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重庆现状
早上轮渡喇叭响起的时候,舅甥二人已经洗嗽完毕。
天已微亮,不见阳光。窗外江中雾气蒸腾,偶有凉风袭来。今日似乎有雨。
周公豹看来是用了心的,来的很早,舅甥二人到前台时,他已等在了那里。
“韩大哥!站长昨晚深夜来电话吩咐我,今天白天由我陪着您舅爷俩到处转转,晚上他在家中设宴,有重要客人会来,您舅爷俩一定要早点到。”
“深夜给你电话?那真是太叨扰了!这老汤也是,我来重庆这么个不值一提的小事,你看他弄得这兴师动众的,惊扰了你家人了吧?”
“没有,没有!我昨天就住在南岸的货物检查站里。不瞒韩大哥你,从大轰炸过后我就没回过家了,不是住南岸,就是住江北,再不就是朝天门的货检站里。”
“那真是辛苦了!你这么忙,就不用陪着我们了,我们自己到处走走看看就是。”
“忙确实忙,谈不上辛苦,国难当头,唯有竭尽全力!陪着你们是站长给我下达的任务,我可不敢马虎。再说,重庆你们人生地不熟的,也需要个向导。”
“那耽误你的工作怎么好?”
“工作上的事,我都给下面人交代好了的,韩大哥您大可放心。另外,站长还交代,家中养有几只鸡,公母都有;鱼、猪肉、牛肉都买得有,葱姜蒜也有;蔬菜周围农户种有很多,很方便;其它诸如糖油盐醋茶,桂皮、花椒、五香粉都有。除此之外,别的都没有,您觉得缺什么,我陪您去买。”
“呵呵!这老汤,哪是请我吃饭,明明是请我做饭!”
民生公司的渡轮驶到江心的时候,韩佩东已能隐约看到对岸的模样,只觉是乌黑一片。快近岸,一股刺鼻的药味迎面扑来。
周公豹见他捂着鼻子,皱着眉头,解释道:“储奇门码头附近的粮仓和药材仓库被鬼子飞机投下的炸弹击中,全烧了,大火烧了一个星期,前几天才扑灭。”
韩佩东连忙放下了捂着鼻子的手,神情凝重,沉声问道:“这次轰炸,受损有多严重?”
周公豹指着对岸那一片黑道:“本月三号,四号两天,日寇海军航空队共出动战机六十三架次,共投炸弹一百七十六枚,最新式九九型mk·3he/黄磷燃烧弹一百一十六枚。你看那,重庆半个城烧成碳了!”
敬福泽不禁叹道:“太惨了!”
“惨?福泽少爷,你没见到真正惨的场面!那两天,整个重庆的景象就跟道士做法时挂出来的十八层炼狱图一个模样!”
周公豹对着那一片黑下半部比出一个区域,接着道:“那下面部分是十八梯,是居民集中区,基本都是木板房。日本鬼子的飞机在那投下了五枚燃烧弹,整个十八梯就化成了一片火海,现在连一棵完整的树都看不到了,最多只能见到烧成碳的一截树桩,房屋是一间都没了。”
说完,周公豹又对着那一片黑的上半部比道:“从十八梯最上面一层过条街就是督邮街,往左下坡的十字路口就是较场口,从较场口周边两条街到督邮街附近两条街是重庆最繁华的商区,高楼林立,现在已经找不到几幢完整的洋楼了。五月三号下午一点多钟,敌机来的时候正是一天中人最多,最热闹的时候。敌机不仅投了炸弹,还低空扫射,那机炮打在人身上,半边就没了。人们后来去清理的时候到处可见残肢碎肉。”
周公豹又用手往右边指道:“太平门太古公司的煤油、汽油烧红了半边天,烈焰有十多米高;朝天门码头糖库烧了四天还没熄火,白糖、红糖融化后流得遍地都是;从朝天门往上清寺去的石阶上四处横散着残缺不全的死人尸体,有的身子挂在树枝上,脑袋却滚出去好远。”
韩佩东听得边摇头,边叹气,又问道:“死了不少人吧?”
“现在统计的数字是炸毁、烧毁房屋四千八百八十九栋,炸死、烧死市民三千九百余人,炸伤、烧伤二千三百二十三人,失踪上千人。现在还有废墟没有清理完,估计死亡数字会到四千。”
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这时正在重庆,亲身经历。他发文说:在接连两天中,日机对重庆进行了最残暴的轰炸,任何城市都还没有经过的轰炸!
