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之心
晚清的“中兴名臣”,榜上有“曾左彭胡”之目:“曾”是曾国藩,“左”是左宗棠,“彭”是彭玉麟,“胡”是胡林翼。四人中,曾国藩与左宗棠的大名腾于众口,播于遐方,经久而不衰;雪帅彭玉麟是能征惯战的湘军水师统领,以“兵家梅花”传世,晚年出任钦差大臣,赴粤督战,对于清朝而言,中法战争的结局算得上是体面的,中国近代史记性再怎么差,也很难淡忘这位老英雄;唯有胡林翼,当时为天下所推重,雅望之高,一世无几,只因尽瘁于国事,天不假年(去世时五十岁),功业垂成于撒手之际,可惜!可惜!晚生后辈总喜欢用势利眼看待历史人物,仿佛矮子观场,人云亦云地称赞浮出海面的“蓝鲸”,至于“水底蛟龙”,则老实对不起,他们毫无兴趣。我的好奇心比别人额外多出几点,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就因为多出这么几点与众不同的好奇心,就看到某些绝胜的人文风景。 一、浪子回头金不换
胡林翼(1812—1861),字咏芝,湖南益阳人,出身于家资富厚的书香门第,年少时,他身上有很重的公子哥儿习气,好为冶游,风流自喜。其父胡达源是鼎甲探花出身,智识过人,他对此子深以为忧,逼迫胡林翼攻读圣贤典籍,竟无异于赶鸭子上架,没辙,老爷子常常掀髯动怒,搬出家法来,也唬不住这黄口小儿。胡林翼自负才气过人,实践的是“人不风流枉少年”的情场理论,一时间,他根本没把那些陈言旧学放在眼里,更别说放在心上。没奈何,胡达源只好“转嫁危机”,将孽子送到好友、两江总督陶澍的幕府去,让他好好领教领教“军管”的滋味。胡达源始料不及的是,胡林翼到了江宁(南京),半点也不收敛,依然我行我素,秦淮画舫,选色征歌,兴趣更加浓得化不开。陶澍为人端肃,严禁僚属酒色荒嬉,却独独对胡林翼网开一面,还将掌上明珠毅然决然地许配给这位风流浪子。陶夫人再怎么反对也无济于事,就气呼呼地质问夫君:“你看人是不是看走眼了?这胡家后生放荡不羁,怎么可以将女儿的一生幸福白白葬送掉!”陶澍捋须笑道:“咏芝将来为国勤劳,没有闲暇寻欢作乐。现在他享受享受,不算太过分。”临到合卺(喝交杯酒)之夕,大家四处都找不到新郎官的影子,原来他独自跑到外面喝花酒去了,而且喝得烂醉如泥。这一回,陶夫人更加火冒三丈,埋怨陶澍神经搭错线,选择了这么个混账女婿。陶澍只好赔着笑脸劝解她,口气十分舒缓:“咏芝是瑚琏之器(孔子曾如此夸奖子贡),不可小瞧,以后担当大事,保准不会胡作非为。至于他放浪形骸,你不要过分责备,他绝对会有改过之勇。”你倒是说说看吧,天底下到哪儿还能找到这样思想开明的岳父大人?
陶澍确实独具慧眼,识荦荦大才于头角未露之时,他一早就识得女婿精金美玉的真实价值。正如陶澍所料,胡林翼于道光十六年(1836)考中进士后,即革面洗心,脱胎换骨,完全摒弃了声色犬马之乐。但他还是为自己早年的荒唐(染上性病)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婚后膝下荒凉,没有亲生子女,而且折损了寿命。
二、“左吹”一派的掌门大侠
咸丰皇帝即位后,将大部分注意力都集中在毫无起色的江南战事上。清朝的正规军(主要是绿营军)早已被年深日久的腐败掏成一具空壳,既无责任感,又无纪律性,战斗力简直孱弱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如果说太平军是出柙的猛虎,绿营军就是待宰的羔羊。士兵的欠饷未发,军官的烟瘾先发,绿营军一触即溃,望风而逃,全在情理之中。咸丰皇帝指靠不上正规军,就只能指靠曾国藩新练的湘军。尽管湘军纯粹由民兵组成,但他们有朝气,有勇气,有正气,带兵者多半是读书人,具备道义情怀,视保境安民责无旁贷。湘军投入实战之后,敢打死仗,能扎硬寨,攻守表现远优于绿营军。咸丰皇帝不盲不聋,他看在眼里,记在心头,对曾国藩赞许有加,对湖南人感激不尽。他时常听到内臣、外臣奏报,湖湘俊杰之翘楚并非只有曾国藩,还有左宗棠,二者同为帅才,区别只在于:曾国藩早已发迹,左宗棠至今隐身。有人还找来更为雄辩的旁证:前朝大臣林则徐极其推重左宗棠,船过湘江,务求一见;湘籍前贤陶澍、贺长龄、贺熙龄等人也都激赏左宗棠,誉之为国士。两江总督陶澍的遗愿之一就是与左宗棠结为儿女亲家。这类提醒的话,皇上听得多了,还能不长记性?
