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手段救人心 - 王开林自选集 - 王开林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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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手段救人心

在晚清的残晖余霭中,曾涌现出一大批光灿夺目的人物,乱世和末世的好处已经和盘托出,全在这儿:用武之地骤然放大了,风虎云龙乘时际会,少受许多委身草泽的憋屈。依我看,“国家不幸诗家幸”的说法固然不谬,但还有稍可完善的地方,变更一字,将它修改成“国家不幸兵家幸”,方才百分之百地敲准了鼓点。  晚清湘军那一拨子中兴将帅,无不是百战成功,百战成名,只要能爬出死人堆,挣回一口长气,最起码,也能博得四品以上的顶戴。想想吧,也真够神奇的,一群不娴舟马的文弱书生,跟着全然不习战阵的曾大帅,捣腾数年,就在江南飙起一股股腥风,泼下一阵阵血雨,直把那位金田起义时发誓要“手握乾坤杀伐权,斩邪留正解民悬”的洪教主逼得在深宫自缢也难,自裁也难,投水也难,投火也难,最后,总算咬紧五十岁的牙关,仰起天王级的脖子,将一小杯平日只舍得给别人抿上一口两口的鸩酒喝个精空。在一个根深蒂固的专制国家,仕途与利途是并联的两条“高速公路”,晚清湘军那一拨子中兴将帅,无不暴兴暴发,大富大贵,成就感非比寻常。

在乱世中,文士投笔从戎,冒死犯难,所为何来?说得好听些,是要解国危,苏民困;说得难听些,各自内心都揣着炽如火、沸如油的私念,升官发财才是第一目标。他们怀揣着一明一暗的两种愿望倒也在情在理,总之是风险投资,风险愈大,回报愈高。“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私底下众口一词这么说,说了几千年,早已说得顺嘴滑舌,字正腔圆。当年那些提拎着脑袋,孤注一掷赌前程的湘军将领,谋大权,图大钱,就算想疯了,也无可厚非。

总有些例外的人、例外的事,这旷荡冷寂的世间才显出若干热辣辣的趣味来。试想,大家求仁得仁,求义得义,求官得官,求财得财,仁与义容或有猫腻,官与财却货真而价实。按理说,这回无论是谁都该喜出望外,可是有一人,雪帅彭玉麟,偏要拗着劲自订“三不”原则:“不受官,不私财,不要命。”这不是存心往大伙儿喉咙里塞根大鱼刺吗?从古至今,强梁之辈的人生哲学,虽可以省略掉“良知”和“道义”,却删除不了“权力”这个核心词语,做强梁的快意之处,尽在二字当中。难怪有人百思不得其解,彭玉麟够威够力,为何他非要别调别弦?倘若质疑者肯换一副眼光和胸襟去打量,又会如何?噢,的确大不一样。“不受官”,居然说得过去,脱了逢迎拍马的奴籍,做隐士,野鹤闲云,保全素心,好不自在。“不私财”,也说得过去,免了为富不仁的嫌疑,住茅庐,嚼菜根,喝稀粥,淡泊自守,得其所哉。可是彭玉麟意犹未尽,还额外搭上一条“不要命”,这就令大家雾水满头,丢开富贵也就罢了,干吗不好好地活着,非要去当烈士?这个疑团摆在眼前,绝非三言两语可以解开。

晚清奇士阎敬铭不乐意做官,他曾在回复山东宁海知州张朝玮的信中说:“笔墨也可作生涯,何必向纱帽中讨生活。弟万分不肖,不能效古圣贤之出处,何难效并世而生之彭雪琴!”阎敬铭认为彭雪琴“不受官”固然高尚,但并非不可效法和超越,其自负之意溢于言表。光绪八年(1882),朝廷欲起用赋闲在家的阎敬铭为户部尚书,张之洞时任山西巡抚,他一向尊重和佩服阎敬铭,称之为师,这次也担心阎敬铭坚辞不就,特意写信劝驾:“闻公平日尝有言,谓彭雪琴尚能孤行己意,坚不任职,岂我遽出其下。果尔,则又过矣。彭公所为,以之厉俗则可,以为蹈道则不可,有识之士不无遗议焉。彭公是奇男子,明公是古大臣,畸行之与纯忠,恐难一致而语。”张之洞的这段文字摆明了是抑彭扬阎。张之洞评定彭玉麟履行“三不”原则是“畸行”,畸行是脱俗、非凡的行为,可谓明褒而暗贬。《文子·道原》说:“矜伪以惑世,畸行以迷众,圣人不以为世俗。”这话倒是有几分在理,儒家并不赞赏离群脱俗,特立独行。所谓“遗议”,比张之洞的评价低出一大截的也有:温和一点的,认为彭玉麟善于“矫情”;刻薄一点的呢,则怀疑彭玉麟精于“作伪”。好在订立“三不”原则的人终生恪守,“畸行”也好,“矫情”“作伪”也罢,彭玉麟都用实打实的行动作出了响亮的回答。

