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一天中午,我像往常一样去看看那艘独木舟。忽然在沙滩上发现一个赤脚的脚印,顿时把我吓坏了。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犹如挨了一个晴天霹雳,又像大白天见到了鬼。我侧耳倾听,又环顾四周,可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见到。我狂奔向高地,眺望远处,还在海边来回跑了几趟,但是毫无头绪。脚印就这一个,再也找不到其他脚印。我跑到脚印前,看看还有没有别的脚印,看看它是不是我自己的幻觉。但是,脚印还是摆在那里。是一个完整的脚印,有脚指头,也有脚后跟。但是让我疑惑的是,这个脚印是如何出现在这里的呢?毫无头绪。
这让我心烦意乱,我像一个精神失常的人那样,头脑里尽是胡思乱想,后来就拔腿往自己的防御工事跑去,一路飞奔,几乎脚不沾地。可是,我心里又惶恐至极,一步三回头,看看后面有没有人追上来,连远处的一丛小树,一枝枯树干,都会使我疑神疑鬼,以为是人。
一路上,有许多形形色色的东西把我吓坏了,使我凭借自己的想象力幻想出各种东西。我的脑子里涌出了各种胡思乱想,反正这个经历是难以叙述的。我一跑到自己的城堡一下子就钻了进去,好像后面真的有人在追赶似的。我到底是用梯子爬进去的呢,还是从门走进去的?自己也记不起来,可不是?第二天,我就记不起了。因为,我跑进这藏身之所时,心里恐怖至极,就算一只受惊的野兔逃进自己的草窝里,一只狐狸逃进自己的地穴里,也没有像我这样胆战心惊。
我一夜都没合眼。时间越长,我的疑惧反而越大。这似乎有点反常,也不合乎受惊动物正常的心理状态。看来,主要还是因为我的大惊小怪,才引起一连串的胡思乱想,结果自己吓自己。而且,想的时间越长,越是都往坏处想。有时候,我想那准是魔鬼干的,而且还找出理由来支持我的设想。我想,其他人怎么会跑到那儿去呢?把他们送到岛上来的船在哪里呢?别的脚印又在什么地方呢?一个人又怎么可能到那边去呢?可反过来一想,要是说魔鬼在那儿显出人形,仅仅是为了留下一个人的脚印,那又未免毫无意义,因为我未必一定会看到它。我想,魔鬼若是为了吓吓我,可以找到许多其他办法,何必留下这个孤零零的脚印呢?
再说,我一般都居住在岛上的另一边,他再怎么也不会这么蠢,把脚印留在一个我平常几乎见不到的地方,更何况是在沙滩上,只要有一阵风,或是一阵潮涌,脚印就会被冲刷得无影无踪了。这一切看来都不能自圆其说,也不符合我们对魔鬼的一般看法,在我们眼里,魔鬼总是十分狡猾的。
所有的这一切都可以证明,并不是魔鬼的原因,那种认知是毫无根据的。因此,我马上得出一个结论:那一定是某种更危险的生物,也就是说,一定是海岛对岸大陆上的那些野人来跟我作对。他们应该是偶尔在海上划着小木舟的时候,遭遇了激流或者逆风,被冲到或是刮到了海岛上。至于我没有发现他们的原因,大概是他们不愿意留在这座孤岛上就回到了海上。
当上述种种想法在我头脑里萦回时,起先我还庆幸自己当时没有在那边,也没有给他们发现我的小船。要是他们真的看到了小船,就会断定这小岛上有人,说不定会来搜寻我。
但是随后,我的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冒出了许多恐怖的想法。我猜测,他们或许已经发现了我的小船,也发现了人类居住的痕迹。又想,如果这样,他们一定会来更多的人把我吃掉。即使他们找不到我,也一定会发现我的围墙。那样,他们就会把我的谷物通通毁掉,把我驯养的山羊都劫走。最后,我只好活活饿死。