据《清史稿·左宗棠传》记载,咸丰皇帝询问过翰林编修郭嵩焘:“若识举人左宗棠乎?何久不出也?年几何矣?过此精力已衰。汝可为书喻吾意,当及时出为吾办贼。”值此大清王朝危如累卵的敏感时点,皇帝亲口询问一位隐士、遗贤的履历,不用猜,左宗棠的前程已露出大片曙光。胡林翼获悉此事,竟忍不住放声欢呼:“梦卜夐求时至矣!”
谁是“左吹”一派的掌门大侠?在胡林翼眼里,左宗棠是天生的大丈夫。说到命世奇才,除开左宗棠,他不作第二人想。我们不妨来看看胡林翼如何吹捧左宗棠,究竟狂热到了何等程度。左宗棠尚为塾师,并无惊人之举,胡林翼写信给郭嵩焘,就极力称赞左宗棠:“横览七十二州,更无才出其右者。倘事经阅历,必能日进无疆。”此调之高,响遏行云,真有点吹不吹法螺由我、信不信断言由你的意味。后来,胡林翼向湖广总督程矞采举荐左宗棠,称赞好友“有异才,品学为湘中士类第一”。他向湖南巡抚张亮基举荐左宗棠,称赞好友“廉介方刚,秉性良实,忠肝义胆,与时俗迥异,其胸罗古今地图兵法,本朝国章,切实讲求,精通时务”。乍看有点夸张过度,但验于未来之事实,你就不得不佩服胡林翼的预判堪称神级表现。
胡林翼是否认真研究过《麻衣神相》《柳庄神相》《水镜神相》之类的相书?真实情况不得而知,但他鉴人的眼光极为精准,则是毋庸置疑的。年轻时,他在岳父陶澍的总督官邸中读书,初次接触江苏布政使林则徐,谈话不过半晌,即视之为当代伟人。他们的年龄相差二十余岁,由于志趣相投,结成忘年之交。日后,陶澍向朝廷举荐林则徐出任江苏巡抚,可以断定,胡林翼在岳尊面前敲过边鼓,绝非一次两次。
有世交的人未必能够做同学,做同学的人未必能够成好友,成好友的人未必能够结姻亲。胡林翼与左宗棠既是世交、同学、好友,又是姻亲,这就难怪了,论渊源之深,论友情之挚,无论是胡林翼眼中的左宗棠,还是左宗棠眼中的胡林翼,都是排名第一的真知己。胡林翼的父亲胡达源与左宗棠的父亲左观澜是岳麓书院的同窗好友,世交不虚。胡林翼与左宗棠同庚,只年长四个月,两人同为贺熙龄的入室弟子,也符合事实。左宗棠是陶澍的亲家,胡林翼是陶澍的女婿,这层姻亲关系有点错位,左宗棠的辈分高出胡林翼一级台阶。看他们的书信就好玩了,胡林翼称呼左宗棠为“丈”,左宗棠称呼胡林翼为“兄”,两人的礼数均未失毫厘。
道光二十五年(1845),胡林翼回到益阳会葬,去安化小淹探亲访友,盘桓十日,与左宗棠相处甚欢,两人白天畅谈犹未尽兴,再接着连床夜话,“纵论古今大政,以及古来圣贤、豪杰、大儒、名臣之用心行事,无所不谈,无所不合”。胡林翼与左宗棠的性格差异较大,照左宗棠的说法,他是“刚而褊”(刚直而乏包容),胡林翼是“通且介”(通达而有骨气)。左宗棠虑事周密,脑子绝对好用,但他心直口快,很容易得罪人。中国社会是一个人情社会,得罪人就很难办成事。真人面前不打诳语,胡林翼直言不讳,批评左宗棠“虑事太密,论事太尽”,应该引以为戒。左宗棠深感这八个字“切中弊病,为之欣服不已”,但他对胡林翼开出的药方——“我辈出言不宜着边际”,则有些不以为然,认为它“未免如官场巧滑者流趋避为工,模棱两可,似非血性男子所应出也”。事隔三十四年,光绪五年(1879),左宗棠以钦差大臣兼陕甘总督,负责收复新疆,他回复宁夏将军金顺,信中有两句话值得玩味:“俄情叵测异常,好生枝节,接待有礼,令其无可借口。而议论一切,刚柔得体,不着边际,乃为得之。”左公终于参透了胡林翼的要诀,可惜好友已经故世多年。
