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生母
二十一生母
王小娟站在楼道外面,望着小区大门的方向,心里又是紧张又是后悔。
最初,她对母亲提到徐子欣与自己相貌相仿、有可能是家里早年走失的孩子时,母亲不仅没有急切地询问她有关情况,反而责怪她想得太多、乱认亲戚。她内心虽然认定了徐子欣就是她的亲哥哥,但见母亲态度坚决,不由地又产生了一种联想:照奶奶的话说,大哥多年前“在城里丢了”,为什么家里从来没去找过,也从不提起?难道是因为大哥自幼残疾,被带去城市里故意遗弃?
王小娟的猜测越来越可怕,但她毕竟不敢以此来质问父母,干脆装作无事发生一般。没过几天,在外地打工的王小辉回到家里,听说妹妹想去上海学新娘妆造,问她是不是新认识了“有钱”的上海男朋友。王小娟正因为此事和父母闹别扭,心里气不顺,闻言便回嘴道:“是有钱的大哥,比你靠谱多了。”
因为害怕母亲伸手要钱,王小娟一直隐瞒着徐子欣借钱的事。王小辉只当妹妹开玩笑,倒也没有在意,路过的母亲却起了心思。当天晚上,父母便叫她到房里来,说想要见一见她口中的“大哥”。
父亲自前年起便卧病在床,她只好带着母亲坐火车来到z市,找到了徐子欣的住处。看见徐子欣的三轮车就停在楼下,她还以为他在家里,结果通了电话才知道他出门去了,让她稍等一会儿,他很快就回来。
王小娟忍不住又看了母亲一眼——她的脸上同样是焦灼不安的神色,目光直直地看着通往小区门口的那条小路,似乎是期盼,又似乎是茫然……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过那个“丢在城里”的大儿子。
生下来的时候还是好好的,长到一岁突然就不会走了,村里的医生治不了,说只能带去城里看。她男人是家里的独苗,这孩子是婆婆的心头肉,于是夫妻俩抱着孩子进了城,结果城里的医生也没办法,又说得去省会、甚至还得去北京看。
丈夫不干了,家里没几个闲钱,有看病的功夫,再生两个也使得。二胎落地又是个儿子,婆婆转手就把老大送了人。后来老大也回过几次家,都是被送去的那家添了新丁,不要他了。她只顾着带老二,也没空去管。
再后来,就是山那边村子里来了个老太婆,不知道到底是本家姓徐还是夫家姓徐,更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把孩子抱走了,一两年没见着,又到他们家说孩子丢了。婆婆不知从哪里听说徐老太的儿子在城里上班,便指使她出去要钱:人是徐家弄丢的,要赔!
赔完了,也就完了。她已经怀了老三,正好拿这钱补充点营养。老三是个健康的闺女,王家儿女双全凑成一个“好”字,再没有人想起那个整日蜷在床脚的“小毛”:他甚至连一个大名都没有。
过了二十多年,女儿却突然告诉她,在另一个城市里见到了“大哥”。她起先简直怀疑女儿找到的是不是路边的残疾乞丐——直到女儿说,“大哥现在姓徐”。
此时正是初夏,即使时间已近傍晚,天色还很亮。王小娟远远看见有人朝她和母亲走来,手里还拎着不少东西,定睛一看,竟然是那天夜里打过照面的,徐子欣的女朋友。
前男友搬走之后,徐子欣的女友过来和他同居了?她心中疑惑,忙迎上前问道:“姐,你怎么来了?我哥呢?”
舒情笑道:“小区里不好停车,他还得开到前面去,让我先过来给你开门。”她一眼看见旁边的中年妇女,“这是……?”
“啊,她是我妈妈。”王小娟一面介绍,一面伸手接过舒情手中的袋子,“你们这是买的……?”
“他本来要接你出去吃饭,你说不用了,我们想着家里也没什么吃的,就顺路买了只烤鸭。”舒情拿出钥匙打开门,请母女二人在客厅先坐下,自己去厨房打开了电热水壶,又在橱柜里好不容易翻出两只玻璃杯,麻利地烫好杯子泡了茶叶,正准备给客人端上,却突然听见客厅里传来一声女人嘶哑的哭喊——
舒情吓了一跳,几步跑出厨房,只见徐子欣正站在门口,脸上的表情不知是茫然还是震惊。王小娟的妈妈双手掩面,像是无法支撑一般慢慢跪倒在地上。王小娟急忙跑过去搀扶她:“妈,妈!”
