条西班牙船,船身被紧紧地夹在两块礁石之间。它的船尾和船一侧的后部全部被海浪打得粉碎。它的上甲板由于撞得太猛,嵌在岩石中间了;它的主桅和前桅都歪倒在甲板上,这就是说,都齐根折断了。但是它的船头还完好无损,坚固非常。我靠近破船时,船上出现了一只狗。
它一见到我驶近,就汪汪吠叫起来。我向它一呼唤,它就跳到海里,游到我的小船边来,我把它拖到船上,只见它又饥又渴,快要死了。我给了它一块面包和一些淡水,它吃得很急很猛,很像饿了十天半月的狼。它喝水也没有节制,总感觉我不阻止,它会一直喝,直到肚子胀破。
接着,我就上了大船。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两个淹死的人。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躺在前舱的厨房里。看来,船触礁时,海面上狂风暴雨,海浪接连不断地打在船上,船上的人就像被埋在水里一样,实在受不了最后窒息而死。除了那条狗,船上没有任何其他生还的生物。一眼望去,船上没有完好的货物,都被海水浸泡坏了。在底舱里有几桶酒,我也说不上来是葡萄酒还是白兰地,潮水退后,就露了出来。那些酒桶很大,我无法搬动它们。另外,我还看见几只大箱子,可能是水手的私人财物。我搬了两只到我的小船上,也没有来得及检查一下里面究竟装的是什么东西。
如果触礁的是船尾,撞碎的是船首,我此行收获就大了。
从两只箱子里找出来的东西,就有理由让我相信,船上有大量可观的财富。从该船所走的航线,我也不难猜想它是从南美巴西南部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或拉普拉塔河口出发,准备开往墨西哥湾的哈瓦那,然后也许再从那儿驶向西班牙。所以,船上无疑满载金银财宝,可是这些财富在眼下对任何人都毫无用处。至于船上的人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我就无从得知了。除了那两只箱子,我还找到了一小桶酒,约有二十加仑。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酒桶搬到小船上。船舱里还有几支枪和一箱子弹,里面大约有四百颗子弹。枪对我来说已毫无用处。因此我就没有拿,只取了弹药箱,另外我拿了一把煤铲和一把火钳,它们都是我必需的。我还拿了两把小铜壶,一只煮巧克力的铜锅和一把烤东西用的铁耙。心满意足地把货物装进我的独木舟,带着小狗,准备回家了。这时正值涨潮,潮水开始向岛上流。天黑后不到一小时,我终于回到了岸上,但人已累得疲倦不堪了。当晚在小船上安歇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我决定把运回来的东西都放到新发现的地穴里去,而不是放到城堡里去。饱餐一顿后,我把我的货物都搬上了岸,开始细细查看。那桶酒,我发现,也是一种甘蔗酒,但是同我们在巴西喝的那一种不一样,一句话,难喝。可是,我打开那两只大箱子后,找到了几样对我非常有用的东西。例如,在一只箱子里,有一只精致的小酒箱,里面的酒瓶也十分别致,装的是上等的提神烈性甜酒,每瓶约三品脱,瓶口上还包着银子;还有两罐上好的蜜饯,瓶口封得很严密,咸水没有进去。另外还有两罐却已被海水泡坏了。我又找到一些不错的衬衫,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东西。还有一打半白麻纱手帕和有色的领巾。麻纱手帕我也十分需要,我简直能想象到大热天用它来擦脸是怎样爽快的一种享受。此外,在箱子的钱箱里,还有三大袋西班牙银币,约一千一百多枚,其中一袋里有六块金币和一些小块的金条,都包在纸里,估计约有一磅重。
在另一只大箱子里找到了一些衣服,但是对我的作用微乎其微,接近于无。看样子,这只箱子是属于船上的副炮手的。总而言之,这一次出海的收获并不是很令人欣喜,因为有用的东西太少。至于钱币,对我当然毫无用处,真是不如粪土!我宁愿用全部金币银币来换三四双英国袜子和鞋子, 因为这些都是我迫切儒要的东西,我已经好几年没有鞋袜穿了。不过,这次出海还真的收获了两双鞋子,虽然是从淹死的两位水手脚上扒下来的。另外,在这只大箱子里也找到两双鞋,这当然也是求之不得的。但这两双鞋子都没有英国鞋子舒适耐穿,因为不是一般走路穿的鞋子,只是一种便鞋而已。在这只船员的箱子里,我另外又找到了五十多枚西班牙银币,但没有金币。我想这只箱子的主人一定家境贫寒,生活朴实,而另一只箱子的主人一定是位高级船员。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把所有的钱搬回了山洞,像以前一样妥善收藏好。可惜的是,我进不去破船的其他位置。否则的话,我准可以用我的独木舟一船一船地把钱币运到岸上。
如果有一天我能逃回英国,就是把这些钱都放在这里也非常安全,等以后有机会再回来取也不迟。
我把所有的东西运到岸上小心翼翼地放好就回到小船上,沿着海岸,把船划到原来停泊的港口,把船缆系好,然后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我的老住所。到那里,眼看一切平安无事,就开始休养生息,像往日一样度过每天的生活,整理家务。
这只是一段短短的插曲,给我悠闲自在的日子增添了一丝亮色。现在,我外出的次数很少,即使我比以前更谨慎,更加注意外面的动静,即使有时大胆到外面活动,也只是到小岛的东部走走,因为我确信野人从未到过那儿,因此用不着处处提防,也用不着带上许多武器弹药。要是到其他地方去,只带少许武器弹药就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