有一年,左宗棠家里遭了灾荒,没钱过年,胡林翼时任贵州安顺知府,特意派人雪中送炭。左宗棠隐居山野,不肯出仕,胡林翼写信反复劝说,可谓苦口婆心。他希望好友及早“热身”,先在幕府中磨炼数年,积攒阅历和经验,为将来干大事、立大功做足前期准备。胡林翼举荐左宗棠,可谓不遗余力,一荐于云贵总督林则徐,二荐于湖广总督程矞采,三荐于湖南巡抚张亮基,四荐于湖南巡抚骆秉章,终于将左宗棠硬生生地“拽”出了白水洞,让天下收获到一位军政奇才。
左宗棠在湖南抚署佐幕三年后,仍旧与家人两地分居。胡林翼急好友之所急,找骆秉章合计,两人凑足五百两银子,在北城司马桥购得一所住宅,帮助左宗棠安下家来。司马桥是南宋词人辛疾弃任湖南安抚使时练兵的故址,此处有地种菜,有塘养鱼,左宗棠非常满意。有趣的是,咸丰十年(1860),胡林翼得悉左师爷在长沙城南金盆岭练兵,却“不私一钱”“不顾其家”,就写信给左宗棠的同僚郭崑焘,建议湖南抚署饬令盐茶局为左宗棠筹足三百六十两银子“以赡其私”。他还写信调侃左宗棠的“不私一钱”是“小廉曲谨”,戏谑间他将更好的主意和盘托出:“尝笑世无不用钱之豪杰,亦决无自贪自污自私自肥之豪杰。公之小廉曲谨,妇孺知名矣。不私一钱,不以一钱自奉,又何疑而不以天下之财办天下之事乎!”日后,左宗棠平定西疆,真是“以天下之财办天下之事”,可以告慰好友于九泉之下。
咸丰十一年(1861)秋,胡林翼在武汉病逝,左宗棠撰挽联一副:“论才则弟胜兄,论德则兄胜弟,此语吾敢当哉?召我我不至,哭公公不闻,生死暌违一知己;世治正神为人,世乱正人为神,斯言君自道耳。功昭昭在民,心耿耿在国,古今期许此纯臣。”胡林翼是兄,左宗棠是弟,他俩同庚,前者比后者大四个月。有一次,两人在一起聊天,胡林翼对左宗棠说:“论才你远胜于我,论德我稍胜一筹,生前身后,此论不易。”胡公任湖北巡抚时,左公仍在湖南抚署当师爷,胡公请左公去湖北领兵,骆(秉章)公不肯放人,左公也心存疑虑,因此未能成行。胡林翼曾说:“治世正神只好做人,乱世正人亦可为神。”意思是乱世造英雄。左公将这些私底下的话写进挽联,足见两人交谊之深,既如兄弟,又是知己。左公称赞胡公“功昭昭在民,心耿耿在国”,如此忠纯笃实的大臣是众人所期许的,古今难得。这副挽联既传情又传神,堪称佳作。
三、曾国藩称他为“胡老板”
“林翼貌英伟,目岩岩,威棱慑人。事至立断,无留难。”从《清史稿·胡林翼传》的概述来看,胡林翼既堪称猛人,又堪称能人。同治六年(1867)冬,曾国藩告诉弟子赵烈文:“胡咏芝、江岷樵心术端正可共事,亦有英雄气。”胡咏芝是胡林翼,江岷樵是江忠源,这个评价相当高。
清末民初的作家徐宗亮在其《归庐谭晚录》中记载了好几桩胡林翼的轶事,都是《清史稿》中未加钩录的上佳素材。年轻时,胡林翼有名公子、大才子之称,为人豪宕不羁,后来虽致力于政事,但“口体之奉,未能如曾、左诸公啬苦也”,平日“餍饫极精”。这就说明,胡林翼是一位美食家。他不像曾国藩,吃白菜豆腐居然也能津津有味,使得幕僚们跟着一块儿清苦,个个面有菜色;也不像左宗棠,随遇而安,碰上士卒开饭,就跟着搭伙儿就餐,不管下饭菜是荤是素,填饱肚子就算数。徐宗亮还说,胡林翼“游戏笔墨,无关轻重,然亦可仿佛其英姿磊落”。胡林翼驻军湖北黄州时,有一天,他忧及军饷不济、士气低迷,就在公文纸上赋打油诗一首,钤上朱红大印,传令驰递各州县。诗为:
开口便要钱,未免讨人厌。
官军急收城,处处只说战。
性命换口粮,岂能一日骗?