一、投笔从戎

有的名言深藏玄机,比如“英雄不问出身”,细思极恐,其中藏有忌讳,超级猛人朱元璋(他是否英雄,姑且不论),出身不清不白,你若问得他烦了,恼了,恨了,轻则砍你一刀,重则灭你三族。彭玉麟还不至于这样吧。他家世寒素,父亲彭鸣九当过合肥梁园镇巡检,大约是个七品的武官,李瀚章(李鸿章的哥哥)是安徽合肥人,巡抚湖南时,特意为彭鸣九作传,“推为皖中循吏之最”,评价不低。这就不奇怪了,彭鸣九廉介明干,积攒了足够好的名声,却宦囊如洗,没能积攒足够多的金银。父亲病逝后,彭玉麟在故乡衡阳查江何隆甸度过了愁惨的少年时代,住茅椽,忍饥饿,犹自可,还有更令人难堪的,孤儿寡母遭受族中恶棍的欺凌,仅有的一点薄产也被侵吞,弱小的弟弟被人推挤,险些溺亡于附近的河中。某日,母亲王夫人泪流满面,把两个儿子彭玉麟和彭玉麒叫到跟前,对他们说:“老是受欺受压的,这地方没法长住下去。你们尚未成年,还是远出避祸吧。记着,从今以后,你们要自强自立,等哪天有了出息,再来见我!”慈母泪落,滴滴伤情,那是揪心的深悲啊,令彭氏兄弟心血如沸。

母命难违,彭玉麒十三岁,跟人去跑远水生意,长期音信杳然。彭玉麟十六岁,就读于衡阳城中的石鼓书院,叩问经义,钻研诗书,颖悟是不用说了,精勤是不用说了,更难得的是他“缊袍敝冠,介然自守。……未尝有饥寒之叹”。不叹饥寒,并不意味着可以无视饥寒,没过多久,彭玉麟投笔从戎,在军营担任“稿公”(文书的谑称),职位卑微,但好歹有一份薄饷,可以赡养母亲,甭提他有多开心了。彭玉麟为人纯孝,妻子邹氏早年侍奉婆母汤药不够周至,其后就再难得到夫妻间的鱼水之欢,这惩罚真够重的。

二十岁后,彭玉麟的运气转好。衡阳知府高人鉴素以伯乐自许,某日,他到军营拜访协镇,看到案头摆放着一份文书,字体非颜非欧,气格亦豪亦秀,他询问协镇这份文书出自何人之手。协镇说作者是彭玉麟。高知府激赏道:“此字体甚奇,当大贵,且有功名。”彭玉麟能够得到知府的青睐,执礼为其门下弟子,人生路走起来就顺坦得多了。他撰成一副楹联,“绝少五千拄腹撑肠书卷;只余一副忠君爱国心肝”,气节自见,高知府对他更加高看一眼。

彭玉麟的科场身份止于秀才,离举人尚差一大截,更别说进士。八股文,害死人,他闪得开身,是因为时势与英雄两造之际,双手把握住了奇妙的机会,这机会与其说是小气的清王朝给的,还不如说是大方的太平军给的。