恐惧心驱走了我全部的宗教信仰。在此之前,我亲身感受到上帝的恩惠,使我产生了对上帝的信仰。现在,这种信仰完全消失了。过去,上帝用神迹赐给我食物。而现在,我似乎认为他竟无力来保护他所赐给我的食物了。一想到此,我不由抱怨起自身贪图安逸的陋习,好像感觉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认为自己一定能享用地里收获的谷物。如果我多栽种一些粮食,而不是只打算可以接得上下一季的粮食。这种自我谴责是有道理的,所以我决定以后一定要囤积好两三年的粮食。这样,无论发生什么事,也不至于因缺乏粮食而饿死。正因为天命难测,人生才会如此丰富多彩,变化无穷!在不同的情形下,人们的感情色彩也迥然不同。我们今天所爱的,往往是我们明天所恨的;我们今天所追求的,往往是我们明天所逃避的;我们今天所希冀的,往生是我们明天所害,甚套于胆战心惊的。现在,我自己就是一个生动的例子。以前,我以为自己最大的痛苦是孤独。我被人类社会地弃,孤身一人处于任洋大海的一座孤岛上,就像上帝认为我不足以与人类为伍,与人类交往一样,一个人过着被人世隔绝的生活,被贬髓的寂寞生活。而现在呢,只要疑心可能会看到人,我就会不寒而栗;只要见到人影,看到人在岛上留下的脚印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我就恨不得地上有个洞让我钻下去。
人的想法就是这样变幻无常。惊魂未定之时,我又产生了许多关于人生的稀奇古怪的看法。认识到,我当前的境遇,正是大智大仁的上帝为我安排的。我既然无法预知天命,就该服从上帝的绝对权威。因为,我既然是上帝创造的,他就拥有绝对的权力按照他的旨意支配我和处置我;而我自己又曾冒犯过他,他当然有权力给我任何惩罚,这是合情合理的。我自己也应理所当然地接受他的惩罚,因为我对上帝犯了罪。
于是,我又想到,既然公正而万能的上帝认为应该这样惩罚我,他当然也有力量拯救我。相反,如果上帝认为不应该拯救我,我就只能认命地听从上帝的安排。与此同时,我还需要向上帝祈祷,对他寄予厚望,听候他的吩咐。
我就这样苦思冥想,花去了许多小时、许多天,甚至许多星期、许多个月。思考的结果对我产生了一种影响,不能不在这里提一下。
那就是:一天清晨,我正躺在床上想着野人出现的危险,心里觉得忐不安。这时,我忽然想到《圣经》上的话:“你在患难的时候呼求我,我就必拯救你,而你要颂赞我。”于是,我愉快地从床上爬起来,不仅心里感到宽慰多了,而且获得了指引和鼓舞,我虔诚地向上帝祈祷,恳求他能拯救我。做完祈祷之后,我就拿起《圣经》翻开来,旨先就看到下面这句话:“等候上帝,要刚强勇敢,坚定你的意志,等上帝!”这几句话在当时给了我极大的安慰,无法用语言形容。于是,我放下了《圣经》,我的心也充满了对上帝的感激之情,也不再感到情
愁哀伤。
我就在那里不停地东想西想,一会儿对那个脚印疑神疑鬼,一会儿又自我反省。忽然有一天,我觉得这一切也许全是我自己的幻觉那只脚印可能是我下船上岸时自己留在沙滩上的。这个想法使我精商高兴了一些,并竭力使自己相信,那确实是自己的幻觉,那只不过是自己留下的脚印而已。因为,我既然可以从那儿上船,当然也可以从那儿下船上岸。更何况,我自己也无法确定哪儿我走过,哪儿我没走过。很有可能我会成为一个大傻瓜,如果最终证明那只是我自己的脚印我就像那些编造恐怖故事却吓坏了自己而没有吓坏别人的大俊瓜一样。
于是,我又鼓起勇气,想到外面去看看。我已经三天三夜没有走出城堡了,家里快断粮了,只剩一些大麦饼和水。另外,顾及那些山羊也该挤奶了。那些可怜的家伙这么久没有挤奶了,一定十分痛苦吧。事实上,这项工作一直被当作我的消遣。由于长久没有挤奶,有好几只羊几乎已挤不出奶,身体也受到了损害。