眼前又中秋,给赏更难欠。
唯祈各路厘局大财神,各办厘金三万串。
中秋节快到了,给士兵发放欠饷,确属当务之急。这一纸“诗令”传递下去,不到半个月,送饷的船只络绎而至,有了钱,有了粮,湘军士气为之大振。
贤人和常人的区别就在于前者能化至难为至易,后者则与此相反。苏东坡在《念奴娇·赤壁怀古》中称赞雄姿英发的少帅周瑜“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说得相当轻巧,无非盛赞周瑜举重若轻,能化至难为至易。胡林翼谑称厘金局委员是“财神”,后来,曾国藩也谑称常为湘军主力供应钱粮的胡林翼是“老板”,倘若短缺了这位大老板的接济,本就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湘军,将很难撑得过最初的几道难关。
胡林翼的本事显然不限于后勤,他对军事的讲求可谓深得要领,主要体现在他对地理、地形的重视上。胡林翼吩咐严澍森专治湖北、江西、安徽三省舆图,“凡溪港山阜,小路捷径,详细著明,某地至某地若干里,某村至某村绕出快若干里,用以行军。每乘太平军之虚,先据要地,而太平军用兵上游,不得逞”。他将这个经验推广到全国其他各省分,远及朝鲜、安南等藩属,这些地图统称为“胡文忠地图”。胡林翼还让严澍森搜集史籍中有关长江流域各省用兵的成败方略,分门别类,条分缕析,以证明地图之合理运用可奏大功。“以地图为棋盘,以兵略为棋子,浸久成书,遍及全史,此读史兵略所由滥觞。”胡林翼明悉大势,制定相应的策略:湖南乃湘军的粮库兵源,至关重要,为此必须以湖北为屏障,以江西为右臂,以安徽为左臂,实行扇形拱卫。这个策略使曾国藩有了一个较为稳固的后方和可靠的粮饷供应基地。打仗就是打钱,曾国藩能够大有作为,多获展布,胡林翼于咸丰九年(1859)出任湖北巡抚,乃是关键的节点。曾国藩一生只称呼过胡林翼为“老板”,戏谑的意味里隐约含有几分认真。
在赵烈文的《能静居日记》中,曾国藩每回谈到胡林翼,都充满敬佩和怀念之情。同治六年(1867)七月十九日,曾国藩对赵烈文说:“到(咸丰)九年与鄂合军,胡咏芝事事相顾,彼此一家,始得稍自展布以有今日,诚令人念之不忘。”胡林翼对曾国藩统领的湘军照应周全,可谓雪中送炭,患难相扶,所以曾国藩对他的感念绝对是由衷的。
四、一流的调和手段
西方社会尊重个性,因此疯成嬉皮士和朋克,见怪不怪;中国社会讲求人情味,强调人与人相处之时“和为贵”,哪怕为此要泯灭个性也在所不惜。“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先须具备这样的深刻体知,做起官来才可如鱼得水,办起事来才能游刃有余。当时,湖广总督是满族人官文,此人姓“官”,的确很会做官,慈禧太后对他的忠顺印象深刻,恭亲王也对他的乖巧青眼相加;他名“文”,却既无文韬,又无武略,基本上是个大草包。此公极为贪婪,他从湖广总督调任直隶总督,家里的银子实在太多,悉数搬运引人注目,就在武汉三镇一连开办了九家当铺。古语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官文死后,他的那些败家子急于分房析产,竟秘不发丧,直到把偌大的家产瓜分完了,才将老爹的死讯公之于世。官文除了根正苗红,对官场上的厚黑把戏十分精通,此外别无所长。你说,胡林翼打心眼里会瞧得起这号贪婪可鄙的不倒翁吗?但地位决定态度,他是湖北巡抚(相当于湖北省长),官文是湖广总督(相当于中南区的最高军政长官),纵然官文的口碑很差,胡林翼也得忍气吞声地屈居其下,督抚同城,搞好关系才好办事。起初,官文与胡林翼多有抵牾,前者没少给后者小鞋穿。换了别人,多半会结怨生隙、内耗、硬顶、窝里斗,但胡林翼不是这样,他以大局为重,主动与官文修和。这就引出一段精彩的故事来。
