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语者
艺术家的最高本领是化腐朽为神奇,其中最令人惊讶的是,雕塑家既能扮演魔法师,也能扮演造物主。他们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能从黏土、木头、石块和青铜等材质的内部找寻到深藏不露的美妙的形体,并赋予那些冷冰冰的雕像和塑像以生命的气息。当雕塑家以赤裸裸的方式将青春、爱情、梦想、快乐、痛苦、悲伤诸元素和盘托出的时候,世人震惊了,也恐惧了,仿佛被施加了魔法,遭到了诅咒,异形异质的“生命”令人意乱心慌。 试想,当造物主亲手创造尽善尽美的生命时,竟不由自主地产生迷离的幻觉,雕塑家同样如堕梦境。希腊神话传说中的人物匹格美林(或译为皮格马利翁),一位极具审美眼光的塞浦路斯国王,竟狂热地爱上了自己雕刻的少女石像,天天亲吻她,抚摸她,拥抱她,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最终爱神阿弗洛狄忒大受感动,将那座石像从亘古未变的沉睡中唤醒,让她跟匹格美林结为伉俪。
表面看去,雕塑家是冷静节制的,米开朗琪罗的《夜》和罗丹的《思想者》都显现出这样的品质。然而实际上他们的内心是狂野不羁的,斗胆与造物主分庭抗礼的人只可能是疯子和狂人。无论是雕塑家嫉妒造物主化繁为简的功夫,还是雕塑家鬼斧神工的手艺为造物主所欣赏,在万丈悬崖上,那些自命不凡的“超人”必将一脚踏空。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画家和雕塑家萨尔多瓦·达利曾用七位美女搭成活体雕塑《骷髅》,深刻揭示了美色背面另有残酷的真相,比佛家《金刚经》中的警示“人生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更令人触目惊心。1991年,爱尔兰雕塑家奎因用九品脱鲜血,凝固后制成自己的头像,他将这件惊世骇俗之作题名为《我》。这无疑是世间脆弱之至的“我”,只能小心翼翼地保存在低温的冰箱中,一旦温度上升,顷刻间,“我”就会化为一摊血液,回归乌有之境。若不是雕塑家参透生命的奥秘,如此震撼心灵的怪念头不可能产生。
雕塑家的幻觉扑朔迷离,他们勇于触犯禁忌。当杰出的女雕塑家卡米尔·克洛岱尔(1864—1943)终老于疯人院,那架悬挂在爱情和艺术两棵常青树上的秋千就如同上足了发条的钟摆,无休无止地荡来荡去,从远处(只会越来越远)观望的世人根本无法给出一个帮她安全着陆的理由。“罗丹的情人”,这不是她渴望获得的封号。她一生只犯过一次重大错误:迷恋她的天敌和克星——奥古斯特·罗丹,就受到了高于常人千万倍的惩罚。
一、自由大胆的野姑娘
在法国维尔纳夫广袤的原野上,卡米尔·克洛岱尔是自由的精灵,她纵情狂奔,尖叫,高歌,特别是在雷电交加、风雨咆哮的夜晚,她跑得更为欢快,因为大自然的狂暴恰好平衡了这位少女内心的狂暴,她“毫不在乎路旁张牙舞爪的树丛,在熟悉的小路上飞速奔跑起来,步伐坚定有力”。卡米尔的胆量大得出奇,她总喜欢随身携带一把寒光闪闪的小刀,同龄的男孩子都对她心存戒惧,如果谁敢去招惹她,冒犯她,她肯定会在他们身上留下可资纪念终生的伤疤。她走路大步流星,举止无拘无束,身上全然没有窈窕淑女应有的矜持。她的主要爱好,差不多是唯一的爱好,更令人吃惊,她喜欢用胶泥塑像!为了避人耳目,她出门去野外挖黏土,多半选在午夜时分。
“谁见过大姑娘成天撒野玩泥巴的?你这是在给弟弟保罗树立一个坏榜样!”