彭玉麟平生第一仗,并非对付金田洪教主,而是对付新宁的李沅发,此人纠集瑶民,攻破城步,杀害县官,一场小打小闹,仅此而已,自然不堪一击。作为随军文案,彭玉麟立了功,却不愿接受蓝翎顶戴。那时,书生多自重,视武职如敝屣。他宁愿离开军队,去耒阳帮助富户杨江掌管当铺的银钱出入,屈大才为小用。真有他的,“为人司出纳,视其财如己有,放散无所顾虑”。后来,那些短见浅识的人总算明白,赈贫济困,好处多多,当地一场大动乱,处处杀人放火,唯独杨家当铺靠口碑脱祸,奇迹般地幸存下来。

咸丰三年(1853),曾国藩于衡阳、湘潭之间练勇治兵,博求奇才异能之士,有人推荐彭玉麟素具胆略,是上等将才。当时,彭玉麟正居母丧,不想出去折腾,恰巧曾国藩正在服丧期内墨绖从戎,他以自身经历为例,对彭玉麟说:“乡里藉藉,父子且不相保,能长守丘墓乎?”这话在理,彭玉麟听了大为感奋,遂决意为湘军效劳。

二、授官必辞

晚清名士王闿运撰《诰授光禄大夫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详勇巴图鲁世袭一等轻车都尉钦差巡视长江水师赠太子太保衡阳彭公年七十有五行状》,题目死长,官衔老多,但有趣的是,这篇行状所称赞的“衡阳彭公”彭玉麟有一种举世罕见的特质,那就是“授官必辞”。请看行状中的这处点睛之笔:

自此三十八年,诸将帅或官或罢,或先亡逝,唯公旦夕军中,未尝一日息,亦未尝一日官也。

“三十八年”是如何算法?彭玉麟于咸丰二年(1852)从军,于光绪十六年(1890)病逝,共计三十八年。

“未尝一日息”不难理解,具体到了什么程度?好奇的人还是想知道的。据《能静居日记》同治六年(1867)八月十六日所记,赵烈文回访彭玉麟,两人久谈。“彭患血症及气虚,上息颇委顿,大非往日之态,坐三板战船夹帐,暴赤日中,酷暑殊甚。余劝之将息,彭曰:‘天下方多故,恒恐一息便安,顺流之势不可复挽。余统水师十五年,未尝陆处,今虽疲,要有一死耳。人欲可畏,滩溜中不敢不勉强力争,庶免破舟失楫之患。’”赵烈文多方劝导,希望彭玉麟“保身蓄德,期以济世”,并且批评他“以恙躯无大故而暴之炎日中”非自处之道,有违“圣人慎疾,大贤不立于岩墙之下”的明训。“彭逊谢,言行间一卒,不足轻重,君何过爱”,赵烈文闻言,“不觉怆然,闵默良久,归途殊不怡”。

“未尝一日官”尤其令人犯嘀咕。谁粗粗扫一眼彭玉麟的履历表,都能看到,上面依次有湘军水师统领、安徽巡抚、兵部侍郎、两江总督、兵部尚书,官职越到后来越大,就连国防部长的职务都赫然在列,作者却偏要说彭玉麟“未尝一日官”,这是为何?依我看,王闿运的意思可分两层:其一,彭玉麟辞官是出了名的坚决;其二,彭玉麟身上无官气,无官样,在民间从不耍高官的威风。

当年,朝野间流行一句话:“彭玉麟拼命辞官,李鸿章拼命做官。”除开湘军水师统领一职外,其他数项官职,安徽巡抚、漕运总督、两江总督、兵部尚书,虽然是显赫的一品、二品大员,别人求之不得,彭玉麟却弃之如烫手的山芋,辞之再四。

咸丰十一年,朝廷接受两江总督曾国藩的举荐,诏授彭玉麟为安徽巡抚,他上疏固辞不就:“久居战舰,草衣短笠,日与水勇、舵工驰逐于巨风恶浪之中。一旦身膺疆寄,进退百僚,问钱谷不知,问刑名不知,勉强负荷,贻误国家。……从军八年,专带水师,弃舟而陆,无一旅一将供其指挥,仓促招募,必致偾事。”他说的句句都是实话,毫无矫情的成分。

江南全境收复后,彭玉麟不肯贪位、恋权、忘亲,而要解甲归田,为慈母守丧终制,这个请求合情合理。他在奏折中自陈:“臣墨绖从戎,创立水师,治军十余年,未尝营一瓦之覆,一亩之殖;受伤积劳,未尝请一日之假;终年风涛矢石之中,未尝移居岸上求一日之安。……臣之从戎,志灭贼也,贼已灭而不归,近于贪位;长江既设提镇,臣犹在军,近于恋权;改易初心,贪恋权位,则前此辞官,疑是作伪……”朝廷多方慰留,无奈彭公去意已决。