官文的妻子早死,有位如夫人专宠于闺阃,积年而成河东狮吼之势。知悉内情的人倒也不多。官文为了讨好她,办了个大规模的生日派对,僚属均前往贺寿。有位新到任的臬司(相当于省政法委书记)也去了,一见官文是给小老婆做生日,他本能地产生了抵触情绪,朝廷命官哪能如此降格?这人倒也耿直,大呼上当之后,立刻索回手本,愤愤而退。那位如夫人当众折了面子,又羞又怒,哭闹着怪怨官文、没及早将她扶正,落得今日丢人现眼。
胡林翼知道内情,倘若缺席,就会留下督抚不和的口实。在路上他恰巧遇着愤愤而退的臬司,后者尚在气头上,一五一十讲述了紧急撤退的原委。胡林翼微笑着竖起大拇指,夸赞他讲政治,讲正气,了不起!了不起!可他的轿子并没有掉头,仍然按照既定方针办事,径直去官文邸宅,把祝寿活动进行到底。走了臬司,来了巡抚,那位如夫人不仅将折掉的体面悉数挣了回来,还赚得不少盈余,心下自然感激胡林翼的侠义救场。没过多久,官文的如夫人就主动拜胡林翼的母亲为义母(干妈),而且如愿以偿地做了官文的正室。
此后,胡林翼在军政方面想要有所兴革,估计官文会掣肘,就先跟那位义妹打声招呼,让她大扇枕边风。她也乐得胳膊肘外拐,经常在官文的耳畔聒噪道:“你懂得什么打仗行文!你的才具识见哪一点比得上我胡大哥,不如依着胡大哥怎么办便怎么办罢!”她竟成了胡林翼安插在官文身边的特工人员,这真有意思。胡林翼能够在湖北巡抚任上大有作为,多多少少走了“裙带路线”。这也是被逼无奈,当时中国有中国的国情和政情,大丈夫要建功立业,枉尺直寻,宜有可为,岂能处处拘泥于细行琐德,完全按牌理出牌?必要时还得参用旁门左道才行。正人君子洁身自好,不愿干这类“曲线救国”的活儿,就注定了只能独善其身,无法兼济天下。
胡林翼有忍耐性,有大局观,我估计,将他放在秦末的淮阴街头,他也能像韩信那样甘受胯下之辱。中国正派的智者主要分两拨儿:一拨儿只愿自洁,口口声声宣称“大丈夫可杀不可辱”,存的是避世之意;另一拨儿则勇于自污,叫作“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存的是救世之心。我们很难简单地评定谁高明谁不高明,谁高尚谁不高尚,这要视各人的器质而定,勉强不得。但从操作的难度来讲,后者显然更不易握准确的分寸。
在乱世,胡林翼格外留意将才,他说:“兵之嚣者无不罢,将之贪者无不怯;观将知兵,观兵知将。为统将必明大体,知进退缓急机宜;其次知阵法,临敌决胜;又其次勇敢;此大小之分也。”他治军武昌,所部以猛将鲍超一军为最强。鲍超这人,虽是赳赳武夫,平日却最爱面子。当时,有一位姓俞的学政(相当于省教委主任),任期已满,升为京官,胡林翼设宴为他饯行,因为鲍超功高望重,又是妇孺皆知的名将,就发帖请他作陪。没想到,俞某看不起武夫,席间竟然连头也不偏一下,故意不与鲍超搭腔,更别说敬酒。散了席,鲍超怒火中烧,跨马直奔军营,对左右嚷嚷道:“大家散伙算了。武官真他妈的不值钱,俞学使不过是拈酸之辈,竟然瞧不起我,这班家伙在朝中作威作福,我们干吗替他们卖命!”鲍超正狂呼乱喊之际,胡林翼已拍马赶来,不待喘息平匀,立刻安慰鲍超:“俞某少不更事,明天我要当面好好地教训他,明天中午特设‘负荆宴’,请春亭一定到场,我让俞某向你赔个不是!”