相信那不过是自己的脚印,这一切只是自己在吓自己,我就壮起胆子重新外出了,并跑到我的乡间别墅去挤羊奶。我一路上担惊受怕,一步三回头往身后张望,时刻准备丢下筐子逃命。
不难想象,如果有人目睹了我走路的样子,不是认为我做了什么亏心事,就是以为我最近受了极大的惊吓。不过,受惊吓却是事实。可是,我一连跑去挤了两三天奶,什么也没有看到,我的胆子才稍稍大了一点。我想,其实没有什么事情,都是我的想象罢了。但我还不能使自己确信那一定是自己的脚印,除非我再到海边去一趋,亲自看看那个脚印,用自己的脚去比一比,看看是不是一样大。只有这样,我才能确信那是我自己的脚印。不料,确定了两个情况后我不由得心惊胆战、优心仲仲起来。其一,我发现如果我想停放小船,绝不可能在那个地方上岸;其二,仔细地对比了我的脚印,我发现我的脚印小很多。结果我吓得浑身颤抖,好像发疟疾一样。我马
上跑回家里,深信至少有一个人或一些人上过岸。总之,岛上己经有人了,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对我进行突然袭击,使我措手不及。至于我应采取什么措施进行防卫,却仍毫无头绪。
唉,人们在恐惧慌乱中做下的决定大多是可笑的。这个时候,所有在清醒情况下做的决定或者种种办法,都会行之无效,不知道怎么做。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把那些围墙拆掉,把所有围地中的羊放回树林,任凭它们变成野羊,免得敌人发现之后,为了掠夺更多的羊而经常上岛骚扰;其次,我又打算索性把那两块谷物田也挖掉,免得他们在那里发现这种谷物后,再常常到岛上来劫掠。最后,我甚至想拆掉所有的住所和帐篷,消除人类居住的痕迹,以防他们想要搜索岛上的人类。
这些都是我第二次从发现脚印的海边回家之后在晚上想到的种种问题。当时就和第一次发现脚印一样,我整个人又惊慌失措,心情优郁沉重。由此可见,对危险的恐惧比看到危险本身更可怕千百倍;而焦虑不安给人的思想负担又大大超过我们所真正担忧的坏事。
更槽糕的是,我以前不相着听天由命,以此寻得宽慰和解脱,现在真正遭遇了灾祸,我却不能再那么听天由命,也就没有了寻求安慰的途径。我觉得我就像《圣经》里的扫罗,不仅埋怨腓利士人攻击他,并且埋怨上帝离弃了他。因为我现在没有用应有的办法来安定自己的心情,没有在危难中大声向上帝呼吁,也没有像以前那样把自己的安全和解救完全交托给上帝,听凭上帝的旨意。毕竟我要是那么做,当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意外时,我大概会乐观些,对于这次的难关也会有更大的决心去渡过。
我胡思乱想,彻夜不眠。一直到早晨,由于思虑过度,精神疲惫,才昏昏睡去。在香甜的睡梦结束后,我的内心获得了无与伦比的安宁。我开始冷静地思考当前的问题。我内心进行了激烈的争辩,最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这个小岛既然风景宜人,物产丰富,又离大陆不远,就不可能像我以前想象的那样绝无人迹。岛上虽然没有居民,但对面大陆上的船只有时完全有可能来岛上靠岸。那些在这座岛上岸的人,有一部分抱有一定的目的,但也有一部分是被逆风刮过来的。
我在这岛上已住了十五年,但从未见过一个人影。因为,即使他们偶尔被逆风刮到岛上来,也总是尽快离开,看来,到目前为止,他们仍认为这座孤岛是不宜久居的地方。