同治三年(1864)夏,湘军攻克江宁(南京),曾国藩、曾国荃兄弟因战功卓著,膺朝廷懋赏,一个得封侯爵,一个得封伯爵,彭玉麟驰书道贺,并且重申前约,欲解甲归田。农历七月二十五日,曾国藩回信,邀彭玉麟至安庆把晤。信中说:“阁下志抗浮云,敝屣轩冕,十年前已深知雅尚。待大局初定,长江水师位置就绪,即听阁下长揖还山,并将范少伯之高风代为详奏,断不强为羁留,致负宿约。”然而曾大帅肯放人,朝廷却不肯放人,像彭玉麟这么能干的文武全才,朝廷既要重赏,也要重用。

同治四年(1865)二月,朝廷任命彭玉麟署理漕运总督。漕运,即水上运输,漕运总督掌管南北数省与京城之间的水运事务,既有兵权,又有利权,是首屈一指的肥缺,许多人梦寐以求,却无法挨边,彭玉麟居然照辞不误,理由很简单:他不懂漕政,再加上性情褊急,很难与各方协调。这道辞去漕运总督的奏折中有一句实诚话,“臣以寒士来,愿以寒士归也”,令人印象深刻。

在古代,官员获朝廷重寄,谦让原是通行的表面文章,这套标准动作只需一道奏折全部做完,朝廷坚持成命,身膺重寄的高官服从组织安排,走马上任,就心安理得了。倘若弄假成真,非辞职不可,难免有不识抬举之嫌,徒惹上峰不悦。彭玉麟辞官不是虚晃一枪,而是真心实意,态度相当执拗。朝廷感到困惑,同级官员也难以理解,甚至有人建议朝廷将他严厉处分。关键时刻,仍是曾国藩出面,向朝廷呈递《彭玉麟辞漕督任片》,认真解释:“……查彭玉麟自咸丰三年初入臣营,坚与臣约,不愿服官。嗣后屡经奏保,无不力辞,每除一官,即具禀固请开缺。……咸丰十一年,擢任安徽巡抚,三次疏辞,臣亦代为陈情一次,仰邀圣慈允准。此次钦奉恩旨署理漕运总督。该侍郎闻命悚惶,专折沥陈。……顷来金陵,具述积疾之深,再申开缺之请,臣相处日久,知其勇于大义,淡于浮荣,不愿仕宦,系出至诚,未便强为阻止。且该侍郎久领水师,本于陆师不甚谙习。而失血旧病,亦不宜更膺重任。可否仰恳天恩,俯准另行简员署理漕运总督,免致彭玉麟再四固辞,贻误清淮、广东两处防务。出自圣裁。”既然辞职的理由如此充分,朝廷也就乐得体衅功臣。

曾国藩在奏折中所陈述的事实,与同治四年(1865)六月十四日他回复彭玉麟的书信相互印证,更为具体。“顷奉安庆惠书,知阁下积年辛苦,迥异他人。在舢板小艇之中,受风霜烈日,虽金石亦将刓敝,而况血肉之躯乎!故近年力劝改住屋宇,无再以船为家,盖深虑病之一发而难支也。此次病虽在标,然非禀赋素厚,何能禁此风波!务祈即在皖城觅一精洁之室,安居调养,万不可再周旋于孤舟风涛之中,至嘱至嘱!”彭玉麟长期住在船上,与水师官兵同甘共苦。他患有咯血症,病情不稳,上岸居住为宜,所以曾国藩在信中劝雪帅暂离风涛,在安庆城内找一所好房子,安心调养。由此可见,彭玉麟辞官,主观和客观两方面都有原因。

同治十一年(1872),朝廷为彭玉麟“设例外之例”,别置长江巡阅使一职,“有事而非差,无官而有禄”,对他的器重非同寻常。光绪二年(1876),左宗棠在酒泉回复彭玉麟的来信,既赞且羡:“求如公之独往独来,于露冕中见打包本相,千古更几人也!”