鲍超心里再怎么窝火,也不好驳掉胡老板的面子啊,他应承下来。翌日,三人再聚,胡林翼使用翰林大前辈面目,直言责备俞某待鲍军门无礼,俞某只好钩着头颈,老老实实地认错。吃完饭,胡又提议,三人换帖,拜为兄弟。俞又踌躇,胡林翼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三人总算互换金兰之契。于是,胡林翼对鲍超说:“如今,俞学使已是你我的小弟,就算有什么过错,不妨当面责备他,昨天的事,春亭千万别再芥蒂于心。”鲍超是个爽快人,酒入豪肠,心情大畅,把满腔的愤怒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五、爱惜人才
胡林翼与曾国藩、左宗棠、彭玉麟三人有所不同,他既能调和诸将,带兵与太平军正面对冲,又是行政好手和理财高人。他最为当世称道的有三点:其一是将武昌建成湘军稳固的大本营,广输粮饷,休整将士;其二是识才和爱才,唯才是举;其三是真诚调和诸将,苦心维持大局。其爱才之心见于言词:
国之需才,犹鱼之需水,鸟之需林,人之需气,草木之需土。得之则生,不得则死。才者无求于天下,天下当自求之。
这样的人才观置于救死不暇的乱世和末世来看,意义尤其重大。在太平盛世,“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李白诗句),为害并不显著,沧海遗珠,也无大碍。但乱世和末世则不同,得人才者兴,失人才者崩。太平天国闹腾了十余年就音消影灭,除了在政治上有太多的倒行逆施,在军事上有不少失策,还有一个不可忽略的重点和要点,那就是洪秀全妄自尊大,不注重吸纳人才,大学者王韬向忠王李秀成上万言书,提出了许多条拯救和改造太平天国的英明策略,比洪仁玕在《资政新篇》中提出的那些空论强远了,似这般自动送上门来的稀世珍宝,竟然被武大郎开店的天王洪秀全毫不在意而且嗤之以鼻地退了货,直退得天下士子为之裹足,为之寒心,避之犹恐不及。
胡林翼辞世后数十年,湖南学人章士钊曾撰《政本》一文,解释为政之本:“为国如为医然,得其方则治;否则亡。其方为何?曰:为政在人。人存则政举。政治为枝叶,人才为根本。用才云者,乃尽天下之才,随其偏正高下所宜,无不各如其量以献于国。……有一分之才务得一分之用。毋投间,毋躐进,用为所学,学为所用,于是天下之智勇辩力,各得其所。太息之声,不闻于垅畔,责任之重,尽肩于匹夫。……君子曰:为政有本,不好同恶异。斯诚政之本矣。”应该说,在人治而非法治的国度,这段话显然在理,证之于历史,如合符契。政治相对昌明的朝代,例如汉朝、唐朝、宋朝,始终人才济济,“野无遗贤”的说法虽然过于溢美,但能将人才的浪费降至较低限度,就算难能可贵了。
在《能静居日记》中,赵烈文记下了曾国藩的原声感慨:“世人聪明才力,不甚相悬,此暗则彼明,此长则彼短,在用人者审量其宜而已。山不能为大匠别生奇木,天亦不能为贤主更出异人。”赵烈文在曾国藩幕府做过多年机要秘书,亲聆謦欬,每闻必录,他的记载可信度很高。
沧海横流,人才不出,为之奈何!光绪三年(1877),左宗棠回复刘典,论及人才匮乏,感叹道:“武乡当日因乏才故而录及马谡,卒至流涕废人,可为前鉴。高其格以求之而不得,则不如因其才而器使之,俾尽其长,尚是稳着也。”在另一封信中,他再次谈及人才危机:“军兴已久,人才日益衰耗,思之令人心痗。弟所至之处,亦尝极意访求,而迄鲜所得。因思陶桓公殁后,只一王愆期,诸葛亮殁后,只一姜伯约,古人遗恨尚且有难言者,得非气数足以限之乎,何况今人。”人才匮乏,关乎气数,这似乎不科学,却像一个事实从镜子里清晰地反映出来。