现在,对我来说最大的危险不过是那边大陆上偶尔在此登岸的三三两两的居民而已。他们是被逆风刮过来的,上岛完全是出于不得已,所以他们也不愿留下来,上岛后只要有可能就尽快离开,很少在岛上过夜。否则的话,潮水一退,天色黑了,他们要离岛就困难了。所以,我只需要为自己留一条退路来躲避上岸的野人,除此之外,就不用在乎其他的事情了。
这时,我深深后悔把山洞挖得太大了,并且还在围墙和岩石衔接处开了一个门。经过长时间的考虑,我准备再修筑一道半圆形的防御工事。就在我十二年前种的两行树那里打一些木桩,使之前比较紧密
的树干之间更加紧密。我很快就把这道围墙打好了。我从破船上拿下的七支短枪现在被安置在七个洞里,并用架子支拳好,梓子像七尊大炮。这样,在两分钟之内我可以连开七枪。我辛勤工作了好几个月才完成了这道墙;而在没有完成以前,我一直感到自己不够安全。
在围墙修筑好以后,我又在墙外空地上插了两万多枝极易生长的杨柳树枝,密密麻麻。更甚者,我在杨柳林子围墙中间留出了很长的空地。这样,如有敌人袭击,我一下子就能发现;:而他们因为无法在外墙和小树间隐蔽自己,就难以接近外墙了。
不到两年的时间里,这儿就会长出了一片浓密的丛林,然后在不到五六年的工夫里,一片森林就会拔地而起,浓密且粗壮,甚至可以阻挡人的去路。谁也不会想到树林后会有什么东西,更不会想到有人
会住在那儿了。在树林里我没有留
出小路,因此我的进出办法是用两架梯子。一架梯子靠在树林侧面岩石较低的地上;岩石上有一个凹进去的地方,正好放第二架梯子。只要我把两架梯子移走,每一个妄想走进城堡的人,都难以保护自己不受到我的反击;即使他可以越过树林,也只能在我的外墙外面徘徊而进不了我的内墙。
现在,我可以说已竭尽人类的智慧,千方百计地保护自己了。以后可以看到,我这样做不是没有道理的,虽然我目前还没有预见到什么危险,所感到的恐惧也没有什么具体的对象。
进行上述工作时, 我也没有忽略别的事情。我对我的羊群报以了极大的关注,有了它们,我就不必浪费火药和子弹,也不需要花费极大的力气去追捕山羊。我当然不愿放弃自己驯养山羊所得到的便利,免得以后再从头开始驯养。为此,我考虑良久,觉得只有两个办法可以保全羊群。一是另外找个适当的地方,挖一个地洞,每天晚上把羊赶进去;另一个办法是再圈两三块小地方,彼此相隔较远,越隐蔽越好,每个地方养六七只羊。把羊群分开圈养,如果不幸,羊群遭到不测,我只需要花费一些时间和劳力就可以把羊群继续发展起来。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合理的计划。
因此,我就花了一些时间寻找岛上最深幽之处。我选定了一块非常隐蔽的地方,完全合乎我的理想。那是一片小小的湿洼地,周围是一片密林。这座密林正是我上次从岛的东部回家时几乎迷路的地方。在这里我找到了一块面积大约有三英亩的空地,四周还被茂密的树林围栅栏一样围了起来,从这一点上,我就不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去圈地。
于是,我立刻在这块地上干起来。不到一个月时间,篱墙就打好,羊群就可以养在里面了。现在这些山羊都是经过很长一段时间驯养的,已经非常温驯了,放在那里也不需要担心它们跑掉了。因此我一点也不敢耽搁,马上就移了十只小母羊和两只公羊到那儿去。羊移过去之后,我继续加固篱墙,做得与第一个圈地的篱墙一样坚固牢靠。唯一的不同是,我已经不像第一次做栅栏那样急急忙忙的了,所花费的时间也少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