彭玉麟为人俭朴随和,对位卑者能免去官礼,平等相待,“生平治军严而不倨”。他能折节下士,乐意与他们结布衣昆弟之好,尤其喜欢跟墨客骚人相往还,当世称之为高雅。他跟大名士王闿运交情至笃,晚年退居衡阳查江,王闿运专程去拜访他,盘桓多日。彭玉麟暮岁主持抗法战事,王闿运致书冰案,道是“头白天涯,两心犹照,不减元白神交也”。部长大人退息故里,不住华屋广厦,而是“于府城东岸作草楼三重自居”,灌园种树,怡然自得,王闿运平生从不轻易推许时人,但他对彭玉麟赞誉独多。

部长级的高官,在清朝,所领俸禄颇为丰厚,朝廷意在高薪养廉。彭玉麟生性不爱浮华,自奉甚俭,平日“布衣蔬食,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他不是守财奴,几千几万两的俸银和赏银,随手而尽,一部分用于周济穷困的亲友,赠予凯旋的部下;另一部分则用于赞助公益事业。光是独资改建船山书院一项,彭玉麟就出银一万二千两。此外,助建衡清试馆,出银一万两;助建育婴堂,出银二千两;助修《衡阳县志》,出银五千两。雪帅舍得花钱,他多财善贾的弟弟彭玉麒也舍得花钱,兄弟俩一生散银近百万两,多半花在公益事业的“刀刃”上。彭玉麟不喜欢密结朝中强援,所以那些高居庙堂之上的大佬想得到他一封书信和十两赙银都难上加难。

别人想当官,不得其门而入,彭玉麟却连兵部尚书那样高的官职都要辞掉,辞一次无效,就连辞数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晚清名家盛昱一向以清正睿智著称于朝野,竟然也怀疑彭玉麟授官必辞是“抗诏鸣高”,结果落下“浅测”之讥,老大无趣。彭玉麟重职分而不重职位,他不恋栈,不贪钱,在以污浊为主调的官场,这确实很不简单,很不容易。

三、兵家梅花最关情

彭玉麟字雪琴,部属和友人都喜欢称呼他为“雪帅”。倘若你将这位赫赫有名的湘军水师统领视为粗莽武夫,那就大错特错了。

鄱阳湖滨有两座山,一座是彭郎山,另一座是小姑山。当地有一句“小姑嫁彭郎”的歌谣,可见两山之间关系亲密。雪帅指挥湘军水师击破敌军于小姑山,一时诗兴大发,其中妙句为“十万军声齐奏凯,彭郎夺得小姑回”,若单从字面上看,读者还以为彭玉麟是在带头抢亲,抱得美人归。名将风致,由此可见一斑。雪帅赋诗,精气神丰沛,诸君若有疑,请看其佳作《宿莫愁湖上》:“石涧泉声瀑布流,万竿修竹拥僧楼。我来睡入云窝里,晓起推窗白满头。”末后两句想象奇诡,饶有趣味。他还是丹青高手,兰入妙品,梅称一绝,所至挥笔泼墨,无不兴致勃勃,老干虬枝,全树满花,其中最特别者,仿佛霜刃之上血珠未冷,凛凛然秉杀气如虹,人称其神作为“兵家梅花”。“海内传者过万本,藏于箧者,一牛车不能载。”如此,足见其雅兴之高,妙笔之勤。

说到雪帅画梅花,有一段轶事被人艳称不绝。年轻时,雪帅玉树临风,俊雅风流,卜居衡阳城中,邻家有女姓方名梅仙,明眸善睐,风姿绰约,是位大美人。梅仙爱慕雪帅的才华人品,托媒致意,甘愿委身相从,长奉箕帚。雪帅至情至性,也渴望迎娶梅仙为妻。只不过当时雪帅家徒四壁,与老母、幼弟相依为命,生计艰难,这桩喜事只得稍事延宕,以图来日下聘。然而天公却不肯成人之美,正当妙龄,梅仙病逝。“前机多为因循误,后悔皆以决断迟”,奈何!奈何!雪帅伤心,遂匾其庐为“梅雪山房”,发誓在有生之年为梅仙画梅一万本,报答厚爱。如此情深义重的男儿,世间倒真是少见难得。后来,雪帅对妻子邹氏颇为冷淡,邹氏侍奉婆母不周固然为重要外因,梅仙的倩影一直萦回于雪帅的心心念念,积郁而为无隙可乘的至爱情怀,则为主要内因。