同治年间,人才激增,“生为名将,死为忠魂者,尤不可胜纪”,破格提拔乃是最大的助力。除开曾国藩、胡林翼做过京官外,其他的显赫人物绝大多数起于草莽,出自行间,荐擢显秩,寄以重柄。至光绪年间,吏部、兵部的条条框框增多。左宗棠感叹道:“保举补缺之准驳,专以部费之有无多寡为断,其无资者往往借故推延,甚或求免保举,求缓补缺,为省凑部费起见,良可悯也!”如是人才日乏,如源涸根枯。倘若胡林翼地下有知,必定踢烂棺材板。
清朝有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这样爱才惜才的封疆大吏,诚为斯民之幸、社稷之福,只可惜如此求才似渴的大臣多乎哉不多也。这就说明,在君主专制时代,即使到了国家危亡之际,人才的出路依然壅塞不通,与民主国家那种人尽其才、才尽其用的景象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在乱世的苍茫暮色中,胡林翼目光如炬,对晚清吏治的症结看得分明,他的批评是一针见血的:“国家之败,皆由官邪……民乱必由官贪”,“上下相蒙,恬不知耻。误于使贪使诈,而实为贪诈所使”。他对症下药,开出的药方中有两味主药:一是“劾黩货之人”,黜斥“贪诈之吏”;二是重用廉洁爱民的人才。将这两味药和在一起,可收立竿见影之效。他说:“凡办事,首在得人……地方之事,以十万兵而不足者,以一二良吏为之而有余。”如何觅得良吏?居高位者、膺重任者就得具有一双伯乐的发现之眼。
胡林翼受儒家正统思想的局囿,当然不可能认识到这样一点:倘若不从根本上铲除君主专制政体中腐败的温床,代之以真实无欺的民主监督(绝非左手监督右手,上身监督下身),任何严厉的反腐反贪措施都只能收一时之微效,而要动摇君主专制政体,他再怎么开明,恐怕也不会点头赞成吧。胡林翼显然夸大了清官良吏的作用,殊不知,周围的贪官恶吏视清官良吏为仇雠,为眼中钉、肉中刺,务欲拔之斥之毁之灭之,方才快心惬意。更何况,贪黩自上而下,层层相因,贪官在上,清官在下,后者很难找到突围的机会。摆明了,清官只有三条路好走,一是同流合污,二是洁身远引,三是像胡林翼那样弥缝其间,必要的时候,就得和稀泥。然而资质中流者即算苦学十年,也很难学到胡林翼的高超技艺。胡林翼内心更深层的感慨是:“识之而不能用,则千里马亦且自悲!”所以说,识才仅仅是初步,关键是能够量才器使。
在《胡文忠公语录序》中,清人唐文治对胡林翼有两句恰如其分的赞语:“此其量,江海之量;此其心,江海之心也。”唯有江海能吸纳百川,包容万有,这话是不错的。《清史稿》也对胡林翼识才、爱才和用才三方面的过人之处不吝笔墨,评价甚高:“驭将以诚,因材而造就之,多以功名显,察吏严而不没一善,手书褒美,受者荣于荐剡,故文武皆乐为之用。士有志节才名不乐仕进者,千里招致,于武昌立宝善堂居之,以示坊表。……举荐不尽相识,无一失人。曾国藩称其荐贤满天下,非虚语。”胡林翼能效仿祁黄羊“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已相当不易,他能“不失一人”,难度之高,可想而知。作为“人鉴”,胡林翼不以一眚掩大德,不像哈哈镜那样专以丑化他人为能事和乐事。“人才何常,褒之则若甘雨之兴苗,贬之则若严霜之凋物。”曾国藩的这句话提醒那些居高位者、负大任者,人才难得,褒贬之间,功罪非轻。