那女人呜咽着,嘴里含含糊糊地吐出一些词句,徐子欣被她堵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舒情不明所以,赶紧也蹲下身去,拉住她的手臂:“阿姨,您先站起来吧!有什么话咱们再说……”
“叫她出去。”
舒情惊讶地擡起头来,徐子欣脸色非常难看,眼光却落在王小娟身上,再次重复了一遍:“叫她出去。”
女人擡起头来,紧紧盯着徐子欣的脸,不仅没有让开的意思,反而挣扎着向前挪了两步,一把抱住了徐子欣的腿!
“放开!放开我!”
舒情心惊肉跳,也顾不上许多,冲着王小娟喊道:“快把她拉开!”这一瞥之间,她看见王小娟眼圈也红了,心中不由得又惊又怕:“快点!先让她起来!”
两个人一起使力,总算让女人松了手,舒情生怕她还会做出什么过激举动,一步上前挡在徐子欣前面,“你们……你们到底是谁?要干什么?”
王小娟不敢应声,只吃力地拽着母亲:“妈!妈!咱们走吧!”
女人慢慢地被女儿架了起来,却还在止不住地哭泣,这一次,舒情终于隐约听出了她在说什么:“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
她不想回头去看徐子欣的表情,只是小心地让开路,轻声道:“你先去卧室坐一会儿,我送她们走,没事。”
“不怪我们!”那女人突然喊道,“都怨那个徐老婆子,她说你……她说你在城里丢了!”她急促地喘着气,想伸手去拉扯徐子欣,被王小娟使劲拦着,“她媳妇生不出儿子来,才叫你……”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徐子欣,他甚至松开了拐杖,手指着对方遍布泪痕的脸:“闭嘴!你再敢说我妈一句——”
王小娟也被他吓住,急忙劝道:“妈,妈你少说两句!咱们先走吧,好不好?别惹我哥生气……”
“你也向着你哥,是不是!我就知道……”女人嚎啕大哭起来,“你哥有了城里的爹妈,就不要亲娘了!我怎么生了这两个……”
“你闹够了没有?滚!”徐子欣的忍耐到了极限,“这是我家,滚出去!”
王小娟低着头浑身发抖,女人渐渐收了哭泣,又换了哀求的口吻:“妈妈是对不起你,可你毕竟不是他徐家亲生的,以后……”
徐子欣冷笑一声,打断了她:“我就是想要有钱的父母,怎么了?难道你不也是——”
女人睁大了眼睛,看着与自己有着相似面容的年轻人一字一句地说:“收了徐家的五百块钱,从此对我不闻不问了么。”
她如遭雷击,嘴唇动了动,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有其母必有其子啊……”他像是讽刺一般,极轻极轻地地出了最后两个字:“妈妈。”
舒情怎么也没想到,徐子欣的身世竟然藏着这样大的秘密。但此刻她也没有实在时间去考虑更多,只是上前打开了房门:“阿姨,这是我们的家,请你走吧。”
女人像是终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扶着女儿慢慢转过身去,徐子欣却叫住了她:“等等——你还记得王小毛的生日是哪天吗?”
女人不由地愣住了。她尽力去回想他出生时的情境:那天很冷,外面下着小雪,是腊月,快要过年了,可到底是哪一天呢?
原来连她也不记得了。徐子欣觉得心底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也渐渐沉了下去,他看着女人慌张的表情,慢慢摇了摇头:“不记得就算了。我现在的生日是5月1日。”
这是他自己身份证上的生日。女人吃惊地瞪着他:“谁告诉你的?错了!你是冬天生的,是……”
“阿姨。”徐子欣极力克制着情绪,“你不是我妈。小娟也不是我妹妹。我姓徐,你们找错人了。”
女人仿佛被这句话刺激到了,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不!不!小毛!你是我的孩子!你看看我!你看看……”
她不顾女儿的阻拦,想要离这个失去二十年的孩子再近一点——但对方却躲避似地往后退了两步。
“阿姨,当年徐家说孩子丢了,你们去找过吗?既然当时没有找,现在也不用找了——大概早就在什么地方冻死了。”
舒情在一旁正不知如何是好,又是心疼又是着急,猛地听见这句话,忽然心里一跳:他说的不是“孩子可能死了”,而是“在什么地方冻死了”……
此刻她才彻底相信,徐子欣就是眼前这个女人“丢失”二十多年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