清末小说家李伯元曾质疑这段轶事的真实性。他言之凿凿地说,彭妻名梅,因与彭母不洽而大归(女人被丈夫休弃,回娘家后不再重返夫家),抑郁而亡,彭知之大痛,遂决意终身不娶。怎么看着就像是陆游与唐婉婚姻悲剧的翻版呢?又是“东风恶,西风薄”?又是“错错错”“莫莫莫”?李伯元还说:“画梅之故,所以报其铁骨冰心也。”小说家的笔下难免掺入杜撰的成分,未可深信。彭玉麟娶邹氏为妻的事实见于许多可以传信的记载,不容忽略,李伯元却故意将它过滤了。

此外,这个故事还有第三个版本,源自刘禺生《世载堂杂忆》,其可信度略高:

彭雪琴孤贫时,梅香独识其为非常人,执巾进茗,磨墨拂纸,以不能约婚为恨。及其稍贵,梅已适人有子矣,因往来为太夫人义女。邀其夫俱从军,为保叙副将。梅家日用所需,纤悉为之经营。江南石炭,由衡州运载梅家,必由江南战船送衡(阳),他可知矣。如是者三十余年,情好弥至。一日,梅在西湖搜得一函,知其在杭别有所眷,取其书径归。雪琴徒步追数里,索以还,自是不甚相见。雪琴死,梅来吊,痛哭哀极,几欲殉身,知者皆谓梅不负彭也。

刘成禺字禺生,是清末民初的掌故大家,他提供的这个版本较为详尽。其一,彭玉麟所钟爱的女子名叫梅香,不是梅,也不是梅仙;其二,梅香嫁给别人后,才成为彭雪麟的义妹;其三,彭玉麟照顾梅香,为她丈夫谋得军职;其四,梅香在杭州发现彭玉麟心中另有眷念的美人,醋意大发,拿走情书,彭玉麟步行数里将它索回;其五,彭玉麟去世后,梅香虽老,仍亲临吊唁,差一点殉情而死。综合起来看,他们的爱情虽然不无波折和隔膜,却至死犹存。

这三个版本,哪一个才是正版?已经难以断定,考证也不易着手。雪帅为心爱的女子终生画梅,则绝无可疑,由此可见他的铁骨柔情根深蒂固,不是什么“真人秀”。

我们细赏彭玉麟所画的梅花,不难看出他所挹注的冰雪襟抱绝非简单一律,至少具备三种寄托:一是寄情,“三生石上因缘在,结得梅花当蹇修”。“蹇修”即媒人。无疑,情之所寄,情之所关,那位邻家小妹是他心头飘瞥不栖的惊鸿;二是托志,“无补时艰深愧我,一腔心事托梅花”。此处的梅花专指那些“兵家梅花”,平定天下之志尽寓其中;三是遣兴,“颓然一醉狂无赖,乱写梅花十万枝”。于狂放一端,雪帅岂肯让人拍马争先?他孤行己意,诗酒风流,原属才子本色。

在《南亭笔记》中,李伯元还记载了一桩轶事:彭玉麟画梅愈多,身价愈重,其作品出手,即为世人所珍藏。军中有一员哨弁,平日也能描画几笔,于是他打定馊主意,与两位书案合谋,假冒雪帅之名画梅,偷盖其名章和闲章,赚取松活的外快。日子一长,事情败露,雪帅怒不可遏,将哨弁和两位同谋就地正法,以如此凌厉的手段处理版权纠纷,可谓古今稀见,中西罕闻。事后,外界哄传彭玉麟视纸上梅花比泰山更重,视世上人命比草芥更轻,令人惊诧。这桩轶事的可信度如何?今时今日已难以断定。

四、霹雳手段,菩萨心肠

画梅也好,写诗也罢,都只是彭玉麟的余技和小技,他的奇技和绝技究竟是什么?

问得好,我若说出来,只怕会吓你一大跳。他的奇技和绝技是杀人!