咸丰、同治年间,清政府能够度过千灾百劫,撑过一道道难关,就因为有胡林翼、曾国藩这样的治世能臣为国家举荐和擢拔大批文武干才,弥缝了江心漏船的裂罅。要不然,清王朝早就遭到了灭顶之灾。见识短浅的人也许会简单粗暴地说,胡林翼使没落的清王朝苟延残喘,是历史的罪人!殊不知,在任何年代,人才遭到遗弃都是可耻的浪费,此王朝与彼王朝并没有什么实质区别,对好王朝与好皇帝寄予幻想,适足以证明做梦者的天真幼稚。胡林翼极尽所能举荐人才,擢拔人才,这已是莫大的功德,放在任何年代都是值得赞誉的善举。
在乱世和末世,政治家肩头的责任远远要重于和平时期,仅仅发现人才还不够,还要合理地使用人才。人才的调配无疑是一门大学问。一支世界全明星足球队未见得能击败一支中流的意大利甲级队伍,原因何在?就因为人才过于密集,内耗十分严重,不解决这点,就休想取胜。多年前,金牌教练里皮在意大利国际米兰队执教,麾下拥有罗纳尔多、维埃里和罗伯特·巴乔这样的超级球星,仍然被弱队“揍”得鼻青眼肿。明白了这个常识,我们才能充分评估胡林翼真诚调和诸将、苦心维持大局的不凡价值。
当年,湘军水师的两位大统领杨岳斌和彭玉麟,都是身经百战的虎将,分掌长江内湖水师,因故失和,一度闹到反目成仇的地步。原因很简单:水师攻打武昌时,彭玉麟在中流,船桅被炮弹击断,旗舰眼看就要倾覆了,危急关头,他向杨岳斌呼救,后者奋勇攻敌,竟置之不顾,事后,彭玉麟心中极为不快。杨岳斌以武职为水师总理,彭玉麟以道员为副手,也并不服气,他们的不协不和就成了难分难解的死结,同袍内讧,这是兵家之大忌。胡林翼很清楚,这个心结一日不解,则一日隐伏祸患,于是,他写信邀请杨岳斌和彭玉麟前来湖北抚署商量军情。杨岳斌捷足先至,宾主握手言欢,彭玉麟后到,杨岳斌起身要走,胡林翼强行将他摁在座位上,彭玉麟见此情形,也打算掉臂而去,胡林翼又强行将他摁在座位上,只差没用两颗大钉子将他们钉牢在原处了。彭、杨二人相对无语,很是尴尬。胡林翼于是令手下设席开宴。方宗诚著《柏堂师友言行记》,对这个宴会的高潮有精细的描写:“(胡林翼)酌酒三斗,自捧一斗,跪而进曰:‘现在天下糜烂到这等地步了,确实仰赖你二人和衷共济,支撑危局;你二人如今闹别扭,又如何佐助中兴大业?’说完,泣下沾襟。”彭玉麟和杨岳斌都是性情中人,见胡林翼出此至诚,当即感愧,赶紧扶起胡老板,谢了罪,道了歉,彭、杨二将岂是鸡肠鸭肚之徒,遂捐弃前嫌,从此和衷共济。
胡林翼与曾国藩终生讲求一个“诚”字,但程度和质量上大有轩轾,如果说胡林翼待人往往出于赤诚和至诚,曾国藩则不免显得半吊子,甚至假惺惺,戏份较足;如果说胡林翼使足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心劲,曾国藩则顶多只拿出百分之六十六的心劲,行有余力,都对自家那几位老弟呵护备至了。谁教曾国藩的老妈替他生了那么多宝贝老弟呢?
六、英年早逝
由于积劳成疾,再加上咸丰皇帝在热河驾崩,胡林翼大恸呕血。其后,曾国荃统领湘军吉字营围困安庆城中的太平军,胡林翼带病去前线视察,见太平军犹如瓮中之鳖,颇感欣慰。但他骑马到江滨,看到两艘洋人制造的轮船疾如飘风,向西驶去,不禁心中一凉,脸色陡变,勒马回营时,中途呕血,精力衰竭,险些坠落于马下,从此一病不起。咸丰十一年(1861年)八月,胡林翼病逝于武昌。弥留之际,他留下遗嘱:“吾死,诸君赙吾,唯修书院,无赡吾家。”他的遗嘱仍是教人务实学,兴教育,培植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