母亲的指责和抱怨终归无效,卡米尔有父亲为她撑腰。路易-普罗丝佩·克洛岱尔对长女卡米尔的期望甚至高于对儿子保罗的期望,他坚信卡米尔具有卓越的天才,她一定会成为杰出的雕塑家。
“女孩子成为雕塑家?真新鲜,我可从没听说过!”母亲不以为然。
“你很快就会听说的!”父亲相当乐观。
十六岁时,卡米尔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她有一副绝代佳人的前额,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睛,一张与其说富有性感,不如说傲气十足的大嘴,一簇披散至腰际的赤褐色秀发。那双深邃的蓝眼睛尤其显得与众不同,她的目光比狸猫更为警觉,比通灵者更为敏锐,比传说中的蛇怪更具有穿透力。
巴黎国立美术学校的教授阿尔弗雷德·布歇先生有幸第一个鉴赏卡米尔·克洛岱尔的作品《大卫与歌利亚》,他对天才少女的父亲说:
“这真是出人意料。所有部分对比鲜明,力量饱满。她具有创造生命的天赋。对于一位雕塑家而言,这一点至关紧要。她好像跟罗丹学过。……她应该去巴黎,马上就去。当然,您得拿主意。一个人单枪匹马地干,这份职业确实太艰苦了,男人都吃不消。关键的是,她必须为圈内的行家所承认,作品在沙龙里展出。我可以帮忙,但作用不大。……至于罗丹,兴许肯提携她……”
有人如此赏识爱女的天才,肯定爱女的技艺,卡米尔·克洛岱尔的父亲路易-普罗丝佩·克洛岱尔既感到欣慰,又感到骄傲。
二、“狮子”遇上了“龙卷风”
在巴尔扎克的长篇小说《幻灭》中,外省青年拉斯蒂涅(傅雷译作吕西安)发誓要征服巴黎。狂傲不羁的卡米尔·克洛岱尔同样志向远大,十八岁那年她来到花都,要征服的城市已被她践在脚下。谁说女人不能成为职业雕塑家?她要让他们大开眼界。男人没什么了不起,那个以《青铜时代》名声大噪的老家伙罗丹——他比卡米尔大二十四岁——也没什么了不起,在艺术的天地里,她不会向任何人示弱,更别说投诚。
尽管有阿尔弗雷德·布歇先生大力推荐,卡米尔·克洛岱尔仍被巴黎国立美术学校的雕塑室拒之门外,没人肯相信一位美貌颀颀的妙龄女郎会对那些脏兮兮的黏土和冷冰冰的石块持之以恒地保持兴趣。不错,她天资过人,艺术感觉出众,但她完全没必要自找罪受,与男人争吃雕塑这碗掺砂拌土的伙食。还是早点择人而嫁吧,那才是美女的正途。卡米尔·克洛岱尔从巴黎国立美术学校校长的办公室走出来,头顶热辣辣的阳光,她决心自立门户,无所依傍。
一位交际面狭窄、经济实力平平的黄毛丫头,要单枪匹马地蛮干,在巴黎的艺术圈中站稳脚跟,引起关注,谈何容易。但卡米尔天生就不缺乏绝境求生的勇气。最终,还是罗丹主动找上门来。他有饱满的前额,浓密的胡须,宽阔的胸膛,健壮的胳膊,一双鹰隼般犀利的眼睛,犹如米开朗琪罗从大理石中千辛万苦找到的先知摩西。罗丹欣赏卡米尔以弟弟保罗为模特塑造的《少年胸像》,对她的艺术才华赞不绝口。临别时,他邀请卡米尔去他的雕塑室工作。地址是:大学街“t”雕塑室,或大理石仓库“h”雕塑室。
造物主将美貌赐予卡米尔·克洛岱尔,显然是极大的浪费,她从不与脂粉香水和梳妆台打交道,从不穿华丽的服装。她总是衣衫不整,一头松散的长发乱蓬蓬的,里面常常落满灰屑。她就像一位自愿受虐的苦工,生活中的主要快乐竟然只源于石块和黏土!