王闿运的《诰授光禄大夫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详勇巴图鲁世袭一等轻车都尉钦差巡视长江水师赠太子太保衡阳彭公年七十有五行状》称赞雪帅年轻时“辞气清雅,风采秀隽”,易宗夔的《新世说》描写中年的雪帅,绘声绘色,“貌清癯如闲云野鹤,出语声细微至不可辨。然每盛怒,则见之者不寒而栗”。易宗夔还以简约的笔墨描写了晚年的雪帅,“恂恂儒者,和气蔼然”。这就对了,他并无鳄鱼之吻、蝮蛇之心,也不是什么凶神恶煞。但令人费解的是,一位儒将干什么不好,偏要杀人,其好生之德何在?

雪帅杀人,首先在战场上。大将挥师征伐,杀人如麻从来就不是什么咄咄怪事。曾国藩的奏折中有这样的赞誉:“附生彭玉麟,书生从戎,胆气过于宿将,激昂慷慨,有烈士风。”湘军水师初建时,彭玉麟就是营官,因屡建奇勋,升为水师统领。当年,湘军水师的船只共有三种类型:快蟹、长龙和三板。快蟹是快船,长龙是大船,三板是轻便的小船。水战的危险远远超过陆战,箭矢、刀枪、炮火、风浪,样样夺命,无所不可以死。汉阳之战,雪帅的长龙被炮弹击沉,他坠入江中,后面的三板赶紧来救,却拽不动他,原来是水下有人死死抱住他的双腿不放,三板上的军士大喊大叫:“快放手,你抱的是统领大人!”雪帅呛了水,并不恼怒,对手下说:“这时候他只顾自家性命,哪管什么统领不统领!”双双获救之后,才发现那人是同船的司舵,雪帅连笑带骂:“早知道是这只猴子,我拎着你的头发扔十丈外去!”生死之际,他仍能从容谈笑,真是胆色超群。雪帅的船头插着一面小红旗,平时巡视各处,往来如风,若遇着营中有人赌钱、打架、抽鸦片,违令者可就倒霉了,不是脑袋落地,就是屁股开花。战时督战,红旗所到之处,将士无不奋勇杀敌。雪帅下定决心,要将湘军水师十八营合成一支纪律严明的劲旅,不树“杀威”怎么行?

咸丰年间,湘军陆战的胜率不足六成,堪称神勇的大将罗泽南和李续宾相继战死,塔齐布也因坚城不下在营中愤而吐血身亡;水战的胜率将近七成,这样高的胜率,不可能侥幸取得。雪帅身经百战,激烈的鏖战有湘潭之役、汉阳之役、田镇之役、湖口之役、安庆之役、芜湖之役、九洑洲之役,他无役不从。雪帅治军以勇气为高,湘军水师进攻梅家洲,太平军以巨炮防守,湘军初战不利,十多艘兵船受损,雪帅愤言:“此险不破,万不令将士独死,亦不使怯者独生!”雪帅指挥作战,挺立船头,身先士卒,在枪林弹雨中,简直就是天神一般的存在。他几度陷入包围圈,负伤不下火线,每次都能杀出一条血路。

一将功成万骨枯,将军在战场上杀业深重,论其是非,难作定评。雪帅血战江南,究竟杀掉了多少人?大抵是不计其数。单是九洑洲一役,湘军水师就歼灭掉太平军劲卒一万余名。但从未有谁像指斥曾国荃那样,指斥他为“屠伯”。曾国荃所统领的吉字营攻破安庆城,一次性诱杀弃械投降的太平军将士近两万人,这激起了雪帅强烈的愤慨。后来,曾国荃竭力攻破江宁,再次疯狂屠城。雪帅忍无可忍,致函曾国藩,力请后者大义灭亲。曾国藩收到这封义正词严的来信,心里肯定打翻了五味瓶,有说不出的滋味。再怎么着,他也得回护自家那位嗜杀成性的九弟啊,何况杀俘、杀降和屠城都是战争中不可避免的产物,甚至是受情势所迫,不得不然。回信时,曾国藩大动肝火:“阁下于十一年冬间及此次皆劝鄙人大义灭亲。舍弟并无管、蔡叛逆之迹,不知何以应诛,不知舍弟何处开罪,阁下憾之若是?来示谓国荃将兵则紊乱,鄙人在军十年,自问聋聩不至于此。舍弟之贤否,吉中营之好歹,鄙心亦自泾渭分明,亦自能访察。外间之议论,痛诋吉中营者,阁下为最;此外官绅商民,水陆各军,有贬吉中者,亦有褒吉中者。若如阁下之所诋,则安庆、金陵之绅民必痛憾吉中营入骨髓矣。”很显然,曾国藩恼怒了。彭玉麟与曾国荃不睦,与曾国藩也险些凶终隙末。其实,彭玉麟狠批曾国荃杀降和屠城,这与私交如何毫无关系,但充分说明,雪帅杀人,自有原则和分寸,屠杀手无寸铁的俘虏、降卒和平民,这样的残忍事他是干不出来的。