储奇门码头上水边是客运码头,下水边是货运码头,轮渡过车走货运码头。
虽是遭了炸后的清晨,码头上却依旧人声鼎沸,热闹非凡。贩夫走卒,科员僧旅,穿梭于此,络绎不绝。
渡轮快靠岸的时候,码头上的一切已经基本能看清楚了。
敬福泽指着客运码头阶梯上几个穿着白坎肩,坎肩上还印有红字的人问周公豹:“豹叔!那是些什么人?穿的衣服好像是统一的制服。”
“哦!那是空袭救济服务总队的人,给难民家里免费搬运。”
敬福泽不解的问道:“难民家里都烧光了,还有什么可搬的?”
“哦,是这样的。一部分是当时紧急疏散时,没有遭受轰炸的家庭,他们现在住在周边乡下,家里的锅碗瓢盆、桌椅板凳需要搬去乡下;另一部分是遭了炸的难民,他们虽然住在乡下,但是祖居在城里,房子没了地还在,他们要在原址上搭棚,政府也是允许的。”
车子上了岸,韩佩东提出要去十八梯看看,周公豹就带他们到了十八梯下面。
十八梯果真烧得连一棵树都没剩下,抬头望去,除了蜿蜒的大青石垒就的阶梯,两旁尽是灰堆瓦砾。
最底下的阶梯口两边却摆有几个小食摊,三人在一个肤黑皮皱,人瘦衣旧但是看上去整洁、利落的中年妇女摊前坐下,要了三碗担担面。
韩佩东边吃着面边和妇女闲聊,问她哪人,家有几口人,现在怎么样等等,妇女很随和,问什么答什么。
妇女是重庆本地人,原先就住在这十八梯的第二梯,每天也在这摆小食摊。
大轰炸把她家炸没了,家中老人没跑出来也死了,男人当时在外做工,一对儿女在学校,躲过了一劫。
现在暂住江北搭的简易棚,男人由政府安排去上了工,孩子也复课在读书。她说还是要在原址上建房,暂时搭个简易棚,再慢慢想办法把房子重新修起来,再修的时候一定修个砖瓦房。
韩佩东问她怕不怕日本鬼子的轰炸?她说没得怕头,越是怕,小鬼子就越神气,越欺负中国人,小鬼子他要炸就炸,大不了炸了茅屋换瓦房。并说他儿子快要高中毕业了,等毕业就让他去参军,就要和小鬼子死磕到底。
韩佩东又问周公豹,是什么炸弹这么厉害,五枚就把这么大片居民区烧光了。
周公豹告诉他,这是小鬼子最新研制的黄磷燃烧弹。
这种新型燃烧弹重三十公斤,每枚弹体内有一百四十四个黄磷燃烧块,可接触引爆,也可以引信引爆。
爆炸时会把一百四十四颗黄磷燃烧块四射溅出,每个黄磷燃烧块能自燃五至十分钟,燃烧温度可达一千度,空爆时可覆盖100-200平米的区间。
这一片是老居民区,基本都是木屋或者竹屋,间距又近,所以仅五枚就把这里全毁了。很多死者,特别是老人和小孩,不是被炸死的,而是被烧死的。死状极惨,难以形容。
韩佩东听得满腔怒火,愤愤难平,恨不能生啖其肉!兀自说道:举头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日本鬼子会遭报应的!
日本人最后果然遭了报应!公元一九四五年三月九日夜, 美军三百三十四架b—29轰炸机对日本东京展开低空地毯式轰炸,大量使用燃烧弹,东京市内四十一平方公里内区域被夷为平地,共造成近十万人死亡,十万人烧伤,一百万人无家可归,比美国投向日本长崎的原子弹死伤还要高!
吃完面,韩佩东决定从阶梯走上去,让周公豹和敬福泽开车去上面等。周公豹告诉他怎么走,约定在校场口挂灯笼的旗杆下等他。
韩佩东漫步在十八梯的阶梯上,看到阶梯两旁三三两两已经搭好和正在搭建的由木棍和蔑条捆绑,上盖草席的简易房屋,很受鼓舞。
上到十八梯的最上面,韩佩东立马被现场的景象震撼到了。
只见沿着马路的所有没有被完全炸毁的店铺都在继续营业。二楼炸了,只要一层在,就在营业;后面炸毁了,只要前面没倒,生意照做。
而那些众多的废墟上,哪怕还有半堵墙,墙上也刷着黑色的或者红色的四个大字:愈炸愈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