“罗丹总是骑在良种牝马的身上……”
人人都这么说。那头强壮的雄狮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力,工作室的女模特和上流社会的贵妇不断向他投怀送抱。过了四十岁,对于风流艳遇,罗丹还没有学会说“不”。工作室里的人都在暗地里猜测,谁将会是他的下一个猎物。
“这还用费神去猜?肯定是卡米尔·克洛岱尔小姐。”
两道雄狮的目光越来越频繁地着落在卡米尔的身上。她当然清楚危险正步步紧逼。烈火也同时在她的肉体深处燃烧,与之相抗争的理智已化为灰烬。在雕塑室里,在罗丹身边,“她感到自己的小腹在发热”,身上的衣服——沉重的大衣、衬裙、羊毛袜,还有压抑两只饱满乳房的胸罩——都已成为难以忍受的束缚。面对雄狮的迫近,究竟是像一头羚羊那样逃之夭夭,还是像一头母狮迎上前去?她毅然选择了后者。她渴望了解深藏在女人肉体里的欲望和智慧,并且运用它去征服一位天神样的男子。
是爱也好,是欲也罢,两头狮子的激情异常疯狂。从她的发髻后披散下满头发丝,“那些小发绺如同点点鬼火在飘动”,天性叛逆的女人肯定是狂野的女人,她的欲望是看不见涯岸的汪洋,他要泅渡过去,就让他泅渡吧,反正有足够的时间,等到他游不动时,恐怕已回头无岸。
卡米尔·克洛岱尔是奥古斯特·罗丹一百个情人中的一个,他无须想得太多,就朝着激情和欲望一个猛子扎了下去。她能供给他源源不绝的灵感,这是上天的恩赐。但他很快就意识到,在这个与众不同的女人面前,他并未处于理所当然的主宰地位,卡米尔的激情具有超过龙卷风的力量,能将他的肉体和心灵席卷一空,他异常健壮的手臂根本无法阻挡住那股漩涡中的逆流,他已经晕头转向。对此,罗丹感到了震惊和恐惧。
三、转瞬即逝的爱情
1888年,在巴黎美术展览会上,卡米尔·克洛岱尔的石膏塑像《沙恭达罗》获得鼓励奖。这是她纯个人风格的作品,罗丹连手指尖都不曾碰触过一下。然而还是有人评论她不过是巧妙地模仿了罗丹的作品,仍有人不怀好意地说罗丹暗地里教会了她一切(包括性爱)。卡米尔的自尊心受到了深深地刺伤。
好在罗丹不是那种贪天功为己有的人,他耳闻众人的窃窃私语后,立刻站出来,当众澄清了事实:
“先生们,你们弄错了。卡米尔·克洛岱尔小姐曾经是我的学生,但是,她很快成为了我的合作者。我的理论最出色的实践者。……我对你们说这样一句话:我可能向她指出了可以找到黄金的地方,但是她所找到的黄金就蕴藏在她自家的花园里。”
“转瞬即逝的爱情”,多好的题目,多好的雕塑。它预示着什么?卡米尔·克洛岱尔要了解奥古斯特·罗丹的一切。他有一位美丽的姐姐玛丽亚,正是这位意志坚强的姐姐说服父母让弟弟学画。玛丽亚爱上了罗丹的同学巴努万,可是那位负心汉却弃她而去。她年纪轻轻就进了修道院,二十岁就撒手人寰。后来,罗丹去当了一段时间的神父,反而离上帝更远了。再后来,罗丹遇见了罗丝·伯雷,一位相当俗气也相当能干的姑娘,他糊里糊涂地与她同居。他当然略去了许多关键的细节,比如他和罗丝曾经共渡患难,穷得食不果腹,衣不蔽寒,生活在一个废弃的马厩里;罗丝在缝缝补补之余,为他搅拌石膏,计算账目,做模特儿,还为他生育了一个男孩。这就是为什么罗丹纵有一长串情人却迟迟不肯离开罗丝的根本原因。一句话,人总得有点良心。当狂热的爱情与冷静的良心发生冲突时,聪明的男主人公用“良心”做挡箭牌会更少受到舆论的谴责。“良心”是所有托词中最高尚的托词。
“你必须在我和罗丝之间做出抉择!”