雪帅杀人,其次在官场中。湘军于同治五年(1866)完成裁撤的任务后,雪帅不愿做官,遂在同治八年(1869)以兵部侍郎退居衡阳查江老家。同治十一年(1872),朝廷表彰雪帅的盖世勋绩,任命他为首任长江巡阅使,每年巡视长江水师一次,“得专杀戮,先斩后奏”,实为钦差大臣,比旧戏中八府巡按的权力还要大。十余年间,他尽忠职守,处决了许多不法之徒,一时间,被沿江百姓视为保佑平安、伸张正义的“江神”。

雪帅铁面无私,真能做到大义灭亲,他有位外甥在其辖区内任知府,由于贻误军机,他二话不说,下令处斩。为此,他撰写挽甥联一副:“定论盖棺,总系才名害马谡;灭亲执法,自挥老泪哭羊昙。”羊昙是东晋宰相谢安的外甥。此联大有白头人哭黑头人之慨,但哭归哭,痛归痛,法不容情,毫无商量。

李鸿章的堂侄李秋升横行合肥,夺人财物,霸人妻女,地方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敢过问。可是他的运气还是差了一丁点,偏偏撞在雪帅的刀口上,直撞得身首分离。雪帅查得实情,不动声色,他邀李家恶少上巡江船“聊聊天”,后者向来胆肥,并未察觉此行有何不妥。见了面,叙过礼,雪帅的语气颇为温和:“听说,有人状告你霸占民妻,真有这回事吗?”李秋升有恃无恐,油嘴滑舌地说:“这种事都不算什么事,还劳彭伯问起。”雪帅闻言勃然大怒,下令痛加鞭笞,那条吃肉不吐渣的皮鞭直把李家恶少抽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安徽巡抚闻讯,风疾火燎地赶来求情,雪帅开栅迎接,密令手下速将李秋升斩首。巡抚还在字斟句酌,恶少业已命赴黄泉。事后,雪帅致书李鸿章,语气轻描淡写:“令侄坏公家声,想亦公所憾也,吾已为公处置讫矣。”他给了李鸿章台阶下,后者心里恨得牙龈又痛又痒,还得回信道谢!

长江两岸恣意枉法、鱼肉百姓的军官,稍不留神,即成雪帅刀下之鬼。安庆候补副将(相当于旅长)胡开泰召娼杀妻,雪帅最痛恨此等烂糟货色,一刀就切了这家伙的狗头;湖北总兵衔副将(相当于副师长)谭祖纶诱劫朋友张清胜的发妻刘氏,还杀人灭口。谭祖纶的苞苴之术相当了得,州、县官员与之沆瀣一气,连湖广总督都暗中袒护他。雪帅趁湖广总督监临乡闱,出其不意,果断切下谭祖纶的狗头以正军法,令一军大惊,也令江岸上数万名围观的老百姓拍手称快。此外,一些衙署的贪官和关卡的悍吏,也都入选了他快刀切瓜的名单。平日里雪帅不穿官服,芒鞋草帽,素巾布袍,既不鸣锣,也不开道,更不扰民,各处的官吏听说雪帅驾到,都不知该如何款待和迎接,人人惴栗不安,心惊胆战,彼此朝夕提醒:“彭宫保到了!”言外之意是:各安本分,免生事端,夹起尾巴,好好做人,要不然,吃饭的家伙可就难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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