罗丹在做他的美梦,自顾陶醉于田园诗般的浪漫,卡米尔·克洛岱尔却不愿扮演废墟里的鬼魂,更无法与另一个女人——尤其是像罗丝那样俗不可耐的女人——分享罗丹。她向自己的情人发出了最后的通牒。
“罗丝有病……我总不能像开除一位女用人那样开除她。”
“你不爱我?你不想娶我?”卡米尔步步紧逼。
“我尽可能找罗丝谈谈……”罗丹依然闪烁其词。
说到底,罗丹内心真正害怕的是丑闻。当年,在法国上层社会,名流贵胄私底下偷情没什么大不了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由偷情而闹得满城风雨就不可原谅了,这种行为被视作公然破坏游戏规则和伦理道德,是往大家的脸上啐口水,必定招致众怒和公愤。可想而知,罗丹要是抛弃罗丝,罗丝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她决不肯善罢甘休,卡米尔也同样寸步不让,寸土必争,她们之间的战斗即将掀起轩然大波。罗丹奋斗多年,好不容易才拥有现在的名誉地位,正稳步攀上事业的巅峰,大大小小的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他与法国政界和文化界的高层人士交往密切。罗丹权衡再三,他可以爱卡米尔,也乐于承认她是他生命中“最亮的闪电”,但他不可能扮演悬崖撒手的情圣,更不愿沦为被上流社会唾弃的罪人。他拿捏得极准,以卡米尔的高傲,她会怒火冲天,但绝对不会滋事。
爱情是蒙在痛苦之上的那层薄薄的糖衣。自从二十岁开始,卡米尔就放下自己的创作,为罗丹做工人、模特、缪斯和性伴侣,一位天才给另一位天才当仆妇,一当就是好几年,整天苦干加巧干,劳累得腰酸背痛,精疲力竭。她栖身在罗丹的阴影之下,独立门户遥遥无期,与自由创作的初衷大相违背。这且不说,她还要忍受罗丝劈头盖脑地辱骂:
“不要脸的小偷!婊子!你成天撅起屁股以为自己是他唯一的女人。做梦吧,小野心家!小妖精!跟他睡觉是轻而易举,你要嫁给他,屁股撅得高过阿尔卑斯山也没用!”
就在卡米尔怒不可遏而又万念俱灰的时候,她怀孕了。罗丹是世间最好的雕塑家,他的手掌敏感之极,然而,他一再抚摸她赤裸的腹部,居然没有及时发现微妙的变化。在卡米尔看来,这既是对她肉体的漠视,也是对她爱情的忽略。她决心离开那头自私自利的雄狮,将腹中的胎儿送还造物主的怀中。
四、爱之深,则恨之切
两年后,罗丹夜间造访卡米尔的工作室,他们似乎尽弃前嫌,仍然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但一场火爆的争吵在所难免。他不让她开灯,而是用手去逐一抚摸她的作品,用心感受其非凡的创造力和表现力。
“你为什么不过来抚摸我?”卡米尔问道。
“请等等。”
“你怕我超越你吗?”
“不,不,也许怕你抄袭我吧。”
罗丹的姿态高高在上。他摸到了那尊巴尔扎克像,他怀里抱着一个女人,身旁还有一个女人半跪着向他乞取爱怜。顿时,罗丹勃然大怒,狂吼道:
“我告诉过你巴尔扎克带给我的麻烦。你把我弄得像被两个女人撕裂的没骨气的木偶!我不许你这样为所欲为!”
“我已赢得做我自己作品的权利,我本来就有这个权利!”
“如果你的作品是要丑化我,摧毁我,那你就得放弃!……把你的创意交给我。你与我没得比,你只是三流的雕塑家。”
“你为什么要这么恶狠狠地打击我?”卡米尔质问道。
“你为了雕塑太过争强好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